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 子
舅舅和妗子终于被红姐接回小兴安岭最南麓那个叫作八家子的山村了。
老父亲很是激动的向我报告这一比今夏天气更反常的喜讯,一辈子的朋友老境有了保障,老父自然是欣喜。整整一夜半梦半醒之间,舅舅与妗子衰弱到何种地步、无力到怎样状态、孤单到不能自持才能跟着宝贝女儿回到半个世纪前的伤心地吧,这些念头一直辗转着。
务头村虽比不上沿海村落富裕,家家的亮瓦砖房也高大宽敞。妗子的老屋是村上唯一一间土房,两扇黝黑木门已没了棱角,门板上的缝隙足有巴掌大,窗上的塑料布挡不住蚊蝇。门后的灶台连着土炕,棉被整日在炕上被一日三餐烟火薰着只露出大团牡丹,最里角上有个不见底色的木箱子,家里来客人或者舅舅生病了,妗子会小心翼翼从里面掏出鸡蛋和白糖。这个小院唯一充满活力的是那只花山羊,毛色油滑,漂亮且温顺,从不乱叫。现在这只羊一定成了妗子的路费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舅舅一家三口闯关东,在小兴安岭最南麓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安顿下来。红姐是妗子唯一的宝贝儿。那一年,十六岁的红姐看上了大她六年的江波,江波因为懒散,连相依为命的老娘都养的断断续续吃了上顿没下顿。舅舅万分不同意红姐嫁这样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打了独生女儿,红姐仍坚持,第二次、第三次……声嘶力竭拼了老命的打,无论怎么打,红姐都不肯放弃。没办法,那年秋天舅舅丢下一切,带着女儿回到务头,天真的以为千山万水能够阻隔得了女儿的爱情。
但,大年初一,红姐趁着一大早给村里长辈拜年,偷偷溜出村子,跑到济南,坐了两天两夜火车,又坐了一天长途汽车,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到八家子。因为穿着单鞋,脚背上冻起了大水泡。
妗子和舅舅发狠愿,就当没生过她。江波因为岳父大人的反对,也不许红姐和娘家有任何往来。红姐自己偷偷跑到婆家,婆婆对她颇看不上眼,红姐奋不顾身的爱情中掺杂了很多江波的打骂。
而后十多年,妗子几乎整日以泪洗面,舅舅更加倔犟,看谁都不顺眼,和村里人经常起争执。又过了十年,红姐的大女儿因病离世,红姐突然病倒,妗子才又有了女儿的消息。这时,妗子既要照顾多病的老伴儿,又要时不时陪女儿到临沂治腿,红姐每隔三四年就要回到娘家休养几个月。妗子哭坏的眼睛竟然好了,几亩薄田几十年的积蓄都花在二个病人身上了,老两口的日子更加拮据。
老辈人都说红姐上辈子欠江波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这让红姐对自我的情感很是安慰,无怨无悔坚守她的爱情。现在我却恶毒的想,只有八户人家的大山深处,当时适龄青年一定就他们俩人。父母能看清男青年的本质,从未涉世娇生惯养的青春期女儿眼中应该只有蓬勃的异性,哪有什么上进有为养家糊口。妗子与舅舅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们的不如意是自己造成的,封闭、没有比较与缺乏正确的青春期引导与教育,才真是红姐的悲剧。
第一次去务头探望妗子,特意向村中老者问路,对方竟然不告诉。幸好遇到小学校长,才找到妗子家。妗子偷偷说,老头犟,满村都得罪遍了。果然,一听到有人不愿意指路,舅舅立刻火了拎个棍子就要出门,妗子让他生火说我怕冷,他才作罢。八十岁的老人了,仍操持着那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着生活,逢上红姐回家看病的年头,妗子就要难上两年。
去年麦收时候,妗子特意打过电话来问收成咋样,解释来解释去,她到底明白我不靠种地生活了。临了冬天,又将电话打到老父亲那,听说青岛冬天海风大,怕我和孩子冻到,特意准备了上好的棉花给我们做棉衣棉裤,让我去拿。这回不管我怎么说,妗子都不明白,冬天怎么就不用棉花了呢?我只好答应棉花她先存着,需要时我去拿。
舅舅在乡人眼里冥顽不化人情不通且自暴自弃,四十岁上被女儿的爱情伤了后就一蹶不振, 整日沉浸在“失”女的痛楚中,打不起精神过日子。他却独对老妻一直笑咪咪的,也许妗子操劳困苦的一生是幸福的。
我的模糊里,妗子坐在春天的柳荫中,我是坐在她的膝头,这可能就是我与她的初见吧?
妗子和舅舅也是在那座山的深秋,住回了那户江姓四十年前的老屋。
但愿她和舅舅的余生能融化在重新拥有女儿的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