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囧途
1
黎明前，我离开了小镇，驾车去往市区。月儿高挂，天上繁星点点，黎明前的小镇多么富有诗情画意！我却无心观景，只顾着闷头赶路。
后视镜里反射出两道光束，一黄一白，特别扎眼。开了十多年的车，我知道微黄的光束是原车灯照出的光束，白色刺目的光束是加装后的氙气灯发出的光束。
原装的氙气灯发出来的光束相对柔和，加装的氙气灯发出的光束虽然刺目，但聚光度不好，雨天甚至还没有原车的光线好。
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本来就蜡人玩火自顾不暇，哪来的心思去研究别人家车灯的事？
只是以前也开过加装的车，偶发一点心得体会罢了 。我松下了油门，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让它先行。
今天是腊月初八，在民间有着“过了腊八就是年”的说法，过了腊八，就算迈进了年的门槛。
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往家里置办年货，而现在的我还身在他乡，为钱愁得焦头烂额。
我如同凹透镜下一只外出觅食的蚂蚁，它不停地转换着角度追踪我，调戏我，耀眼的光斑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心里直冒火！给它让道，偏不超！我去！一咬牙，一脚油门到底，很快脱离了那两道光束。
月亮依然在最高的地方，天地要多纯净，就有多纯净，黑暗就像船头的水在眼前分开。
百十公里的路程，其实六点钟从小镇出发都算不晚。哪怕再早些，也要等到五点天亮以后。
小镇的天亮得早，省的得与这个“阴阳眼”置气——不远处，那两道光束又追了上来。
我回忆了一下，不禁后背发凉——这两道光束，好像从我驶出小镇就有！
2
坏了，被人盯梢了！
这条路荒无人烟！
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
劫财？还是劫色？
劫财？
微信、支付宝、银行卡、现金全部加在一起，二百四十八块八，我现在就是在求财的路上；
劫色？呵呵！我嘞个去！假如真的被几位霹雳娇娃掳了去，我一个单身大老爷们还真是求之不得，举双手欢迎！
不行，我座下还有值钱的东西，这二手的宝马，起码也值个十多万，不能白瞎了！
我得跑！
相信那辆加装的阴阳眼，比起我这台二手的宝马也好不哪去。
我握紧方向目视前方，恨不得把脚伸进油箱里。五分钟后，终于不见了“阴阳眼”的踪影。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车斗其乐无穷！
亲身体会加科学证明，好奇心是人的天性，不会因身陷危险境地而消失！我对那台“阴阳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把车迅速驶入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然后关灯熄火。地里的麦苗绿蓑青笠，长得太忘乎所以了，我喜欢！
废话不多说，立马侧身低姿匍匐前进，紧盯着来时的方向，嘿嘿！刺激！
凭我的心理素质，如果再年轻十岁，定能应聘中国人民银行的保安。
刚蹲下身子，“嗖”的一下，一辆面包车喘着粗气、玩命地嗷嚎着一闪而过。这种车在小镇上一抓一大把，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我的腿又酸又麻，直到天大亮我才站直了身子。百度专家说得没错，主要是因为运动量太小，看样子以后还得多练练仰卧起坐。
莫名被人盯梢盯得我一头雾水，直到车子驶入市区我也没想出原由。
来市区是找张康要钱的。以前张康从不欠账，货到款立马到账，电话都不带催的。今天面对面要钱，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这面子下不来呀！
以后再合作该是多么的尴尬？算了，管不了那么多，先度了这个难关再说。因为年关将至！
3
我是一名服装加工厂的小老板，全体员工加在一起五十人，包括我。以前是五十一人。
合伙人陈飞一看行情不好，合作了没俩月就动了撤股的念头。
一起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当初来这里建厂主意是他拿的，蓝图是他画的，他说别看这是个乡下小镇，可它隶属××市，名头响亮。
在这里建厂，稳赚不赔。那时候的他是信心百倍雄心万丈！没料想他说走就走，就像晚一分钟就会被拉走隔离一样。
他撤股好说，可我却开不了口。因为厂里的员工大部分都是我老乡。没办法，只有求爷爷告奶奶，投注更多的心血和更高的成本。
他们千里遥远来到这个城市，不进别人的厂进了我的厂，是因为这里有一份家乡的信任在里面。
有钱一起挣，有饭一块吃，我向他们做过承诺，只要我有口饭吃，保证不会饿着他们。
这是对家乡故土的一份承诺！其实被人信任也是一种幸福！
我遵纪守法，从未偷税漏税、从未与他人结仇、从未有过绯闻，以上这些我厂里的三十多位女工和十多位男工，任谁都可以出来作证。
风风雨雨，一晃三四年过去了，厂子的效益一直不尽如人意。今年刚入秋，张康送来了一批定做羽绒服的大单，这真是一场及时雨！
我们卯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过年回家的时候好与妻儿老小有个交代。
盼着盼着，终于立冬了！我想该是我们把温暖洒向人间的时候了。
我正踌躇满志，未曾想与暖冬撞个满怀。腊八了气温还在零上，市场上已有春装上市。
4
这可愁死我了！但同时我又十分感动。我的员工们真够义气，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年底了愣没有一个逼着我要钱，没有一个告我拖欠工资。
我们抱成一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这情意兄弟我心领了。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真的急啊，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按常理服装加工厂只管生产，不管销售，赔赚是他们商家的事。
商场如战场，我这个私营企业的小厂子想在工厂如林的大城市里分一杯羹，一是靠做工精良，二就得靠最大程度的让利优惠政策。
做工不用说，做出来的活绝对不会污了这座城市的名号；优惠条件多多，比如：商家下单只需预付三成的定金；产品交付检验合格以后再结余款等等。
单就原材料这一项就需投入大量的资金。张康说一时手头紧，定金照付，余款等产品上市以后再结。他知道我的家底，如果不付定金我还真开不起机器。
多年的好兄弟既然开了口，谁还没有为难的时候？遇上了就帮一把，彼此信任嘛。
没料想羽绒服偏偏遇上暖冬，这可是我们心里的寒冬啊！我接二连三的电话打得张康精疲力尽，昨晚终于有了定音：
“哥呀，别再打电话了，明天早上八点，无论如何给你个准信。”他说他想活着过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能再打电话了，再打电话兄弟的情分都打没了。我决定亲自去市里找他。
我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四点不到我就起来了，心里不踏实，睡不着啊！反正早到总比晚到好，没料想大清早又遇上这档子事！
呸呸呸！晦气的事不想，想点开心的——张康一次性清账！我与老乡们一起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我心飞扬！
离销售部不远有一家包子铺，薛湖牛肉水煎包，味道挺正宗。先填饱肚子，为我二人即将展开的生死对决储备好能量。
包子的味道一如既往。我出了店门看了下手机，还不到七点。时光不只是如梭，有时候也很漫长。
正当心急如焚，“吱——”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身体就遭受到一股强大外力的冲击，人已飞离了地面。
完了完了，张康这辈子我是见不上了。
5
我晕晕乎乎睁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我看见房顶，房顶是白的；看见墙壁，墙壁是白的；看见了天使，天使也是白的。
天呐！这是天堂吗？
一个天使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的笑容就像洁白世界里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牌——主任医师。
“年轻人，醒过来了？”如天籁之音。
“嗯”，我轻轻地应了声，我的罗辑思维一片混乱。
医院？我怎么会在这？
“年轻人，你是血管迷走神经性晕厥，补充些生理盐水，醒来以后就没事了。另外有一点皮外伤，甭紧张，已经给你做了全身检查，一切正常。”
声音天籁依旧，我的罗辑思维逐渐清晰。
对呀，我是来找张康要账的，怎么会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我记忆中的碎片开始自动的筛选、重组，思路更加明朗。
我忽然感觉右臂火辣辣的痛。那个天籁之音又适时的传来：“幸亏这位小伙救了你，要不然你现在躺在哪还真不好说。”
我看了下身体，零部件都在，只是右臂缠着纱布。
“恩人呐！”我已泪眼朦胧，“天使，哦，大夫，我能坐起来吗？我想看一眼我的救命恩人！”
大夫说：“血管迷走神经性晕厥是医学名称，通俗讲就是吓晕了，只要你愿意，下来跑都不成问题。”
那还等什么，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容不得别人对我好，滴水之恩我都会记他一辈子，更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翻身下床，一个箭步窜到恩人面前。主任医师的话果然极具权威性，我身体的协调能力竟没受到丝毫影响。
医生说肇事车是一辆出租车，临近春节客源较多，司机跑了一夜车，由于疲劳过度眼神涣散，等发现我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是这位小伙奋不顾身地跑过来从侧面推了我一把，我才留得了性命。
然而小伙的腿却被车轮擦伤了，头也摔破了，幸亏没伤及筋骨。目前肇事司机已被警方控制，正在接受调查。
小伙子像木乃伊一样，头上、腿上缠满了绷带；手臂上打着点滴，脸肿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我又是一阵心酸！从他执著的眼神里我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人群中的匆匆一瞥，还是某地一次不经意的碰面？我正拼命的在脑海里搜寻，一阵噪杂声把我拽回了现实。
一群都市男女带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原来是电视台以及《都市快报》的记者闻讯前来采访。
也难怪，现在“扶不扶”都是个让世人纠结的大难题，更不用说出现这种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了。满满的正能量，一定要传播出去发扬光大。
“请问英雄，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于危难，你当时是怎么想的？”《都市快报》的记者伸过来话筒。
我拉着小伙的手，轻轻地说：“恩人，真心谢谢你！比起那些明星，你才是我们该追的榜样！来，对着镜头甭害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小伙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动：“老板，俺是大强。”
6
声音好熟！原来是我厂里的员工大强！我说那张面包似的面孔怎么似曾相识。
“大强，你不是在厂子里吗？”我轻声地问。
“今天该俺值班。”大强诺诺的说。
“厂都停产了，我又没安排人值班，你值什么班？”我不解的问。
“是我们工友自发的，轮班跟着你。”
没日没夜，二十四小时守护我？我何德何能得到工友们如此厚爱？
这感情只能发生在亲人之间，而今，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老板与员工之间。
记者、摄像们的眼圈都红了，他们一丝不苟的记录好每一句话，小心谨慎的捕捉每一个暖心的瞬间，这次采访，必须头条顶置。
“这么说，早晨一直跟着我的那辆“阴阳眼”，不是，那辆面包车是你开的？”
“是，老板，俺一夜都没敢睡。”
多么朴实无华的语言！不需要任何修辞，却能瞬间直击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又一次的泪眼朦胧！
“加装的氙气灯坏了一只，俺腰里没钱换，先凑合用着。”
我既感动，又觉得无地自容。
“大强，跟着我干，让你们受穷了，一会儿我就去要账。加装的灯咱不用，不安全；等我要来了账，首先给你换对原装氙气车灯。大强啊，我的心眼哪能这么窄呢？不会想不开的。
钱是身外之物，大不了从头再来！咱们还要一起拼搏呢！回头跟大伙说一声，以后别保护我了，我坚强着呢！来，摄像师，给我的好员工来个大特写。”
大强的脸涨得通红，吭哧了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话：“老板，俺跟着你不是保护你，是怕你卷铺盖走人。”
“我……”
记者们一听兴趣盎然，焦距全部对准了大强：“既然不是担心老板发生意外，但危险来临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救老板呢？”
“我救的不是老板，救的是俺哥俺老乡。当初从老家俺哥俩一起出来的，过年了，俺哥俩也要一起回去过年。俺不能一个人回家，老家的人会戳断俺的脊梁骨！”
7
我拍拍大强的肩膀站直了身子，我知道，此时此刻，我说出的话哪怕是一个字都是多余的。我不知道怎么出的病房。哦！是电话铃声。
我在走廊里接了张康的电话，他说：“哥，我与线下的兄弟都商量好了，损失由我们承担，工人兄弟们不容易，决不欠他们的钱。
等九点银行开门，就把钱给你汇过去，让他们都开开心心的回家过个团圆年，有事咱们兄弟一起扛。"
话到这份上，我看也没有去销售部的必要了，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
“兄弟，利润哥不要了，够本钱、够兄弟姐妹回家过年就行！明年，哥等你下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