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卖了三个亲生孩子”
一
二满斤卖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农村的县医院和中医院门口永远会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和接生的医生有勾结，而接生的医生像是中介一样，链接的是门口的小孩贩卖人员和生下孩子不想要的父母，中间倒手的商品是一个想要买一个想要卖的新生儿，成一笔赚一笔，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二满斤的胖老婆生下一个足足六斤多的孩子，二满斤在医院的楼道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还有护士报斤两的声音，就跟出来的接生医生说：“六斤的孩子，一万块钱。”
接生医生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跟着一个带着口罩的中年妇女，把两人都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中年妇女从包里掏出一叠第四代的绿油油的人民币，递给了二满斤，二满斤叼着烟卷蹲在地上吐了口吐沫开始数钱。
医生给他指了指验钞器，二满斤笑着点了点头，又蹲下继续数，数完了用验钞器又数了一遍，整整一百张，厚厚一叠。
二满斤满意地点点头，医生跟他说：“那我就去抱孩子了？你媳妇你自己管住。”二满斤一挥手，颇有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势：“去吧。”
接生医生从产房抱出来一个用毯子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婴儿，婴儿也不哭，应该是母亲喂饱就睡着了。医生递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掉头就走，二满斤紧紧扣住自己的破棉袄，棉袄里面的兜放着卖了孩子的一万块钱，挨着心脏。
二满斤没见过孩子一眼，甚至都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二满斤想着是不是男孩会卖更多一点，要真是男孩，那就是笔亏本买卖了。
二满斤赶紧问医生：“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接生医生回答说是女孩，二满斤满意地笑了，赚大了的笑。
二满斤的胖媳妇醒来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就跟二满斤闹了起来。二满斤是要面子的，他一耳光扇在了胖老婆的脸上，又从破棉袄里面抖抖索索掏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扔给了自己媳妇。胖媳妇打开就看到了一叠钱，二满斤志得意满地说：“六斤的孩子，一万块钱，能买多少猪肉，你自己想想。”
二满斤带着自己的老婆，揣着六斤的孩子换来的一千多斤猪肉回了村，浑身轻松。
往后很长时间，二满斤的家里都飘着肉香，好闻的很，二满斤和他媳妇对这笔买卖也满意的很，笑得时候好像牙缝里都有血丝。
二
二满斤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就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了个二。
二满斤在村里是给人放羊的，俗称的“羊倌”。每天下午准时赶着一群羊，从村头去有草的地方去放羊，寒暑皆如此。身上是一股终年不散的羊膻气，抽的烟也是自己买的劣质烟叶卷的，抽一口烟卷能下去半截，背微驼，手指被烟熏得发黑，眼角常年有眼屎，眼神浑浊而又麻木。
二满斤算是个好人，没人说他不好，与人为善，和和气气，老好人一枚。
媳妇很胖，好吃懒做；大女儿完美继承了老娘的基因和属性，一身肥膘。是的，二满斤只有一个女儿。
其实二满斤能养活的一家，即使再多一口人。那个时间段的农村哪家不都是两个孩子，甚至有的三四个，只要你卖的了一把子力气，饿不死，只是富不了而已。
说到底，怕了穷，也怕了卖力气。
二满斤的卖儿卖女之路也是村里的另一个懒汉感染的，那个懒汉卖了一个儿子，整整一万，懒汉的媳妇认了命，成了生育机器，不停生，不停卖，生了就怀，怀了就生，直到有次生了个死胎，再也受不了就跳了县医院的二层楼，头朝下彻底解脱了。
二满斤卖掉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推掉了放羊的事，和老婆积极备孕。懒汉的老婆是心灰意冷之下的满腹无奈，二满斤的老婆就是心甘情愿的怀孩子了，在她看来孩子成了一件商品，一坨能让她吃上猪肉的人肉而已。
肥大而肮脏的身子孕育出世间最美最剔透的眼睛，最纯净的第一声哭泣，如同春雷略过，可惜的是春雷过去，春天到底来没来，只有长大的孩子自己知道。
二满斤第二个孩子是在村里生出来的，因为他老婆的体重问题，租的车抬不上去，在院子里羊水就破了，村里的老医生紧急接生，是个带把儿的儿子。
二满斤的儿子在出生一个星期后，就有外村的人过来和他谈价钱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二满斤卖了女儿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四里八方，所以有人找来很正常。
二满斤拉着外村的一对不孕不育的夫妻进了门，谈了半个小时，就把还在吃奶的儿子从老婆的怀里拽了出来，孩子吧唧着嘴，嘴角还残留着奶水，懵懂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父亲，笑成了眯眯眼。
二满斤给儿子裹了一条被单，给了外村的那个女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口买卖也是这么简单和坦诚。
二满斤的第二个孩子售价一万二。带把儿的，价钱要涨，一个把儿两千，很赚，二满斤的媳妇边遮掩着自己敞开的胸脯，边嘀咕。
二满斤拿着一万二，二满斤媳妇盘算着到底能买多少猪肉，二满斤的背更驼了。
三
二满斤卖儿卖女的事情被人给捅出去了，捅给了乡里的派出所。
乡里的派出所其实不想管的，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但是临近县里检查，乡里怕出事，就让派出所所长赶紧处理。所长大手一挥，好办，把孩子还回去，把钱退了。
所长先去了外村吓唬那对买了孩子的夫妻，逼着夫妻俩答应了下来，又到了村里吓唬说要抓二满斤进监狱，什么买卖人口，什么性质属于人贩子打死都没事，二满斤和他媳妇被吓得不轻，所长限期一周之内筹齐两万给外村的夫妻。
二满斤的媳妇哭哭啼啼的说赔本买卖，当初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他，二满斤抬手一巴掌，滚你妈的蛋，吃了那么多肉，长了那么多膘，哭丧啊哭。
二满斤借遍了全村，总算凑够了两万块钱，借条打了整整一把。
一星期以后，那对夫妻来到了二满斤家，一个养的白白胖胖的小子被女的抱在怀里，小子的襁褓里塞着一个拨浪鼓，女的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以为在跟他玩，两手在女的脸上抓过来抓过去，抓了两手的泪液，再塞进嘴里的时候，被咸的小眉头直皱。
二满斤哆哆嗦嗦把两万块钱交给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数出来八千块钱塞给了二满斤，满脸困苦地说，一万二买的，我只拿一万二，剩下的八千给孩子吧。
夫妻二人边走边哭，孩子笑呵呵地被二满斤的媳妇抱着，见两人越走越远，才开始大哭，两只手朝着两人使劲伸着，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终于叫出了一声夫妻二人教了很久的妈妈。
二满斤的媳妇不满地拍了一巴掌孩子屁股，我才是你妈。
二满斤欠了村里人一万二，换回来一个一岁的娃娃，他带把儿的儿子。
二满斤又开始放羊了，又变成了那个吸着劣质烟叶，浑身羊膻气的男人。他的儿子哭了一段时间就彻底忘记了，被二满斤媳妇养的脏脏的，没了可爱劲，再也没开口叫过妈妈。
四
二满斤的孩子到了五岁的时候，二满斤家的负担开始加重，二满斤决定养猪。
早上喂一顿，中午一顿，下午出去放羊，晚上回来再喂一次。儿子也开始跟着二满斤放羊，不出意外的话，二满斤是不会让他上学的，子承父业，他应该在以后会变成一个同样优秀的“羊倌”。
儿子是缩小版的二满斤，浑身羊膻气，在外人面前没有小孩子的淘气，成熟和乖巧的不像是一个孩子。
可能是村里的孩子总是嘲笑他是“二手货”有关，他在村里再次开口说话已经是三岁的时候了，他已经确实忘记了妈妈两个字怎么发音，他也好像忘记了爸爸怎么讲，他再次说话也是学其他大人，他叫出来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名字就是：二满斤。
二满斤听到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的名字，叫他二满斤，外人面前他笑呵呵地答应着，回到家他蹲在门槛上，整整抽了半个小时的烟卷。
他重重吐出一口黑痰，走进屋里拍了拍儿子的头，佝偻着身子去喂猪了。
祸不单行的是二满斤家的猪在一场猪瘟中死了大半，这下子日子变得极为难过了，买猪和猪饲料的花销全是借的，一下子全部赔了进去。
胖媳妇和胖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重活累活全都交给了二满斤，现在猪死了，两人就跟家里的顶梁柱闹上了，一个说二满斤瞎养，一个说二满斤不懂养就别养。
那段时间二满斤像是遭了鬼一样，没了阳刚气，身形瘦削如同麻杆。他儿子看着家里闹，不言不语。
二满斤决定卖最后一次孩子，入不敷出的财政和欠的债让他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卖孩子，卖下一个要出生的孩子。
二满斤和他媳妇到了晚上就开始没羞没臊的造人，杀猪一样的声音。
早上和中午喂剩下的猪，下午带着儿子去放羊，晚上再回来喂猪，然后再造人，二满斤把日子过成了定式，过成了绝望。
儿子趿拉着一双脚指头都露出来的破鞋赶着一群羊，二满斤不远不近望着，这孩子到现在为止没叫过爸爸也没叫过妈妈，不会是个妖怪吧，记住了小时候的事情。
二满斤吸了满满一口烟，透过烟雾看到的是儿子失望的眼神。
第三个孩子是在医院出生的，一个女儿，价钱翻了一倍，卖了整整两万。
回到家儿子不在，二满斤喂完猪收拾完就看到儿子拿着医院带回来的一床裹过孩子的毯子回到了他自己的屋，凑在窗户跟前，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把毯子折成村里妇女经常抱着孩子的那种形状，抱在怀里轻轻晃悠。
然后高高举起，狠狠摔在了地上。
五
二满斤的家越发破败。
大女儿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光棍汉，实在是嫁不出去了。儿子长到了八岁，沉默寡言的像大人。胖媳妇有时候连炕都下不来，活活要瘫死在上面的模样。
二满斤的羊倌事业也基本不行了，养羊的人少了，而且主人都自己开始放了。养的猪行情时好时坏，基本算是保本的基础上能够养活家人，外加自己养的几头羊，基本也就这样了。
媳妇只顾着吃了睡睡了吃，跟儿子从来都不说话，死活都不干她的事。儿子也基本上跟两口子没话说，不放羊的时候就在村头的最高的坡上转转悠悠，躺着望天。
儿子八岁的冬天，二满斤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破棉袄，就和儿子出去割草准备给羊备草料，早上喂完猪出发的，赶着借来的驴车，带着干粮，准备一口气割到晚上再回来。
下午，大雪，超级大雪，二满斤和儿子没回来。
雪整整下了一晚上，直到借驴车的那家推开二满斤家的门，把二满斤睡了一天一夜的媳妇从炕上推醒，人们才知道二满斤和他儿子没回来。
村里人赶紧组织所有人铲雪扫雪，朝着山头那边进发，傍晚的时候，看到了一头套着缰绳笼头的驴在踉踉跄跄的小跑。
到了晚上，村里人发现了被雪埋得只剩下高高翘起车辕，驴车下面挡着的是二满斤和他儿子。二满斤用破棉袄死死抱着儿子，儿子被找到的时候还在睡着，人们掰开二满斤僵直的胳膊，把孩子抱了出来。
二满斤死了，被冻死了。儿子毫发无损，被抱出来的时候，他看着二满斤还保持着抱着他的姿势的尸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二满斤就被埋在了被冻死的山脚下，墓碑都没有。
他儿子在办完丧事之后就跑了，二满斤的媳妇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大骂他是个小没良心的，是个野孩子。
二满斤的儿子只拿走了一岁的时候襁褓里面的一只拨浪鼓，拨浪鼓的把柄是中空的，里面塞着一张纸条，是那对夫妻留下的地址和一句话：孩子，我们想做你的爸妈。
那对夫妻卖掉了所有家产，带着回来的儿子离开了村子，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二满斤的坟，每年都会有人给他烧纸钱，地上歪歪扭扭写着：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