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栖梧
【壹】
云山之巅,森罗环伺
凤鸣山庄少庄主陆栖梧在悬崖边上盘膝而坐,一架古琴横放膝前,只见他闭上双眼,伸出修长的手指挑动琴弦迎风而奏。
彼时天空中风云变幻,呼啸的山风吹拂着他系在额前的发带,蓝白相间的宽袖长袍微微鼓起,猎猎作响。
一曲未尽,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还未睁眼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四周突如其来的浓浓杀意,只是令他略微有些错愕的是,这次就连一向不问世事、隐于山林的梵音寺竟也来人了,而且来的还是罗汉堂的首座高僧一叶禅师,他转念一想,如此也好,今日整个江湖的高手齐聚云山,是时候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了,今日过后,江湖终究只会是一个传说。
“陆栖梧,我等已将整个云山团团围住,今日你是插翅也难逃了!”
说话的是钱塘隐湖山庄的庄主钱不易,当年还是吴王孙的钱不易,年轻时也曾是名动江南的风流人物,只可惜后来因为自己的儿子与姑苏凤鸣山庄的陆栖梧结怨,两强相争却又处处落于下风,在世人眼里闹了不少的笑话,若不是绝情谷谷主联合整个江湖的高手讨伐凤鸣山庄,他隐湖山庄恐难再有出头之日。
在此次覆灭凤鸣山庄的行动上,隐湖山庄出力最多最是积极响应,可付出的代价却也最为惨重,凤鸣山庄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拼尽最后一点底蕴也愣是先将隐湖山庄给灭了,而作为庄主的钱不易也彻底成了武林中的一个笑话,机关算尽后到头来却还是两败俱伤,山庄覆灭,儿子身死,他对陆栖梧的恨,也最为强烈。
陆栖梧独自抚琴,对于钱不易的话也懒的去回应,钱不易见对方如此无视自己,顿时气愤难当,可转头一看身后众人都冷眼旁观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当即强忍下恨意退到绝情谷主身后,默然不语。
“陆栖梧,这回你还有何话可说?”
人群中,一位身穿紫衣、脸遮面纱身材妖娆的女子,向前踏出一步拖着一袭紫色长裙款款而动径直走到他身后,在这之前,谁也未曾料到,在江湖上凶名赫赫的绝情谷谷主竟然是一个绝世美人,世人见之,都会觊觎她的美色,可却从未有人尝试去接近她,蛇蝎美人,她的心,当真如蛇蝎一般狠毒。
“梅姨,你在我爹身上得不到的,在我这里也一样得不到,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找那么多借口来糊弄世人!”
陆栖梧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至始至终他都不肯回头再看她一眼。
“你……!”
绝情谷谷主满脸羞愤,正欲动怒之时,却见梵音寺的一叶禅师手持禅杖,口颂佛号向前踏出一步。
“阿弥陀佛,梅施主还请息怒,老衲有一事想请教陆施主,可否稍容片刻?”
绝情谷主闻言松开握紧的拳头,背过身去。
“多谢!”一叶禅师行礼后,越过绝情谷主走到陆栖梧身后站定,禅师尚未开口,陆栖梧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梵音寺远离尘世,大师何意来此沾染这红尘?”
“阿弥陀佛,万法自有天定,因缘际会皆是一个缘字,就如施主在我们来之前明明可以轻易离去,却还是选择留下了等我们这些人到齐!”
一叶禅师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惊,越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哈哈哈哈,凡事果然都逃不脱大师的一双慧眼,在下留下只是因为曾和好友有个约定,今日三年之约已至,纵使刀山火海又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受教了!”
说完,一叶禅师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下转身朝山下走去。
半山腰上,一叶禅师站在山道旁回头望向山顶的方向,只见那里层云尽染,琴声与刀剑之声不绝于耳,禅师口颂佛号后继续朝山下走去。
当洛千鸿纵马与行至山脚的一叶禅师错身而过时,他的衣裳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手中的剑却仍旧在躺着鲜血,一叶禅师站在道旁向他躬身施礼,目送他远去。洛千鸿转头看着云山山顶的方向,心中默念道:“陆栖梧,等我!”
【贰】
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的到来,云山之巅,琴弦已断,他的白袍也已染成了红色,那些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已经十去七八,三尺之外,绝情谷谷主捂着肚子面色凝重的半蹲在地上,她脸上的面纱早已脱落,绝美的脸庞上却的多了一道溢血的伤痕。
“你又是何苦呢!”
陆栖梧抬头看着眼前的美人,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丝苦笑。
“哼,既然得不到的,那我就亲手毁了他!”
忽然间,陆栖梧双目圆睁、面露怒色,只见他抬手将断了弦的琴当剑挥出,绝情谷主见状也抬手挥出一掌,他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朝万丈深渊下坠落而去,等到她看到他脸上最后的那凄凉一笑时,她才惊醒过来,猛然回头,脸上却满是愤怒。
陆栖梧最后的那一击实际上并不是针对她的,他只是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告诉她,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在乎她的,只是这件事注定不会有结果。
她咬紧牙关,愤怒地凝视着那个被陆栖梧用琴作剑打入山石后,又挣扎着从尘埃中走出来的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平日里她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她。
“为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朝那个人怒吼道。
“哈哈哈哈,为什么?你竟然会问我为什么,因为我跟你一样啊,既然得不到的那不如就毁了她!”
“你也配!”
“是啊,我配吗?就因为我长了一张跟他们相似的脸,所以我就成了你眼中的陆凤鸣,成了陆栖梧,只是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我叫江一凡。”
绝情谷主听闻江一凡那一番充满悲情的痛诉,眼神迷离、目光暗淡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又闻他凄凉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其实我真的应该庆幸自己拥有这张脸,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接近你的身旁。不管怎么说,比起那些人,我才是真正得到过你的人,虽然你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这里,不过没关系,从今以后,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哪怕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只是还未等到他出手,只见天边飞来一剑从他身后穿胸而过,他低头看着那个鲜血淋漓的洞口,眼睛里满是不甘。
出鞘的剑誓要杀尽全天下那些口中满嘴仁义,实际上却尽是鸡鸣狗盗之徒。
洛千鸿单手持剑,剑锋直指绝情谷谷主,他的眼里现在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绝情谷谷主,当真是绝情!告诉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绝情谷主抬头,凄凉一笑、却已是泪眼婆娑,眉目流转间、哪怕是身处伏尸满地的修罗场,在她的身上也能看到别样的风情。
“曾经我以为,爱一个就是要占有他的一切,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不管是陆凤鸣,还是陆栖梧,其实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说完,闭上眼、仰起头,却迟迟不见他的剑落下。
等到她再次睁开双眼时,看到洛千鸿将染血的剑插在地上,而他就那样背对着她盘腿坐在悬崖边上,孤独的像棵在悬崖边上生长了千百年的柏树。
她起身,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转身踉跄着朝山下走去,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洛千鸿冰冷的声音。
“梅雨,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终此一生一个人孤独终老,你,好自为之吧!”
阴霾散去,天边夕阳如火,山风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味,悬崖边上的一根树枝上,染血的发带随风舞动着,云山之巅,一人一剑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永恒……
【叁】
十年之后,江陵云梦泽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叶孤舟在浩淼的江水间缓缓前行,船头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口中念念有词地反复念叨着一首诗词,这首词自从十年前遇到他开始,他就一直在念叨了,他忘记了他的姓名,他的过往,却唯独记得这首词。
“爷爷,阿冷又在念诗了!”
狭小的船舱里,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捂着耳朵探出头来朝船尾划桨的老翁大声喊道。
“小晚,你要多担待一些,阿冷又不是头一回念诗了,这十年来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爷爷,那也不能每天都念同样的一首诗啊!”
小姑娘嘟着嘴坐回船舱里,撑着脸颊独自生着闷气。
江陵城中的大街小巷里,青涩的少年郎皆以当年的陆栖梧和洛千鸿为楷模,富家公子们学着当年的凤鸣山庄少庄主的模样,头挽发带,披着蓝白相间的宽袖长袍,抱着一架不会弹的古琴,走街串巷去勾搭那些无知的少女,而那些穷人家的子弟就只能央求家中的长辈做一把不值钱的木剑,有模有样地学洛千鸿仗剑行走江湖的样子。
然而对于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们来说,这江陵城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也终将随着这座城慢慢老去。
小晚姑娘拿着一串糖葫芦行走在江陵城的大街上,名叫阿冷的失忆男子低着头,紧紧地跟在身后,口中却仍旧在念叨着那些诗词。
街头一家名叫凤鸣阁的店铺外,两拨身穿蓝白长袍的少年不知在为何事争吵的面红耳赤,店家站在门口堆着笑脸,不厌其烦地听这些年少无知的少年们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在争吵。
“哼,一群白痴!”
小晚姑娘舔着糖葫芦看着那些少年,淡然的冷哼了一声,少年们闻声纷纷回头,吓得她赶紧把身后的阿冷扯到身前挡在前面。
“陆栖梧!”
下一刻,不是是谁惊呼出声,众人纷纷睁大了眼睛,越看越发觉得眼前这人就是当年云山一战后落下悬崖的凤鸣山庄少庄主陆栖梧。
少年们见到心目中的英雄后,纷纷围了上来,小晚姑娘见状又赶紧站出来将他护在身后。
“你们想要干嘛?告诉你们,我唐小晚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位姑娘,不必惊慌,在下是凤鸣阁的掌柜刘义。”
见刘掌柜为人还算和气,小晚看了周围的少年们一眼,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说吧,你们想干嘛?”
“我们凤鸣阁有一架珍藏多年的古琴,当年过来修琴的那位贵客曾留下一句话,日后若是有谁能奏响此琴,就将此琴无偿奉送,可是自当琴修好之后,多年来,却再也无人能将之奏响,今日我观这位先生气宇不凡,想是与此琴有缘,何不试一试?”
小晚姑娘闻言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后挥手招来刘掌柜的,凑过去在他耳旁轻轻问道。
“你这琴要是能弹响,当真送我?”
刘掌柜听闻,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你这琴,值多少钱?”
闻此,刘掌柜脸皮一阵抽搐,却是哭笑不得,忍了好久才咬着牙憋出两个字来。
“无价!”
“那好,赶紧的呀,前方带路!”
小晚姑娘强忍着激动的心情,把手被在身后,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大步朝前走去,跟在身后的刘掌柜却开始有些后悔让这小丫头去试琴了,可抬头一看眼前之人,他的背影与当年的陆栖梧实在是太像了,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又不知该要等到何年何日!于是,他强忍着心中的郁闷,悄悄地跟了上去。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翻出那架由万年沉香木精心雕刻而成的古琴,虽然在凤鸣阁里珍藏多年,却是一尘不染。
唐小晚伸出芊芊玉指尝试着拨动琴弦,却发觉那细如银丝的琴弦竟坚硬如铁、纹丝不动,任她如何折腾那架古琴却始终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凤鸣阁刘掌柜站在一旁摇了摇头,折腾许久之后,唐小晚终于气馁的放弃了,她拍了拍手,一脸颓丧的走到阿冷面前,笑说道:“要不你试试?”
阿冷犹豫了片刻,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他走到古琴边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到琴弦上……
夕阳向晚,幽静的巷子里,黄昏的余光将他的身影拉的修长,她抱着那把古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修长高大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头挽发带,身穿蓝白长袍遗世独立的俊美男子,他忽然停下脚步,蓦然回首,忽而一笑。
绝情谷谷底的寒潭礁石上,谷主梅雨披着一袭长长的雪纺纱裙慵懒地撑着头,斜靠在岩石上。想是心有灵犀,她悠悠地睁开双眼,眉头紧蹙、忽而望向天边展颜一笑。
云山下的竹林深处,一匹黑马的骏马奔驰而过。
云山之巅的茅舍外,背剑的少年恭敬地站在门外,行礼后对里面的人沉声道:“师尊,凤鸣阁刘掌柜来信说,那架琴已经送出去了!”
茅舍里的人闻言浑身一颤,良久之后,洛千鸿当下手中的书本,悠然起身、转身走出那间茅舍在悬崖边上负手而立。
“十年了,陆栖梧,你终究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