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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唐僧

2020-04-29  本文已影响0人  蜗牛很牛
我不是唐僧

Part1

乱糟糟的世界,谁又躲得过,哪个看清睫毛开又合,愁眉苦脸的人呐,何不笑呵呵,浮生往事万般错,唯有自渡成佛陀。

“我是普华山,一名修行的和尚。”这句是我逢人便说的自我介绍。上面那首是我自编口水歌。当然不会告诉谁,我是假僧人,我连普华山的影子都没见到过,闻所未闻。我之所以这样讲是由于可以产生“普陀山”的蒙混感,之所以不直接说来自有名的普陀山,我怕有人问普陀山住持是谁,发誓我真不知道。(犹如现在野鸡大学出来的学生,说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你问他哪一届哪个班的,多半回答说,你去猜吧。)

有名寺光环加持,穿上半大长袍,戴上让人自信的佛珠后,立马进入角色,这时候有人要说我是赝品,我自己都不信。这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民风淳朴,假和尚屈指可数,竞争压力小,可信度高,至今未曾戳穿。可也少不得有人这样诘问,你这和尚功课不到家,头上就三点香疤,还有点歪七扭八。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即是无相,无相即真相。望施主万不要被表象迷惑。”我这一番说辞甚是了得。说完这句我自己都不懂的偈语后,再把我的口水歌颠来倒去咕哝十遍多,反正没有人能听清是什么。

这时候人没吓跑的话,我的机会就来了,“施主,普华山兴建法华寺(我不知道除之以外减去少林寺还有什么寺),结善缘得善果,施点香油钱全家保平安”,除孙悟空外无人没有家人(细想的话,我可能也算一个,我从没见过爸妈,奶娘养我到15岁,也追随我爸妈而去了),尤其对中老年人这句话太有杀伤力了。

说完并拢十根粗滚滚的手指,放在肥头大耳的下颏,嗓子尽可能压低庄重发出“阿弥陀佛”,颇像那么回事。眼角余光早就盯向了那人,有没有掏腰包。

Part2

昨晚二锅头有点上头(为了在当地混得长久,酒是跑十里路偷偷找人买的),今早上出门怕漏马脚,喝了半瓶兑水花露水。走在落后又熟悉的太白街,脚步有点踉跄,我先绕道去了傍山而依的杏花湾,这里地处幽僻住着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

我是直接冲李老太家去的,走到门前有点失望,最近这些天来她门上,几乎每天她都准时出来迎我,习惯性给十块钱,这可是旱涝保收的救济款, 今天居然大门紧闭,不知何故?我也是守时敬职的和尚,头疼都忍了,算得上带病上岗,现在的人,真是没个准成。我抻长脖子隔着门板一米远,眯细着眼一探究竟。

“吱啦”,门突然开了,“咣”的一声,眼眶应声磕在门楞,半边脸如浇了滚油,泪珠子都出来了。

“师傅,你没事吧!”李老太火急火燎地裹着小脚拔腿而出,“我正急着要找你呢!”

我本来就近视得相当严重,之所以不佩戴眼镜,是总觉得戴眼镜影响佛性且有损佛容。我捂着睁不开的左眼,用一只近视的右眼喵着李老太。还是那件偏襟系扣的古旧上衣,上面露出两根大筋支撑起来的脖子,眼神昏沉,眼角的褶子不多却深,嘴巴如缩水的紧袖口往里缩,下巴松弛成软橡胶一般(眼神好的可以看到细纹密布),这张多维的脸严丝合缝地贴在双鬓花白的头前面。

她急得跟白头翁似的前探着头,我正要问找我何事,她的嘴闭不上似的又开腔了,“想必师傅,不不,是大师!慧眼通天来救苦救难,还望大师出手相助!”她双手合十不住鞠躬。

被人喊大师,心里自然美滋滋,她要让我帮忙,我想那一定是真和尚的事。天天拿她十块钱也不好一口回绝,我索性把捂着眼的手也放下来,做一个慈眉善目的笑,两个眼角跟嘴角成一个弧度向下耷拉,下厚嘴唇像个倒过来的斗篷往上兜。我单手作礼,“小僧佛法尚浅,修为有限,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这说的绝对是实话,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阿弥陀......”

“大师快不要再故作谦虚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佛香了!虽我老太婆识字少,可我敢肯定,你在古代一定是大长老。”

我吸了下鼻子确实是茉莉香的花露水味。我刚要婉拒开溜,她合不上的嘴又开腔了。

“大师快随我进来说吧,只有你能帮我......”,老太太真急了,伸手过来要拉我衣袖,我虽是假和尚,可也是和尚,我立马用手臂一挡,“好,我去我去......”

Part3

我腿刚进门,老太太警戒地立马关上了大门,拉上了宽大的门栓。我刚迈出两步,“汪”的一声,长毛怪向我袭来,粗壮的铁链当当作响,让我想起了飞跃泸定桥的铁索,我真怕今天拿不到十块钱就英勇就义了,啷地一声,铁链绷成了一条大号钢筋,怪物猛地被铁镣扼住,立了起来,我胆都要破了,差点蹿老太太怀里。要不是它汪了一声我准把它当狮子,不蹿老太太头上才怪。

“大狼,别叫了!”老太太干巴巴地嚷了一声,给了它一个眼神,它戴着一脖圈的长毛拖着一把粗的铁链子走回了狗舍,趴下来,呲着白森森的牙,露着红艳艳的唇肉,看着我呼哧呼哧直掉哈喇子。

我战兢地走在老太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眼眶都忘了痛了。

想不到门口不大,里面竟有这么大宅院,要有假山喷泉,亭台楼阁真成了皇帝后院。虽不及皇宫内院的碧瓦红墙、画栋雕梁那般富丽宏伟,可也是青砖黛瓦、朴素优雅中彰显别具风格。心想这宅子真配得上大狼。可越往进走,院里黑压压的苍松翠柏把光线遮得越暗,感觉几辈子没人修剪过,长势甚为疯狂,树下厚厚一层松脂粘在枯败的松针柏叶上。 都夏天了,偌大的宅院除了高树矮墙竟无一株花草,阴冷晦暗,同外面比简直冰火两地。

李老太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后面,踩着青砖砌成的平坦地面,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大一步小一步的走着,现在眼眶子睡醒似的恢复了知觉,头晕头疼,真叫内外结合。

刚走过带有青色龙腾图案的影壁,我的近视眼走近看得清晰,两侧的厢房窗破檐裂,灰瓦缝都长出了野草,显得正房气派的多。李老太慢下来步子,“我家老头子的父亲是前清贝勒,抄过一次家可也剩不少物什,老头子走了后,我老婆子不太会打理,大师莫要见笑。”

我看老太太神色凝重,可迟迟不肯切入主题,可能不好开口,我为了十块钱可没这么多闲功夫,“李老,刚才你门口说,只有我才能帮你,到底什么事?”把当和尚啰嗦的一切繁文缛节抛诸脑后了。

“唉,家道哀落,家道哀落......”老太太叠声痛乎,两行老泪呼之欲出。

她没继续说下去,迷路似的带我走向一条偏出的小道。我还在纳闷老太太是不是急糊涂了。侧门打开,嚯!比外面横枝外张的松柏还要夸张,不知道哪个上古时期的桑榆老树,龙蟠虬结几乎占了半个小院,可长势衰颓大片枝叶干瘪荣枯,抽着营养不良的小黄叶子,虫洞里的碎屑不时地簌簌落地,树梢轻轻摇动发出吱嘎声,安静的出奇,榆树快要老死了,无力地倚着祠堂一角,偶尔隐匿飘来的老鸹声让人打怵。

吱嘎一声,老太太还真有膀子力气,没用我帮忙,一双青筋虬露的枯手推开了厚重的木头门,她进去上香,我本能地留在门口,不由得背了十几遍口水歌壮胆,我近视眼只能看到最近的陵牌,上面模糊的写着李什么康(中间字太复杂视力不够),前面是一大桌水果吃食贡品,长明灯黄火苗似有似无左右摇摆,老太把香插进香炉,嘟嘟囔囔说什么儿安息,列祖送子添孙、福溢满堂的话。烧了几张黄表纸,没想到行完礼之后,老太从中间拔出来一支香,向侧面一尊什么东西去作揖。

Part4

我惊疑地歪头窥望,尽管我眼神不好,还是能在黑黢黢的烛火间看到形似黑雕的尖嘴怪,披着黄披风,小香案上堆满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实在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她嘴里又咕哝起来,“什么来,抱子成双……”云云。我为了看清罐子里是什么,头往进一探。险些跌倒在门框,要不是腿软得够呛我早撒腿跑了,一只角带红绳的山羊居然前腿跪地,一把柴刀直插心脏。这可是杀生,幸亏我不是真和尚,嘴里不由嘟噜起颠扑不破的口水歌:“乱糟糟的世界……”

老太太终于出来了,“大师,实在不好意思,我儿子今天满七,顺路过来添柱香。”

“什么!令郎去世了?”尽管知道里面都是死人,可还是一惊。

“咱们进屋说吧,唉……”老太太带着深沉的丧子之痛哀叹了一声。

“恕我和尚冒昧,现在世上还有这么古老的祠堂,真是大开眼界!”我还是抑制不住地说出了我的体味。

“太久了,我老太婆嫁过来就有了,一直靠神灵庇护,祖上保佑。”她随手关闭了侧院的门,仿佛把鬼祟挡在了里面,我脚多少有点力气了。走出来后顿觉这沉寂的院落不似刚进来那般生冷,对比这种东西多少有点魔力。

老太太在前可算走到前厅,家当陈设依然古香古色,梨花木桌椅,檀香木家具,屋顶的椽檩看不清是什么木头做的,高高地撑起屋顶,连灯都是老式的拉盒开关,灯泡在细细的电线上垂着,过堂风冷飕飕的,感觉灯泡上吊了。进屋后老太太招呼我坐下,拿起紫砂壶给我倒了一搪瓷杯清茶。

我抚了下火辣辣的眼眶,呷了一口比花露水好喝的淡茶,心才逐渐平复下来。

“我可怜的儿子阿康,他,他身子骨太弱了,刚上个月初害病死了。”她啜泣着,嘴边的皱纹皱巴的如同核桃仁,“我就这么一个儿啊……”刚坐下老太就悲痛难忍,眼泪填满了皱巴的眼袋往下淌去。

“人已然过世,李老也别过于伤心。他可能西去享福了。”我多少滋生出了怜悯之心。

“好在苍天有眼,阿康病逝后,发现儿媳美兰已有身孕。”老太吸了下嗓子,泪水止住了,“我们李家可算有后了。”

“这是好事啊,想必祖上阴德庇佑后辈。”我还是听不出来让我帮什么忙,总不至于想让我到时候接生吧,或者超度亡灵让他儿子复生。说完我挠挠太阳穴,疑惑地继续看着老太。

“唉,想不到愁肠事又来了,这次是我老婆子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大师一定要帮我,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弓起身来,就要曲膝。我可不想折寿,一把拦下:“李老,有事不妨直说,这如何使得。”

“是这样的,美兰现在怀孕时间不长,正是坐胎的时候,本来就郁郁寡欢,由于丈夫的去世,心情低落的,饭都难以下咽,这样下去,我的孙儿,恐怕,恐怕......”几滴浊泪再次应声而下,她抽了抽鼻子,掏出手帕抹眼泪,稳了稳心神,“我想一定是家里太寂静了,就我们两个女人,美兰又不爱说话,常常把自己闷在屋里,又不是前清那年月,还能买个丫头丫鬟,后来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买个活物来陪她,好歹她身边多个喘气的。”我知道她要说的重点要来了,我支楞着耳朵。

“可一般的小动物不起任何作用,买过猫呀狗呀的,可美兰看都不看一眼。这之后我默默地揣摩她,发现有次去集市,她看到猴戏里那只能站立的顽皮猴子时,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回来后我就琢磨这事,我终于想通了,给她买一只,可我再去集市那耍猴子早不知去向。”听老太说到这里,委实有点懵。

“我们李家一直都是深门锁居,这么多年来几乎是在关门闭户过日子,连阿康去世都是花钱雇人下葬的,老太婆我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人能指望了,这买猴子的事,耽误不得,恳求大师一定要帮我。” 老太太用一双恳切的红眼盯着我。

我可算听明白了,她是真把我当唐僧了,帮她收个孙悟空。我吐了口气,极具难色,“李老,你大概知道买卖猴子是犯法的,再说我本也是出家人,这请求恐怕......”

“大师,我急着找你,就因为你是出家人,这样带猴子行走才不致过分惹人怀疑,我想了一夜,不得不求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李家唯一的血脉,要是在我手里断了香火,我到了地下有何脸面见死去的老头子啊......”呜咽着又要弓身磕头,我这次扶住老太时,心里着实为难。好生羡慕寺庙里只管吃斋念佛的和尚。

或许是老太哭声太高,这时正门突然开了,从我模糊的眼神里呈现出头发秀长,身材纤如蒲草,着青花式样长衫的女人,脸白蒙蒙一片看不清。

李老太貌似忽然想起来什么,让我稍坐,往过走去,我看长衫女人在她眼皮下托了托肚皮,几乎断定了是老太口中的儿媳——美兰,随后她们又进了屋子。

Patr5

一杯茶快要见底的时候,老太蹒跚着回来了,随即看到她手里拿着东西,立马引起了我的注意,走到视力范围内,她手上多了一个蓝黑色布块围成的包裹,我隐约知道里面是什么。

“大师,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答应我老太婆,路上的盘缠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把布块摊展开来。

我惊呆了,这足够能盖一整座法华寺了,就是钱有点古老,足足二十多块银锞子,还有三锭看不清款着什么字的金锭。尽管没有梦里看到的那样明晃晃的发光,可沉甸甸的分量足让我目瞪口呆。

“我老太婆家里没有多少钞票,这都是足上积攒下来的余庆,还望大师莫不要再推迟了,如果大师不嫌,我愿意在事成之后,再出一半结缘善款。”

“这......”我感到口风松动,不,是没理由拒绝,“你不怕我卷钱跑了!”

“大师莫说笑话,我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拜托大师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像对着佛陀。

我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作引,愿意效劳为名,将其全部收下,声称盘缠余剩也会用于修庙建寺。我心里合计好了,这些钱如此之多,可不能任意花销,事成之后,我就去大城市买个名牌大学学历,再买个洋房,当然必须去整形医院把头上三个点抹平,别看我肥腻老成,其实我还年轻,至少要娶个媳妇。

李老太兴奋的嘴巴还是闭不上,好像受了刺激,不住的嚅动老嘴喃喃自语,“我能有孙子了,李家要有后了......”

“砰砰砰...”三声大门的叩响,“汪...”随之一阵铁链的哗啦声。“开门,是我福田......”我下意识紧张地夹了夹腋下的包裹,生怕被人抢了,尽管声音隔得很远,可在这清寂的大院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李老既有客来访,我且不便打扰,你的事我即日便可启程。”请辞完,为了博得佛祖原谅,补了句,“阿弥陀佛”。

老太看事已谈妥,无再挽留,她起身去开大门顺便送我走。好在她肯送我,我可真怕“大狼”把我活吞了。大狼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好似在不断提示主人有人上门了,走到影壁时,听到正房有刚才那女人声音:“谁来了,是福田么?”

“刚到门上,你先回屋侯着吧!”老太太喊道。

福田看样子是他们熟人,我没心思问,忙着如何揣钱,如今领悟到了纸钞的妙处,这真金白银的布包,夹在咯吱窝硌得肋条疼,提在手里吧,总想起一句顺口溜: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提拉着五斤塔嘛。最后我还是夹到了腋下,说不定一会儿还要双手合十,忍一忍,拿回去就属于我了。

走到大门处,“大狼”好像看出我拿它主人东西了,试图挣脱铁链子,血口大张直叫唤,叫嚣的很凶,我有失风度地狼狈躲闪,贴着墙走。

可算到了大门,老太太拉下门栓,门里进来个精神萎靡的大叔,蓬头垢面,满身酒气,眉毛糊着浮肿的三角眼,嘴唇黑青,络腮胡子跟“大狼”的长脖毛一样,郁葱地围了一圈,真怀疑它们沾亲。作为出家人我不能抢行,站立一旁。

“你家有和尚?干什么的。”他进来瞅见我出言不逊。

我双手合十表明身份,“阿弥陀佛”。

“福田,这是来传经送道的大师。”老太太不失时机介绍道。

“现在的和尚,都贼着呢,兴许会劫财骗色。” 他看了眼我的腋下,明显是厉声提醒老太太,“他没去美兰太太闺房吧?”

“阿弥托福,佛曰:美女与骷髅无异,钱财如粪土。”我实在不忍听下去,说了两句俗语,竟敢戳我脊梁骨。

“福田,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快进去吧!”老太太这才拿出点当家人的口气,我才得以出门。

Part6

出了门我心里就踏实了,高兴得简直成了羊癫疯,头不晕了,眼眶也不疼了,多年的脚气感觉也好了,一步三摇回到了住处。其实就是无人要的种菜大棚缓冲室,穷也有好处,逼得我跟高人隐士一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看有没有变成土疙瘩。我马上就能摆脱这种讨吃般的日子了,发现人不怕挨饿了梦想也跟着起哄了。真想直接拿钱跑路啊,反正这些年换过不少地方,世界真的很大。转念想完事还有一半银子在等我,老太太好像还不错,我又不得不把念头放下,这次权当替佛祖做个善事——收服一只猢狲。

想通后,在房后挖了一胳膊深的洞,把这金银布包埋了进去,为防止有人误挖,还在上面拉了一泡屎,可算踏实了。

由于这么多盘缠不能现在使用,我就把积攒的零碎钱攒到一起,装到多年未用的破褡裢里,心想免不得受点苦了。我寻思为了行事方便怎么捯饬一番,我摸着光头灵光乍现。翻腾了半天没找到粗头的燃香,为了银子心一横,把剩余不多的二锅头喷在了火钳子上,笼火烧红了火钳子的两条腿。袖口擦了擦用了十八年的玻璃小圆镜,三点戒疤去外面行走的确不像话,“无相,无我相”的说辞不是每个人都懂得。

我忍痛把火钳两条腿挨了上去,一股烧猪毛味冒着白烟,我汗泪俱下,喘着要死的粗气,照了照镜子还算在点上,离上面的三点大致相匹,这第三点难住了我,上面的第三点我就烫歪了,有点上斜,真后悔没有买个假贴。说什么也晚了,硬头皮往上烫,终于在咬碎牙的疼痛中烫完了。举起小镜子细看,哇呀,这真像骰子上的六点啊,还是向上斜楞的!我努力安慰自己,六个总比三个强,差一个等级呢。(如现代大学生不都时兴镀金么?能弄到清北学历绝不要九八五。)

到了晚上疼的受不住了,感觉脑袋开了三枪一样痛得要死,我忍痛抹了一把,起包了,点灯照镜子一看,三个火燎泡吹弹可破。唉,沮丧的很,怎么见人。我仔细琢磨想到了办法,去的路上我也不带猴子,出了城也没人认识我,我大可以装个普通人,不,是不装和尚。可衣服又成了问题,不能穿秋衣秋裤见人,我头疼的转圈圈,我碰运气似的下意识推开了后面的门。

进了坍塌多半的大棚,天助我也,挨屋的棚角有身老农做活穿换的破衣服,我拿了起来,抖落了上面睡大觉的蚰蜒、稻妇,在明亮月光下看它们受惊卷尾巴四处逃窜。一股肥料农药的浓厚气味扑面而来,我歪着头抖了又抖,好一阵子我拿衣服进屋,借火光看,失色的地方有点发白,不多几处有虫眼儿,但整体深蓝色,也不惹眼,晾了晾就穿身上了,除了稍瘦勉强算得体。反正今夜疼的睡不着,我把装和尚穿的黄袍和破褡裢,装进买酒时用的破黑包里, 凌晨三更天我把毛巾系在头上出城去了。

我顺着太白街走出隆城时,一路在想去哪找猴子这事,要是靠去哪儿碰运气的话,我看是行不通,可能回来孩子都生了,另一半银子想必是不会有了。我略一沉思,有猴子的地方不很多,四川峨眉、陕西秦岭、张家界。峨眉山有观音道场心里有点抵触,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秦岭那是金丝猴,好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抓住要枪毙。那就只能去张家界了。

出城后天都亮了,头上的戒疤疼的厉害,没多余的钱买药,先在野地采了不少血筋草和着唾沫抹在疮包上,想到后面日子不好过,我顺便多薅了些,装黑包。

我穿上这身菜农破衣服,头箍着白毛巾,活脱脱一个地道前期地下党,顺利拦下一辆去市区的拖拉机。

到了市区发现,这装和尚时间久了,当俗人开始还有点不太习惯,没有了陌生人尊尚的目光,连走路都被人撞,害得我时不时用手护着头巾。

可算到了火车站,有一趟去往湖南的绿皮旧火车能直达,我兴奋得肚子都不饿了,可数了数黑包里零碎的票子,还是饿着吧。最后不得不跟随一个扛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兄弟上了车,早知道能顺利逃票的话,我就该上车前吃顿好的。

三天半的时间,在轰隆震耳,混合各种难闻的气味中,火车停了下来,终于到了。

出了站,拿出小圆镜看微微作痛的疮包,真的是中国遍地是黄金,消肿了七八成,除了可爱的牛筋草看来口水也疗愈奇效。

出了火车站沿路打听,直接去了离这里最近的天门山。

Part7

还未到半山腰,看到一只只半米高,腰背发黄胸腹灰白,窄脑门、长鼻梁、高嘴巴、黄眼睛、红屁股、短尾巴的短尾猕猴在此山林嬉闹活动。腾挪跳跃的,携子玩耍的,露着奶子哺乳崽子的,正摘野果子吃的,蹲在石块上发呆的。我自然喜不自胜,白天人多眼杂,吃了一肚子野果子后,休憩,夜幕时分我开始行动起来。

不曾想这些高智商的灵长类,有组织有纪律,既然李老太想给儿媳找宠物,肯定是不大的猴子,结果还没到小猴儿跟前,老猴子就气急败坏对我发起进攻,为首健壮猴王得到消息过来指挥,它们胆子更大了,天呐,它们一点都不怕人。逮了几次,衣服差点给我扒了,胳膊手也挠破了,有三类猴子不能惹,脸特别红的,有崽子的,单个作战的,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到了晚上我沮丧地下山了,没钱住宾馆琢磨怎么睡好觉,这些天太累了,腰都要断了。等到了山脚我喝了口山泉有点甜,想到了,脱去了菜农这身遗弃的工作服,换上了我赖以生存的黄袍,头巾(头上白毛巾)也拽下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托佛”,大笑几声,走向山脚下的农家。

有了这身皮,办起事来,异常顺利,还是农民伯伯善良,见了和尚到家门,简直蓬荜生辉,罗汉下凡,说什么都信。享用完令人满意的膳食后,我跟借宿的这家人表明来意:打算收养一只幼猴,带到普华山用佛法驯化,为众生托福。老汉一听,这积德行善,功德无量的美差非己莫属。当晚就集结了几个壮汉上了天门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到了屋外令人兴奋的“叽叽吱吱”嘶叫的猴子声,我推门出去看,老汉也开心地搓着被猴子抓伤的大手掌,介绍说这是昨晚在林间碰到的一只幼猴儿,可能是晚上肚子饿去觅食和母猴走散,说不定是调皮贪玩跑出来迷路了。我走过去,看蜷缩在墙角的小不点。它看我走过来,惊恐地叫着,这可怜的小东西,身子都要挤到墙里去了。

我蹲下身看得清楚,这分明是刚离开妈的孩子,通体黄灿灿的绒毛蓬松着,酷似人的完美手脚,四肢胸腹有区分与其他部位的灰白色,头顶中间有一条好像刚梳好的中分,不长,露出跟脸色一样好看的嫩黄,这崽子吓坏了,明亮的眼睛如同把玩的太极球,惊惧地骨碌着,真怕从眼眶里转出去,眼下面有两条猴子特有的皱纹,从鼻子两边开始,向脸颊两边延伸,像扔进水里石子后,往外扩散的涟漪。尖鼻头两翼也有两条向下延展的“涟漪”直入鬓角。撅着的嘴巴在倒三角的底端,同两边圆圆的招风耳形成一个可爱的三点。瑟瑟发抖着,在低一声高一声地哀嚎。

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这可爱的小家伙,伸手把它揽入怀里,它没有挣扎,可能看我慈眉善目得像它妈妈。过一会儿像个猫一样乖顺地靠着我怀里,我低头看,它眼角竟然跟人一样滑出泪水。农夫一家见状,都拍手叫好,只夸我是佛陀下凡。

从农户家走的时候,他们一脸虔诚地要送我点香油钱,我破天荒的第一次见钱不收,道这猴崽子与我有缘,只要了一根细细的金属链,系到它脚上。

钱不多,又带只猴子,逃票肯定是行不通了。心想猴子到手了,晚个几天不妨事,便一边走一边想办法。小猴子时不时“叽吱”一声,我抱在怀里,越看越喜欢,它现在没有失惊的眼神,眼睛朦朦胧胧的,我给它取了个自带佛性的名字——小弥。

小弥开始对我充满恶意,根本不管我喂它吃什么都爱搭不理。它终究还是个宝宝,终于到了晚上它渴得忍不住了,我双手捧水喂它喝,它喝的滋滋作响。这一刻,我分不清是为了钱还是别的什么,在它软乎乎的小嘴嘬到令我发痒的掌心时,我咯咯地笑了,发誓我从没这么笑过。

这以后小弥好像对我放下了芥蒂,可能觉得没有亲妈,后妈也还行。它开始恢复猴子的顽皮本性,一会儿爬到我肩头,一会儿跳到地下东抓西挠,它很喜欢这个世界,后来它也开始喜欢我。我一路上用和尚之名,多少有点进项,除了买我吃的馒头外,都给这活宝买了它爱吃的葡萄、香蕉、西瓜,它居然还喜欢吃一点肉,和尚我只好赤膊上阵给它捉野地里的蚂蚱。当然条件恶劣时,我陪它也吃荒外的野菜野果子。

这一路上以僧人身份掩人耳目,能躲过了一城又一关的稽查,我们路上并不赶,小弥走累了,我就抱起来让它入眠,它睡醒了会跟我攀谈。它开心时温柔轻韵,生气发怒时赤目狂吼,更多时候是叽叽吱吱地跟我谈东论西,话多的如同小孩子。

我们一路上也收到不少好心人的斋食,运气好的话还能搭坐顺行的车。靠我们的双手和双脚,加上好心人(不乏为了自身欲望求保佑买心安者)的供给。十二天后,我们终于回到了隆城,回到了熟悉的太白街。

小弥“吱吱”地狂叫不止,用小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看到李老太手里的黑布包,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劝小弥,说大宅子有好吃的好玩的,抚摸它,都不管用。这崽子精着呢,老太太一伸手它就反身把我紧紧抱住了,任凭怎么说就是不松手。老太太用力拉拽小弥,声音越来越高了,叫的我心里跟它挠了似的。

“这是给美兰的猴儿吧!”虬髯大叔按住小弥两条胳膊,猛地向后一拧,小弥在高八度的“叽叽”声中,被强抓过去。紧接着手里牵引的绳索也被抢了过去,我失去了与小弥最后的一丝联系。

“别弄伤它,它还小!”我嚷着这个突然冒出来手脚粗鲁的家伙。

“福田,多大人了,还这么鲁莽,快抱进去!”

“他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没轻重!”我一脸怀疑,气恼道。

老太太看出我面带愠色有点不舍,“福田呐,是我嫁到李家时就有的奴仆,那时他还是个不大的孩子,也跟了我家老头子很多年。新社会,只好让他回去住了,从来就是这副德行,不要见怪。”老太太见我脸色好一点,“辛苦师傅跑一趟,感激不尽,我老婆子说到做到。”说着她把那一袋钱揣到我手里。

老太太闭门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手上拿的是钱,看到小弥在我胳膊处残留的几根熟悉的绒毛,心里好像开了一个洞。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心里却没有半点兴奋。我回到住处,在粪便处挖出上次埋的那包金银锞子,与这次手上的合在了一块。我盯着这样金银看了半晌,看不出买文凭买房子的意义,却我看到了小弥。感觉不到对体面生活的向往,却感觉到难以名状的落寞。

怅怅然躺在床上,我失去了一切兴趣。脚步挪不动,满脑在想小弥现在怎样,有没有掉眼泪。惶惶然到了第三个晚上,夜深沉下来,我辗转难眠。试图用大宅院的生活肯定更适合小弥的话安慰自己,打算明天就要离开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模糊的猴叫。我箭步奔出,看到小弥用过的脚链,上面还沾着血渍一般的东西。莫不是......,顿觉不好!三步并两步向杏花湾李老太家走去,想到上次那只活祭的跪腿山羊,我跑得更快了。

到了李家,我拍了拍门,没动静,稍微一推门开了,黑夜借着月色,看到大狼一反常态趴在地上呼哧喘气,比我喘的还凶。来不及多想,过了影壁直直冲向祠堂。

Part8

我推开那扇阴气沉沉的侧门,看到那棵该死的树,走到门口。

“福田,干嘛去了,还不进来!”老太太喝令。

我猛地跨进门,老太和香兰反应未及,我一眼看到了侧面小香案上一团血红,在长嘴怪塑像下那团东西在动。我及至跟前,天呐,是小弥,它,......它被扒了皮,还没死!在黄烛光下打寒噤似的发抖,嘴里发出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叽吱”声,它浑身密密匝匝往外沁血,一只眼睛还被刺瞎,全身的红肉,被空气侵蚀,一股残忍的血腥味漫展,我的小弥。

“是你!”老太太惊呼。

我一把扯下长嘴怪的黄披风,刚要包裹受刮痛之苦的小弥,没想到,它突然睁开血眼,咆哮着尖叫一声咬向我的手臂。它死了,没有了颤抖。我闭了下眼睛,苦涩的眼发痛。

我转过身,老太太心知不好,拼命喊“福田,福田......”,又看向近前,“香兰,香兰,说句话啊......”

我从跪倒的山羊胸前抽出柴刀,老太吓瘫在地,“不,不,是福......”

我看到她青筋暴突的手有力地推开木门,嘴里不住叨念求子抱孙那一刻,没再犹豫,一把刺了下去。

跪着的香兰早就吓得浑身颤栗,此刻看到老太太口吐献血,她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破嗓惊叫。

“快抓住他......”外面一阵喊嚷。

我听到不少的脚步声,求生的本能欲望,使我慌乱逃跑,我没空收起小弥,指着香案,冲香兰怒道,“把它葬到后山!”我把手里的柴刀哐啷扔到她面前,她知道该怎么办。

我夺门而出,模糊夜色下,急匆地打量中看到一伙人冲进院子,情急之下,我窜上树登上了祠堂的屋顶,顺着外面的路逃了。

逃脱后的三个月里我东躲西藏,可算风头平静下来。可躲得过追捕,逃不过小弥的眼睛,和胳膊上褪不去的痛。我的脑际一直在从张家界回来的路上和那间祠堂徘徊,倏然间记起该死的李老太为儿子死后烧香的事。在小弥死后百天我摸到了杏花湾后山,这天的风出奇的大。

老远我就看到一处新起的坟茔,我提着烧纸走了过去。

我在坟前蹲下,刚要点燃手里的黄纸,“大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里冒出来,猛烈地冲向我,后面是牵着它将要失手的香兰。

“和尚,哈哈哈,你算哪门子和尚!”我被她的狞笑震地直摇晃。“我呸,你不光杀人,还杀错了人。”她声音是一阵大风,不带任何感情。

“什么!我杀错了人?”黄纸随风翻飞。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为那只猴子报了仇,哈哈哈......”又是一阵大风一样的笑。她甩手把我屋里那包金银锞子扔到了地上。“是你杀了它,是你!”

我退后了一步,跪倒在地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压制心里的痛楚。

“别假慈悲了,福田发现你屋里有酒瓶时,就猜到了你是假秃子,不然怎么假借你手杀死老太太。”又是一阵狂狞的笑。

我疑惧地盯着她,身子有点发抖。

“你眼睛瞎,耳朵应该不聋,今天让你做个明白鬼,我怀的孩子不是阿康的,那是个废物,是福田的。除掉老太太是我们的主意,福田察觉到你对猴子感情不是一般得深,他在李家一直操刀管杀活物祭拜的勾当,他说服了老太太,相信了杀猴求子的活祭做法,也是他做好了一切引你过来,你可真是一点没让人失望。”

我想到,带血迹的脚链,莫名奇妙的大门和狗......,双手无力地垂到地面,脸如黄土。“你们为什么做强盗!老太太还能活几年。”

“我要没怀孕,兴许她还能多活几年。可这老太婆实在顽固,门第之见颇深,她活着就别想让我们在一块,孩子也不会有父亲。”

“你们,老太太待你们不薄吧,这是作孽啊!”我痛苦地握拳捶地。

“本来,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以不杀你,可我的孩子,孩子……”她居然啜泣出声来,我才注意到她扁平的小腹。“该死的猴子,它化作了恶魔,我只要一闭眼它就缠住我不放,做了法事,换了屋都摆脱不掉扒皮的猴鬼,有几次是那吐血的老太婆掐我脖子。

可恶的畜生加上老太婆这个帮凶终于把我的孩子害死了。”她居然呜呜地哭起来,忽然她中断了哭声,眼神变得凌厉,“孩子死后,一切都变了,福田财屋到手后本就无所畏忌,看孩子也没了,我完全成了碍事的婢奴,他妄想再娶妻。”她又向我走近了几步,拉住的大狼蠢蠢欲动,“他该死,在他醉酒那天夜里,我在他茶水里投了毒,给他喂了下去。”

她手里拿着那把柴刀,大狼就要到脚边,肃杀之气迎面撞到我身上,我站起来,没有退后。

“本来不关你的事,是你自己贪财掺和进来,那天杀的猴儿,已经夺去了我的孩子。老太太死了,福田暴露畜生的本性,我替上天结果了他。搅进来的都一一死去,你不能不死,我一样不能活。人不死,死者不会安息,世上的罪孽就不会消失。这也是你应得的下场,怪就怪你有眼无珠,乱刀杀人!”

我看到山下李宅有火光闪烁,我大概明白了香兰这个女人的用心。我见她要挥柴刀砍来,“我可以死,就一个请求,答应我你就可以直接动手。”看她举刀的手停了下来,“我只要求死后能与小弥合葬在一起!”我指着眼前新起的坟茔。

“哈哈哈......”她哑然失笑,轻蔑地挑眼看我,“不仅是瞎和尚,还是傻和尚,你当真认为我会把那泼猴儿埋在这儿!”一阵笑后,“在大狼肚子里!”我身体如同抽走了筋骨,软在了坟茔土堆上。

肆虐不止的风里是放荡无羁的狂笑。大狼吃人的疯病开始发作了,挣脱束缚咬住了我的喉头。风抽打着山石乱草嘶鸣,笑声凄唳引吭天外。

眼睛里倒映香兰纵身李府火海的身影,眼皮再也不愿睁开,“乱糟糟的世界,谁又躲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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