还恋那条炕
住过楼房的人想必都有这样的切身体会吧,那就是上暖前和下暖后的那些天是最难熬的,尤其是碰上阴雨天,家里边阴冷阴冷的,甚至还不如室外舒服。这样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十分想念曾经的那条炕呢?
在住上楼房之前我曾住过许多不同的平房,自然也便有了很多关于炕的记忆,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童年的那条炕。
那是四合院里最低矮的两间屋子,祖父分家的时候这两间本来是通过抓阄分给三叔的,可分完以后爷爷奶奶不高兴了,三叔三婶更不高兴,爷爷提出让父亲跟三叔换,孝字当头的父亲二话没说,就用三间大正房换了这两间小屋,我就出生在这个小屋,此后的十多年间我们一家七口人就挤在这个小屋,虽然拥挤了些,但记忆却是温馨的。
小屋小到什么程度呢?用现在的眼光和思维你根本想象不出来。首先是它的低矮,正常身高的人进去头几乎要挨着房顶了,为了能使屋子看起来高一点,不至于那么压抑,父亲想尽了办法,因为顶上是不可能再加高了,那样工程就太大了,于是父亲只好在地面上做文章,把屋里的地面挖下去足够一尺深,这样屋子就显得好像不那么低矮了。但这样做的后果是地面更加潮湿,晚上起夜的时候一点亮灯,各种各样的小爬虫就会沙沙地四散而逃,对于从小胆子就特别小的我来说,晚上起夜这件事当时确实是个巨大的挑战。
其次,小屋的结构很特别,除了它,我再也没见到过这样结构的屋子。小屋一共两小间,炕占了一间,地占了一间,在地的最里面是锅台。它的特别之处是在炕的边缘有一道暖隔,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但我理解应该是。也许现代人不知道什么是暖隔,我理解它应该是为了保暖而做的隔断吧。这样炕和地就分别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暖隔是用木材做的,靠下面的部分是整块的木板,上面部分是一个个很小的格子,糊着麻纸。在整个暖隔的中间位置做了两扇小门,打开小门地和炕便有了关联,关了小门地和炕便自成一体。
那时的冬天总是特别寒冷,这样的结构不仅缩小了空间,有利于保存火盆里燃烧未尽的柴火释放出的那一点热量;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照顾孩子省心了许多,把两扇小门一关,甚至再加上一把锁,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会掉下地。
我就是在这个屋里长大的。我能想象出母亲一边做饭一边从暖隔上糊的麻纸破洞里偷窥我是不是乖的情景。待我稍稍大点,我便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对于我来说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个画面便是我和姥娘在一起的时候,当时我可能也就四五岁吧,因为我六岁的时候姥娘就去世了。就是在这条炕上,姥娘把包裹着三寸金莲的小鞋子脱下来放在一边,我竟好奇地把它们套在了自己脚上,然后又把姥娘头上的黑色平绒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我兴冲冲地在炕上走来走去,姥娘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露着仅剩一颗的门牙。这一幕永远的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也是我对姥娘仅存的一点记忆。
还是在这条炕上,我见证了两个姐姐的婚姻大事。那时,一般人家炕上铺的都是席子,条件好点的会有个羊毛毡子。羊毛毡子一般有两个颜色,要么白色,要么黑色。当然也有的人家会把这两种颜色的羊毛混在一起做成毡子。毡子一般铺在后炕,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火焰短的话热气过不来,铺上它可以防潮防冷。当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时,他们都会自然而然地坐在毡子上,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理所当然地认为毡子就是待客的东西。
年轻英俊的大姐夫在这条毡子上坐过之后不久就带走了当时在村里还是赤脚医生的大姐,因为大姐夫父母双亡,所以他们并没有举办婚礼,只是坐火车到了姐夫工作的城市就算旅行结婚了。二姐夫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因为他的年龄比我二姐大很多,再加上家庭条件不好,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打着光棍,所以他来了个先发制人,仗着在我们村代课多年,跟村里的干部都熟,就偷偷的把二姐的户口开走了。当然炮仗脾气的父亲哪能忍了这样的事,还是在这条炕上,还是在这条毡子上(当然是父亲坐在毡子上),父亲把二姐夫和陪他过来的我们村学校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父母再强硬终究拗不过儿女,最终二姐夫领着二姐去了次五台山就当旅行结婚了。
在这条毡子上坐过的当然还有更尊贵的客人,那就是在那个年代就存在过的下乡干部。记得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请下乡干部吃派饭的时候,那时的生活水平可想而知,我不知道别人家用什么样的饭菜去招待这样的贵客,我已经记不清午饭给人家吃过啥,只记得好几次的早饭都是一盆清汤挂面,撒上一把盐,上面滴上几滴生油,有时会炝上点葱花,鲜有卧两个荷包蛋的时候。那时,只要客人一露面,我们这些孩子就会躲得远远的,等客人吃罢饭走了以后,我们才能回去享用盆里剩下的。可能剩下的总不能使我们心满意足,所以漂着葱花的清汤挂面便成了我童年的渴望。
这些都是我十岁以前的记忆了。我十一岁那年,还是在这条炕上,我们一家人正围坐着吃晚饭,我坐的位置正对着窗玻璃,当时家里亮着灯,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我无意中一抬头,看见窗玻璃上扒着一张灰白色的脸,头发纷乱地散着。我顿时惊得都能感觉到头发竖了起来,用手指着玻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家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一个疯婆婆站在外面。因为那个疯婆婆每天都在街上晃悠,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看清楚了是她后,我当时松了口气,但从那以后我落下了一个毛病,只要天一黑我就要拉上窗帘,生怕又受到惊吓。
大概就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买下了隔壁人家的房子,从此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屋,也冷落了那条记录了亲人悲欢离合的炕。
如今,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实用,许多住过平房的人家在装修楼房的时候仍会设计上一条炕,在我看来,此炕非彼炕,它只是形式上的炕而已,天气冷又没有暖气的时候你不可能也烧火加热它吧。
所以每到楼房里阴冷不舒服的时候,我还是会怀念那条炕,怀念那些过往的快乐,怀念那些逝去的温馨。其实我慢慢发现一个人所怀念的,所留恋的很多时候并不是物的东西,而是当时的那一份心境,抑或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