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见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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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片黑暗,我感觉我在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见到一点亮光....我努力向着那点光,几次挣扎之后,我终于睁开眼了.....头疼欲裂,入目是熟悉的西洋雕花天花板。我怔愣了一会,这是哪里?
鼻尖萦绕着百合与消毒水混合的奇特气味,让我有一瞬间的迷惑。
我的贴身丫鬟春桃见我睁眼,喜极而泣地扑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小姐!您终于醒了!”
我想抬抬手,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生了锈。
“我……睡了多久?”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春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小姐,您昏睡了整整两年了....”
两年?
我脑子里一阵迷糊,记忆定格在我在自家花园里看书,然后后脑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场意外,竟让我的人生凭空消失了两年。
我环顾四周,房间还是我的房间,只是陈设奢华了不止一个档次。原本的红木家具换成了气派的法式丝绒沙发,墙上挂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油画,就连窗帘都换成了国外定制的。
我的丫鬟春桃,也从一个只穿粗布衫的小丫头,升级成了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湖蓝色绸缎袄裙丫头,同样是丫鬟装扮,倒也衬得她眉目都清秀贵气了几分。
我有些恍惚:“家里……发财了?”
我爹苏振雄是个本分绸缎商人,虽说生意做得不小,在江城也算有头有脸,但绝不至于阔绰到这个地步。
春桃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喜意,搀扶着我坐起来,柔声道:“小姐您大病初愈,先喝点参汤。老爷……老爷他,现在更厉害了。”
她回答听起来有点怪,听得我心里直犯嘀咕。
正当我准备细问,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如松,肩章上的金色流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俊朗,轮廓分明,只是一双眸子深邃如寒潭,不带半点温度。
他身后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目不斜视地立在门边。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抓住了春桃的衣袖。
这是谁?我们家怎么会有军爷?
男人走到床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汇报工作:“苏小姐,您醒了。医生已经检查过,您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步恢复,医生会按时为您医治。”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皱起眉,有些不悦。我爹虽是商人,但也极有风骨,从不与这些舞刀弄枪的军阀有过多往来。
“你是?”我警惕地问。
“陆观南。”他报上名字,惜字如金。
这个名字很陌生。
“陆先生,多谢关心,”我疏离地开口,“只是不知,您为何会出现在我的闺房里?”
陆观南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我这种质问的语气有些意外。
他还没开口,旁边的春桃已经吓白了脸,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小姐,不可无礼!这位是……是陆少帅。”
少帅?
我更糊涂了。江城什么时候有过姓陆的少帅?
“我爹呢?”我直接问陆观南,“我要见我爹。”
陆观南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大帅正在开会,会议结束,会立刻过来。”
大帅?
我的心里装满疑惑,盯着他继续发问:“你口中的大帅……是谁?”
陆观南看着我,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大帅,苏振雄。”
我爹,苏振雄,一个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绸缎商人,成了……大帅?
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沉睡了两年的我还是很脆弱,接受了这么多炸裂新闻后,终于“炸伤”我了,我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我似乎落入了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鼻尖掠过一丝淡淡的硝烟气息。
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我爹苏振雄就坐在我的床边,两年不见,他似乎老了十岁,两鬓添了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变得锐利如鹰,充满了威严。
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我熟悉的素色长衫,而是一身与陆观南同款的军装,只是肩章更为华丽,那是权力的象征。
见我醒来,爹爹眼中满满的欢喜和疼惜,所有的威严都在顷刻间消散,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慈爱的父亲。
“卿卿,我的卿卿,你终于醒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
我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的疑问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爹叹了口气,“卿卿,这两年苦了你了。”
爹爹开始讲述两年前的过往。
两年前,我之所以会遇袭,并非意外,而是我爹生意对手下的黑手。他们不仅想要我爹的生意,更想要他的命。
那一次,我爹侥幸逃脱,而我却成了牺牲品,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医生说,你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爹爹的声音沙哑,“我守着你,看着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我恨啊!我恨那些人,更恨我自己没用!”
“在这个乱世,没有权,没有枪,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的眼神变得狠戾,“所以,爹发誓,爹一定要站起来,要让整个江南,再也没有人敢动我的女儿一根汗毛!”
于是,我的父亲,苏振雄,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凭借着他经商时积累的人脉和过人的胆识,一步步吞并了周围的小军阀,在血与火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两年时间,爹爹从一个商人,变成了盘踞江南、手握十几万重兵的一方枭雄。
人称,“苏大帅”。
爹爹说的轻松,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丛一个商人到一方大帅,这身份的跨越,其中难度可想而知,我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吃了多少苦。而这一切的起因,竟然是我。
这简直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离奇。
2
“所以,”我喃喃道,“陆观南是……”
“观南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爹提起他,语气里满是赞许,“他是爹的救命恩人,也是如今我们江防军的参谋长。爹昏迷的这半年,多亏了他坐镇,才没让那些豺狼虎豹有可乘之机。”
我爹昏迷过?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信息。
“爹,你也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慈爱地看着我,“卿卿,你醒了就好,以后想要什么,都给爹说。就是天上的月亮,爹也给你摘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要的,是安稳的生活,是去法国学医的梦想,是那个会教我背诗词的温柔父亲。
而不是一座用权力和鲜血铸就的、金碧辉煌的牢笼,和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威严的“大帅”。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点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努力适应我的新身份——大帅府唯一的千金,苏晚卿。
我住的院子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当然也飞不出去。
春桃告诉我,自我昏迷后,整个苏家大宅就被改造成了一座军事堡垒。我爹将前院改造成了办公处,日夜都有高级将领进进出出。
而我的安全,我爹下令由陆观南全权负责。
这意味着,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除了春桃,就是陆南观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他会雷打不动地在清晨七点,准时出现在我的院门口,向我通报今日的天气、安全等级,以及我的活动范围——仅限这个院子。
“陆少帅,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想去花园走走。”我尝试着提出要求。
“报告小姐,”他目不斜视,“花园区域正在进行安全排查,暂时不予开放。”
“那……我想去书房看书。”
“报告小姐,书房重地,闲人免入。”
“我是闲人?”我气笑了,“那是我家的书房!”
“现在是军事指挥中心。”他冷冰冰地堵死了我所有的话。
我终于忍无可忍:“陆观南,你是我爹请来看管我的,还是看管犯人的?”
他沉默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我,语气里带着不容违逆的冷厉。
“我的任务,是确保您的绝对安全。”
“我最大的不安全,就是你!”我口不择言地回敬。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太像无理取闹的小姐脾气。
果然,陆观南没再说话,只是冲我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挺拔决绝的背影,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堵。
春桃端着燕窝粥进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观南的背影,才凑到我耳边说:“小姐,您就别跟陆少帅置气了。您昏迷的时候,大帅好几次在战场上身陷险境,都是陆少帅拼死救回来的。他对大帅忠心耿耿,大帅让他保护您,他便将保护您视为唯一的任务。”
我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没有作声。
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觉得憋屈。
我的人生,我的自由,都被包裹在了这层名为“保护”的糖衣之下,让我动弹不得。
我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
3
我开始绝食。
我以为我爹会心疼,会妥协。
谁知道,我爹根本没露面。
来的是陆观南。
他提着一个医药箱,面无表情地走到我床边。
“苏小姐,您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再过一个小时,我将按照医嘱,为您进行强制营养补充。”
我看着他手里明晃晃的针管,头皮一阵发麻。
“你敢!”
“职责所在。”他言简意赅,开始准备注射器。
我彻底怕了。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我无奈抢过春桃手里的饭碗,置气似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陆观南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他才收起医药箱,点了点头。
“请小姐按时用餐,保重身体。”
说完,他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去。
我气得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日子就在我和陆观南的斗智斗勇中一天天过去。
我渐渐发现,他外表虽然冷漠,内心却很柔软,而且心细如发。
我随口说了一句院子里的秋千旧了,他第二天就安排人换上了崭新的秋千,旁边还铺了厚厚的地毯,防止我摔着。
我说西餐吃腻了,想念城南福顺记的蟹粉小笼包,第二天一早,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便出现在了我的餐桌上。要知道,福顺记离大帅府足足有二十里地。
这些事,都是我从春桃或者其他下人嘴里听来的。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对我好。
我对他的感觉,也从最初的排斥和敌意,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人安静呆着的时候,我竟是会想起他,甚至期待想见到他。
这天夜里电闪雷鸣,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
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痛声。
我心里好奇便披上衣服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院中的海棠树下,一个卫兵小腿中了一枪,鲜血直流,染红了裤腿。因为雨夜路滑,医疗兵还没赶到。
而陆观南,正单膝跪地,用手死死按住卫兵的伤口,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一片凝重。
我学过两年西医,虽然只是皮毛,但也知道这种枪伤在大动脉处,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甚至危及生命。
来不及多想,我冲回房间,翻出我从前偷偷藏起来的急救包,里面有止血带、消毒水和纱布。
我撑着伞冲进雨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跑到受伤的卫兵身边。
“让开!”我对陆观南喊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扭头对身边卫兵道,“送小姐回房间。”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冰冷。
“他伤口位置特殊,如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没命!”我没理他,直接蹲下身,准备检查伤口。
陆观南皱眉看了眼周围环境,命令几个卫兵背着伤兵送到就近一间凉亭,便要过来为我撑伞。
我顾不上这些细节,便跟着伤员一起跑到凉亭,只把背影留给陆观南。
当陆观南到达凉亭的时候,我已经检查完毕。
用剪刀剪开卫兵的裤腿,伤口很深,子弹还在里面,血流不止。
“拿我的急救箱来!”我对一旁的春桃喊道。
我用止血带在他的大腿根部扎紧,然后用消毒水清洗伤口,剧烈的疼痛让那个年轻的卫兵闷哼了一声。
“忍着点,”我沉声说,“别乱动。”
可能我的严肃震慑住了周围的人,原本慌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陆观南就在我的对面,为我打着手电筒,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的脸上,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奇、探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
我没有时间去解读他的眼神,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伤口上。我用镊子夹出弹头,然后迅速地用纱布进行按压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医疗兵赶到后看到我处理妥当的伤口,都露出了些许赞许。
卫兵被抬走后,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陆观南。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谢谢。”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我站起来,才发现双腿已经麻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掌很烫,隔着薄薄的衣衫,那股热度仿佛要将我的皮肤灼伤。
我触电般地抽回手,心跳漏了一拍。
“你……”我抬头看他,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雨夜里,他的眼神不再冰冷,反而像一团燃烧的火,看得我有些慌乱。
“苏小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您和我以前想的……很不一样。”
我以前,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
一个娇气、任性、无理取闹的大小姐吗?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别过脸去:“陆少帅想多了,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说完,我便转身回了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雨中。
那晚之后,陆观南好像变了。
他依旧每天来我的院子报到,却不再只是公事公办地站一会儿就走。
他会陪我下棋,虽然我总是输。
他会听我讲我在国外读书时的趣事,虽然他很少发表意见,但总听得很认真。
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他会把我说的话都放心上。
他会在我抱怨院子太小的时候,默默地命人将隔壁的两个院子打通,给我修了一个玻璃花房。
他会在我随口提起想看星星的时候,让人在屋顶搭了一个小小的观星台。
我爹苏振雄似乎也乐见其成。
他来看我的时候,笑着对我说:“卿卿,观南这孩子,稳重,可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脸一红,嗔道:“爹,您胡说什么呢!”
我爹哈哈大笑,眼里的笑意却很深。
4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和甜蜜中,慢慢地好起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有宠爱我的父亲,有默默守护我的他,我曾经的梦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直到那天,我爹在书房和幕僚议事,我端着汤羹过去,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大帅,北边的张敬尧已经同意了联姻,只要小姐嫁过去,我们就能拿到那批至关重要的军火……”
我忘了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手上突然脱力,手里的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
我爹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而他的身后,站着同样面色凝重的陆观南。
原来,我所以为的平静和幸福,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幻象。
我终究,还是逃不过成为一枚政治棋子的命运。
而陆观南,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他这段时间对我的好,是真心,还是……奉命行事?
我看着他,想从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找到一丝答案。
可他的眼睛,又恢复了最初的深不可测,像一潭我看不到底的湖水。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不嫁。”
书房里,我看着我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爹的脸色铁青,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胡闹!这是军国大事,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军国大事,就要用你女儿的幸福去换吗?”我红着眼反问,“爹,你忘了你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拿起枪的吗?你说过,要保护我,要让我一辈子平安喜乐!”
我爹被我问得一噎,眼中的怒火渐渐被痛苦和挣扎所取代。
“卿卿,爹……爹也是没办法。”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张敬尧兵强马壮,野心勃勃,我们和他迟早有一战。若是能联姻,至少能换来几年的和平。而且……他那个儿子张霖,留洋回来的,一表人才,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认识什么张霖李霖,”我打断他,“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
“你!”我爹气得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观南,忽然上前一步。
“大帅,”他沉声道,“小姐大病初愈,不宜动气。此事,能否从长计议?”
我爹猛地转向他,眼神锐利如刀:“从长计议?观南,你也要跟着她胡闹吗?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没有我,你陆观南早就化成一堆白骨了!”
陆观南垂下眼眸,紧紧地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是脸色有点惨白。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又疼又涩。
原来,他有这样的过去。
我爹的这句话,像一把刀,不仅刺在他心上,也刺在了我心上。
“够了!”我冲着我爹喊道,“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好,好,好!”我爹怒极反笑,“苏晚卿,你真是我的好女儿!来人!”
门外的卫兵立刻冲了进来。
“把小姐带回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我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被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架住,拖出了书房。
经过陆观南身边时,我止住哭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陆观南,联姻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惨然一笑,挣开卫兵,自己走出了书房。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那些看似温情的陪伴,那些细致入微的照顾,都不过是他奉命执行的任务罢了。
也许在他眼里,我只是他需要保护好的“大帅的女儿”,一个重要的、不能出任何差错的“物品”。
我的心,凉了。
5
我被软禁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软禁。
院门口的守卫加了一倍,春桃也被调走了,换来了两个我不认识的、面无表情的婆子。
陆观南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世界,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冰冷、死寂的牢笼。
我没有再闹,也没有绝食,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安静得像个木偶。
我知道,硬碰硬,我赢不了我爹。
我在等一个机会。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机会来了。
城里响起了零星的枪声,很快,枪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变成了炮火的轰鸣。
我爹的对头,趁着我们和张敬尧谈判的间隙,发动了突袭。
整个大帅府都乱了套,卫兵们来回奔跑,前院火光冲天。
看守我的两个婆子也慌了神,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趁她们不注意,悄悄溜出房间,躲进了我之前让陆观南为我修建的那个玻璃花房。
花房的角落里,有一个我早就准备好的包裹,里面有几件男装,一些干粮,还有我所有的积蓄。
我快速换上男装,把头发盘进帽子里。
就在我准备从花房后的小门溜走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陆观南。
他还是那身笔挺的军装,只是身上沾染了硝烟和尘土,额角还有一道血痕,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狼狈和杀气。
我们四目相对,在摇曳的火光中,彼此的眼中都写满了震惊。
“你要去哪?”他先开了口,声音嘶哑。
“不关你的事。”我冷冷地回答,绕过他就要走。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外面在打仗!你出去就是送死!”他低吼道。
“那也比留在这里,被人当成货物一样卖掉好!”我用力挣扎,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货物……陆观南,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感情!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不想我的人生被别人安排!”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他看着我,抓着我的手,力道却一点点地松了。
他眼中的冰冷和克制,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痛苦和深情。
“晚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声音颤抖,“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任务。”
“联姻的事,我是知道。可我……”他艰难地开口,“我人微言轻,我欠大帅一条命,我不能……”
“不能违抗他的命令,是吗?”我替他说了出来,心如刀割。
“是。”他闭上眼,脸上满是绝望,“可我更不能看着你去死,或者……嫁给别人。”
炮火声越来越近,有子弹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
他猛地将我拉进怀里,用身体将我死死护住。
他的怀抱,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滚烫的,充满了力量,和一种让我心安的、熟悉的硝烟味。
“晚卿,跟我走。”他在我耳边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愣住了:“走?去哪?”
“去哪都好,”他看着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决绝,“离开这里,离开江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想学医,我就陪你去法国。你想开个小诊所,我就给你当助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跃出胸腔。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话。
他要为了我,放弃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的前途,他对大帅的忠诚,甚至……他的命?
“陆观南,你疯了?”我喃喃道。
“是,我疯了。”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从你在那个雨夜,冲出来救人的时候,我就疯了。”
“你不知道,你穿着白裙,拿着手术刀的样子,有多美。就像……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里。”
“我本以为,能这样默默守着你,看着你,就足够了。可是我错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被推给别人。”
他越说越激动,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他抓着我的肩膀:“晚卿,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外面是连天的炮火,眼前是男人深情而疯狂的眼睛。
我知道,我只要点一下头,就是万劫不复。
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愿意。”
陆观南拉着我,在枪林弹雨中穿行。
他熟悉大帅府的每一条密道。我们避开交火最激烈的前院,从一条下人用的通道,成功地逃出了大帅府。
江城的街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到处是逃难的百姓和交战的士兵。
陆观南脱下军装外套,披在我身上,将我紧紧地护在怀里,用最快的速度向城门口跑去。
他的副官,陈副官,已经开着一辆车在那里等我们。
陈副官看到我,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冲陆观南点了点头:“少帅,都安排好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陆观南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包裹着。
车子发动,冲破了城门口混乱的关卡,向着未知的远方驶去。
我回头望去,火光中的江城,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再见了,我的父亲。
再见了,我那座华丽的牢笼。
6
我靠在陆观南的肩膀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
“我们去哪?”我问。
“去天津,”他说,“那里的租界,相对安全。我已经托人安排好了身份,我们从那里,再想办法去法国。”
他的计划,周详而缜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陈副官呢?他怎么办?”
陆观南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会想办法脱身,然后来找我们。”
我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舍和沉重。
我知道,他背叛了我爹,陈副官作为他的心腹,一定也难逃干系。
是我,连累了他们。
“对不起。”我轻声说。
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傻瓜,说什么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车子一路颠簸,我们逃亡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抵达了天津。
我们换上了普通的衣服,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
陆观南出去联系接应的人,让我待在旅馆里,不要出门。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再也不是那个娇贵的大帅千金。
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自由的喜悦。
我等了很久,陆观南才回来。
他的脸色很难看。
“出事了?”我心里一沉。
他点了点头:“接应我们的人,失联了。而且……”
他递给我一份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江城叛将陆观南,挟持大帅之女苏晚卿出逃,苏大帅震怒,悬赏十万大洋缉拿!”
下面,是我们的照片。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爹他……他竟然说我被“挟持”了?
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为了师出有名地追捕我们,竟然不惜败坏我的名声!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我气得浑身发抖。
陆观南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怕,有我。”
可是,我怎么能不怕?
十万大洋,足够让全天下的人都变成我们的敌人。
我们现在,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了。
“我们……还能去法国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陆观南的眼神黯了下去:“港口和火车站,都布满了大帅的人。我们……暂时走不了了。”
希望,在瞬间破灭。
我们被困在了天津。
一个巨大而无形的网,正在慢慢地向我们收拢。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我们不敢再住旅馆,只能在贫民窟里租了一间狭小、潮湿的屋子。
陆观南卖掉了他唯一值钱的手表,换来了一些钱,勉强维持我们的生计。
他一个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少帅,如今却要为了几个铜板,去码头上跟人一起扛大包。
每天回来,他都累得筋疲力尽,身上添了许多新的伤痕。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抱怨一句,每次回来,都会笑着给我带一块廉价的麦芽糖,或者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花。
而我,也收起了所有的大小姐脾气。
我学着洗衣,做饭,把我们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用我仅存的医学知识,在贫民窟里给人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换取一些微薄的报酬。
日子很苦,很累,但我却觉得很幸福。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我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伴侣。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我们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分着吃一个红薯。
他忽然对我说:“晚卿,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笑着说:“不委屈。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深情。
红薯的香甜让我胃口大开,吃的太过专注并没有注意到粘在嘴角的红薯肉,陆观南的脸忽然凑过来,轻轻地吻住了我的唇。
他的吻,带着红薯的香甜,和一丝淡淡的汗水味道,却让我无比心动。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华丽的誓言,只有两颗紧紧依靠的心。
我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小心,总能等到风声过去,总能找到机会离开去过我俩的小日子。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7
那天,我正在给邻居家的孩子看病,一群穿着黑衣的人,突然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我爹身边最得力的一个老部下,李叔。
“小姐,”李叔看着我,眼神复杂,“大帅……想您了,跟我们回去吧。”
我的希冀,在这一刻被摔的细碎。
他们甚至没有允许我回去收拾行李。
我被带回了江城,带回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大帅府。
而我的陆观南,不知所踪。
李叔告诉我,陆观南为了引开追捕的人,自己一个人冲了出去,现在……生死未卜。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爹来看我的时候,我像一只愤怒的困兽,扑上去又抓又咬。
“你还我陆观南!你把他还给我!”
我爹任由我发泄,直到我哭得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他才蹲下来,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卿卿,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冷笑,“为了我好,就是逼我嫁人?为了我好,就是逼走我爱的人,让他生死不明?”
“那个张霖,根本不是什么良配!”我爹忽然说,“爹派人查过了,他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在国外还闹出过人命!爹怎么可能把你推进火坑!”
我愣住了。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
“爹那是缓兵之计!”他叹了口气,“爹只是想拖延时间,积蓄力量,跟张敬尧决一死战!联姻的事,爹从来就没当过真!”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了他。
“那陆观南呢?”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吗?”
“爹没告诉他。”我爹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意,“观南那孩子,性子太直,爹怕他沉不住气,坏了大事。爹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你,做到这个地步。”
我爹看着我,眼中满是愧疚:“卿卿,是爹错了。爹以为,给了你最好的物质生活,把你保护得密不透风,就是对你好。却忘了问你,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爹不该用你的婚事做筹码,更不该……伤害观南。”
他说,他已经派出了所有的人手,去寻找陆观南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的心,又被高高地悬了起来。
我和我爹,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我爹就在门外守着,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跟我说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说,他和我娘,也是自由恋爱。那时候他穷,我娘是富家小姐,他们也曾为了在一起,对抗过全世界。
“爹懂,卿卿,爹都懂。”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沧桑和悔恨。
半个月后,江城和北方的张敬尧,正式开战。
战事,比想象中要惨烈。
我爹亲自上了前线。
每天,都有成批的伤员从前线被运回来。
城里的医院,人满为患。
我看着那些哀嚎的年轻士兵,看着那些悲痛欲绝的家属,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8
陆观南下落不明,我不能让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行尸走肉的我。
我走出了房门。
我对我爹说:“爹,我要去前线医院。”
我爹看着我,眼中是震惊,随即又化为了欣慰和骄傲。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带着春桃,还有大帅府的医疗队,奔赴了前线。
前线医院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药品稀缺,人手不足。
我几乎是连轴转,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做手术做到手抽筋。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充实。
我救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我找到了我人生的价值。
我不再只是苏大帅的女儿,我是苏医生。
这天,医院里送来一个特殊的伤员。
他伤得很重,胸口中了一枪,离心脏只有几公分。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看不清样貌。
我走过去,准备为他检查伤口。
当我用纱布,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污渍时,我的手,猛地一抖。
那张脸,那张我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的脸。
是陆观南。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他没死,他还活着!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准备手术!”我对身边的护士喊道,“快!准备血浆!”
我是主刀医生。
我的手,不能抖。
我的心,不能乱。
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活他。
手术进行了整整八个小时。
当我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爹等在外面,看到我,急忙迎了上来。
“怎么样?”
“子弹取出来了,”我声音沙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说完,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是在后方的病房里。
我爹告诉我,仗打赢了。
张敬尧兵败自杀,他的军队,被我们尽数收编。
江南,迎来了真正的统一和和平。
我问:“陆观南呢?”
我爹指了指隔壁的病床。
我转过头,看到陆观南正半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瘦了很多,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爹和春桃,识趣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们对视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彼此眼中的泪光。
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苏医生,辛苦了。”
我吸了吸鼻子,走到他床边坐下:“陆少帅,命挺大啊。”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我知道,”他说,“有人在等我。”
“我听说,你把我抓回来之后,还悬赏十万大洋通缉我?”我故意板起脸。
他苦笑了一下:“我那是……那是没办法。我知道,只有这样,大帅才会动用全部的力量去找你。我怕……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原来,他被抓后,与我爹达成了一个协议。
他自愿成为“叛将”,吸引所有火力,而我爹则承诺,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就成全我们。
他受的这一身伤,有一半,都是在替我爹挡子弹。
“傻瓜。”我握紧他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傻,”他用拇指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半年后。
江南的天气,秋高气爽。
我爹正式宣布,将江南的军政大权,移交给陆观南。
他说他老了,累了,只想含饴弄孙,过几天清闲日子。
而我,则成了江南最大的军区总医院的院长。
我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宴请任何达官贵人,只请了医院的同事和军队的几个老伙计。
我爹喝得酩酊大醉,拉着陆观南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臭小子,我把我的心肝宝贝交给你了,你敢对她不好,我就是从坟里爬出来,也饶不了你!”
陆观南郑重其事地点头:“爹,您放心。”
夜里,我靠在陆观南的怀里,看着窗外的满天星辰。
“我只是生了场病,”我感慨道,“怎么醒过来,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我失去了去法国学医的梦想,却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院。
我失去了那个温柔的商人父亲,却拥有了一个更爱我的枭雄父亲。
我的人生,被一场意外,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
但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他。
他把我从一座黄金牢笼里解救出来,陪我经历了逃亡和苦难,也让我找到了自我。
“后悔吗?”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笑着摇了摇头,在他怀里蹭了蹭。
“不后悔。”
有你,有家,有热爱的事业。
这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人生。
窗外,月色如水,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