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2.5）

    愉快的春节就要过完了，各种席卷而来的杂事都转瞬即逝，好多面孔又开始模糊起来。人就是这么奇怪，很多亲近的人距离或许遥远，很多远去的人其实如影随形。此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的姥姥，越想越觉得她是我经历的许许多多人当中最可亲最可敬的人。

    因为种种原因，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连贯，好多记忆都是片段，但非常清晰。

    我刚上班那几年，每年冬天妈妈接她来我家，都是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不论我是备课还是批作文，她都是静静地坐在床头看着我工作，就那么坐着，整个晚上都一言不发。我忙一阵一回头，看见她悄悄叠好了收进来的衣服。再忙一会儿一回头，看见她已经铺好了被窝。“你先睡吧”“不困”然后我继续忙。“快好了”“嗯”然后我接着忙。吗时候我忙完了，收拾东西的时候再回头，就看到她已经坐到被子里头去了，然后我们一躺下就能很快地睡去。

    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回老家看她，家里的生活总是很穷困，穷到整个夏天买不起一块西瓜，货郎担子上的花头绳孩子们想都不敢想。有一年（大约是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把自己攒的零花钱用小手绢包好带给她，想让她富裕一点。她嗯了一声，然后很认真地接过去，揣进怀里。我心里比吃了糖还甜，觉得自己特别有成就感。可是在我开学前回家的时候，她把我叫到里屋，又把小手绢掏出来塞到了我的包里。“收到你的钱姥姥很高兴，我数了数一共九毛六分，可是我真的花不着，你上学还得花钱呢。”

    那时候的钱真的太宝贵了，分别前我和小伙伴们去照相馆拍纪念照就需要几毛钱，大人都不给。正在大家发愁怎么办的时候，幸好在街上遇到了小姨，她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两块钱，才算解了围。接下来的许多年，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去看小姨或者给她买东西。

    那时候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姥姥一会儿踮着小脚提着大桶去烫猪食，一会儿抱着一大垛柴火去烧大锅，我就在院子里压那个小水管浇菜。一上午大家就是这么安静地做活。偶尔她提着大水桶走过来接水，看看快满了就说一句“娘们俩抬潲”，跟演节目报幕一样，我就赶紧拿起棍子，跟她一起把水抬到饭屋去。

    有一天我见她坐在院子里半天不动，走过去一看，是在削一个大南瓜。“住了十来天，也黑了也瘦了”然后继续削，“中午蒸包子。”三姨很不高兴地躺在床上，抱怨做包子太麻烦。她一言不发继续做，我就搬出大菜板赶紧剁馅。那天的南瓜包子真香啊！我一顿吃了两三个。至今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南瓜包子。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聊天，逮着什么聊什么，比如问她的大名叫什么小名叫什么？怎么嫁到这里来的？当她告诉我那时候都是经人介绍订亲，父母做主，结婚才见面的时候，我觉得怪好笑，就问:“那要是一掀盖头，发现长得太丑，不想要怎么退呢？”她很认真地回答没有不要的。哪怕是我开玩笑的话，她也很认真地看着我回答。

    说起她的儿女们，她既不偏好长处也不回避短处高兴和不满都是毫不遮掩，心地总是那么纯净。人人都知道她最疼舅舅，其实对我们也都很慈祥。我跟她长了好几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一心照顾我，守着舅舅的时候才特别留心舅舅。家里外头的大事小事件件用心做。

她善良、勤快，话不多，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那么不急不躁，平心静气地默默操劳。她不会哄孩子或者逗孩子，跟所有人的相处都一样，就是各自该干吗干吗。她休息和思考的方式就是泡壶茶静静地坐着，或者笑眯眯地听我聊天。每次我去了她都会包饺子或蒸包子，每次临走那天早上，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做炝锅面条。

她不识字，也没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只是认真地做好该做的每件事，可是她的沉默却足够我参悟一生，沉默里有虔诚、有隐忍、有包容、有无奈也有对未来的希望。

    即使到了今天，别人赞扬总让我羞涩，别人的批评又让我惶恐，或好或坏的际遇令人不知所措。唯有她的沉默让我心安，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了，只好自己学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