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简友广场

玖 老腔老调,人来人往9.1

2020-10-15  本文已影响0人  月亮醒了

{陈炯}

2010年元旦的第二天,奶奶终于走了。是的,终于。在大家的遗憾、悲伤、以及难以启齿的期待中,走了。

大伯把我领到一张狭小的竹床前,揭开覆在上面的白布。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如此瘦小,如此萎缩,浅泥色的脸只有巴掌大,泛着青,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没有很伤心。相比于她生前的狼藉,她此刻的安详更让我觉得宽慰。那天进行了几项什么仪式,我已经记不清了。

第二天灵柩上山,天空忽然落了雪,不大,稀稀零零地,入地就化了。但极冷。有个抬棺材的八脚说,好多年没这么冷过!

我在唢呐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恍惚极了,像走在虚境中,一切都是混沌的,只记得有一只纸扎的白鹤立在高高的棺木上,一颠一颠地点着头。

墓地在符山,那是村子里最高的山峰。周围有老松、枞林,还曾有一座传说中的庙,一夕之间,从山顶陷落下去,没有了。

当然,还有我的爷爷。

这是他们的故土,也是他们的归处。

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奶奶在灶头突然栽倒。送到镇上的医院后,有人说:“脑溢血。以后大概站不起来了……”

那时候,爷爷也还在。

他背着奶奶,一步步从街上挪回来。

两个人,两丛白发,两具被岁月折磨得无可奈何的躯体,互相扶持着,沿着走了半生的路,回家。

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忽然懂得,什么是相依为命,什么叫唇亡齿寒。什么是爱。

奶奶看着爷爷蹒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矮凳上,帮她清洗昨天的衣服,用不再利索的发音,说:“要是我死了,他可怎么办……”

没想到,更早离开的是爷爷。

爷爷在他76岁的某个早上,离开人间。

爷爷离开的时候,我不在村庄。

只听母亲说,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唱了一晚上的戏,他唱“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也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第二天早上,戏唱完了,人就走了。

我无法知道,奶奶听着满屋哀乐,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她更加不好了。从前还能讲话,渐渐不再会讲,也不再能走路,她窝在一张散了藤、垫了絮的藤椅上,一日日熬着。

这一熬,就是十年。

十年,足以消耗亲人的关爱,磨蚀照顾者的耐心,足以让人以为,也许,她就会永远坐下去,静下去,就像故乡的一颗树一样,不声不响,也无诉无求地,活下去。

奶奶一直是清醒的。

因为清醒,她深知自己的狼狈,也深知自己正成为累赘,成为家人怨气的来源。她承受了许多狠话和冷暴力,更加难过,也更加憎恨自己。

那时候已经是晚春,屋子还关着窗,生着炭火,藤椅边是便桶,不远处放着大叠大叠的劣质手纸,异味扑鼻。

那天坐到很晚,终于还是要走了。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说:“奶奶,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她点头。然后一直看着我们出门。转身的时候,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又重复了好几句“再见,再见......”才走出那扇门。

可是,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村庄里老一辈的人说,亲人走的当天,留在世上的人会看见异相。

但是没有。

奶奶死的第二天,我就睡在老屋。夜里风大如吼,雪粒似有似无。我本以为她会回来,和我们说一声再见。比如让我无意中,在她的窗子上看见一抹剪影,走近一看,是奶奶,绾着髻,穿着青布褂,正调试着她的黑壳收音机,想转到一个电台,收听一段悬而未决的评书。

或者是爷爷和她,在灯下对坐,一个捧着古书,一个端着盘箕,制作着什么果干。等我叫他们的时候,就像一个梦一样消失。

是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走得很坚决,连回头都不想。

只是许多年以后,父亲说,他梦见了奶奶,还在童年时的老屋,奶奶指着水缸里的水,对他说,你看呐,没有多少了,要珍惜一点呀……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余曼}

对于有些擦肩而过,有些人把它解释称阴差阳错,有些人则解释为命中注定,我倒觉得或许是时候未到。

陈炯要结婚了,他在婚礼前一天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也给我发了很多的短信。

在很久之后,陈炯和林佳一起来看我,陈炯看似毫不在意地说起:“我那时挺紧张的,毕竟第一次结婚。就想找个老熟人和我讲讲话,阿生那里我也去了很多次,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很久。晚上给你打了很多电话,连着打了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想着你总能接着一个,结果后来我手机就没电了。哈哈哈。”

“小山村没信号,自然是接不到的,算是隔绝尘世在山上修仙了吧。”

我笑起来,陈炯也愉快地大笑。我看向林佳,林佳看了我很久,和我的眼神对上时她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我心下一惊,随后回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果然,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那些陈炯以为林佳不知道的事情,林佳早就猜的七七八八,而有些陈炯不知道的秘密,林佳也了然。

其实,那个晚上,我恰巧到对面最高的山顶去听歌。我看到了所有的短信,那些今天的陈炯已经完全忘记也不应该完全不在乎的话语。

他说,在阿生离开后,更加明白了身边人的珍贵。

他说,小曼,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明白我的心思。

他说,我也喜欢山村的,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小乡村过安静的日子。

我在想,如果我年轻十岁,看到这样的话也会心动吧。但是,现在不仅是年岁的问题了,中间隔着我和余生从小到大的记忆,隔着被抛弃和破产的遭遇,最重要的是隔着余生的离开。

所以,那天晚上,我只是很平静地删掉了所有的短信,坐在小山顶上听了一夜的歌。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对陈炯和林佳送出了最真挚的祝福。

{陈炯}

我回到镇上,给林佳打了个电话,一起吃晚饭吧。

她像往常一样笑着向我走来。我却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强大的召唤着我,“要珍惜呀,要珍惜。”我从背后拿出玫瑰花,单膝跪地。

林佳惊喜地捂住了嘴,接过了花,抱着我。我一下子就心安了,嗯,我抓住幸福了。

吉日在一个月之后,双方家长都很兴奋地筹办婚礼。我和林佳也要离开这个租了几年的小屋子,离开成通街,去往小镇另一侧的新房。

我坐在房间里。

打开的箱子,堆砌的衣裤,微亮的台灯,扑尘的木桌,泛黄的小说,突然,狭窄走道尽头,肮脏的滑动玻璃门外,隔壁老夫妻踩缝纫机的声音传来,哒哒哒哒,阴雨的细影,披在这声音的面子上,自门缝冰冷地流入,楼下,车在雨中尖啸,我的旧物,不消抚触,竟都软了一些,像氤氲在缝纫机上绵塌塌的爱情。

将台灯的光拧得更白些,银灰色的箱口,似乎也涌出昔时的柔光。翻开的同学簿、往日好友赠送的一支白粉笔浮刻、一本记录灵感的深黄色笔记本……我左右细看一屋即将被废弃的物品。雨声更摧心地扑来,窗户里透进来的光,又一片一片降暗,落在我的身上,细细修饰我衣上的褶皱,将我也打磨成房间里的一件旧物。

我仍然不想动。

面临选择,皮箱站在房间角落。它在等我,等我将满室旧物分割。哪些是将被带走的,哪些是将被送人的,哪些是注定呃逆抛弃在这里的。离别具有黯沉的颜色,需要在温暖明亮的光线中进行。

近三十年的岁月,我就走动在一个时光的房间里,逝去的每一个分秒,轻轻累积成没有形状的旧物,记忆则从不可思议的角度,为我选择伴随己身的物品。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