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个火星人29 物是人非
秋风乍起,又到了喝杏子酒的时节了,秋天不再是小时候的秋天,杏子酒还是杏子酒的味道,秋天都老了。
29 物是人非
朱颜在梅云的墓前坐了很久。
葛青要见面,朱颜的心情是复杂的。理智上,她不想见那个负了妈妈的男人,妈妈的一生,完全被他毁了。而且如果朱以放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养她养了这么大,她却转头去认另一个父亲,这太残忍了。她不想让朱以放伤心。可是情感上,让她完全忽略和无视葛青,她也做不到。无论如何,她和他血脉相连,这是割不断的。
她很好奇,他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笑起来脸上的纹路是怎样的?走路像一阵风吗?睡觉打呼噜吗?生气的时候会皱着眉吗?她在脑中拼凑出葛青的样子。想着自己血液里流淌着他凉薄的基因,想着他的见异思迁,她又怒了。这样一个寡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父亲?
刚下过一场雨,墓地旁边一条小溪,由清澈变得浑黄,溪水闷声不响地流着,七弯八拐地奔向远方。身后响起悉悉窣窣的脚步声,朱颜回头看了一眼,是小姨。
梅朵知道朱颜的心事,她知道朱颜每次回京都会过来这里,待一会儿。她陪朱颜在墓前坐下,也不说话,就只是坐着。
朱颜忽然说:“小姨,你看那条小溪,像不像一个老人?她拖着一根桃木拐棍,颤颤巍巍的从子孙门前走过,再也不回头了。”
梅朵问:“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不回头?”
朱颜说:“可能她觉得子孙不肖,她心里充满了怨恨,所以不屑回头。”
梅朵一听就笑了,她知道朱颜在忧虑什么。她说:“你是在担心,如果你去见葛青,你妈妈会怨恨你吗?”
朱颜点了点头。
梅朵说:“你放心。你妈只是对那个男人心死了,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怨恨过他,不然,当年她为什么宁可跟家里决裂,也要坚持生下你,抚养你?如今你去见自己亲生父亲,她又为什么要怨恨你呢?”
“可是……”
“你怕朱以放会伤心?”
朱颜又点了点头。
梅朵说:“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他不止是不小气,他还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心胸最宽广的男人。”
这一次朱颜没有反驳,她的确是太不了解朱以放了。朱以放养了她20多年,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梅朵说:“葛青是你的父亲,我不会劝你见他,或是不见他。要不要见,全凭你自己的意愿。”
朱颜说:“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朱颜终于忍不住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梅朵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朱颜问的是葛青。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梅朵的生活里,都有这个人的参与。那时候梅家和葛家住在同一片街区,那条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杨柳胡同。梅朵家在胡同口,葛青家在胡同尾,胡同里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
梅朵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葛青的,只知道高二那年,姐姐忽然变漂亮了,也变得爱打扮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姐姐谈恋爱了。因为梅云的缘故,葛青对梅朵也是照顾有加。两个小情侣出去玩,也会带上梅朵一起。那时候的葛青,意气风发,阳光挺拔,是白杨树一般的少年。
那棵小白杨是什么时候变得阴郁起来的呢?梅朵努力回想,好像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午睡醒来,姐姐告诉她,葛青的哥哥被人捅伤了,伤得不轻,整个人都下不了床。葛妈妈怕花钱,没有送他去医院,只在小诊所做了包扎,拿了点药。
三天后,因为肺部感染,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不治身亡。他才19岁,那么年轻,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人生还没来得及发光发亮。捅人的是一个富家子弟,家里颇有背景。事后,他们给了一笔赔偿金,其他的不管不问。
葛青忍不住,集结了一帮哥们儿,要去给哥哥报仇,结果被母亲一把拉住。母亲哭着求他,不要再去惹事,对方有权有势,一手遮天,他们惹不起。葛青的父亲早已去世,是母亲一手拉扯大他和哥哥两个。母亲说:“儿啊,你哥哥已经没了,妈就只有你了……你要再出点事,妈咋活呀……”母亲的眼泪,把他留了下来。
哥哥下葬那天,葛青哭得面目扭曲。他额上凸起的青筋和眼里的阴翳,梅朵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梅云和葛青都顺利考上了大学,并顺利地订婚。再后来,是葛青的弃婚。姐姐割腕后,梅朵是恨极了这个人的。她恨他的趋炎附势和薄情寡义。
多年后,当梅朵自己也经历了人生的起伏和世事的冷暖,她开始有一点理解葛青了,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渴望权力,一心要走仕途。人往高处走,没有错,只要你不伤害任何人。但葛青,他伤害了姐姐,并且改变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一生。
时光像个橡皮擦,一点点擦去昨日的印迹,人和事都模糊了轮廓,遗忘或者铭记,皆是对世界的谅解,遗忘是谅解生活,铭记是谅解自己。面对朱颜的询问,梅朵并不想多说,只是叹了口气。“他曾经是杨柳胡同的孩子王,爱笑,爱闹,笑起来灿烂得像阳光,他聪明,孝顺,立志要做一番事业,他喜欢喝杏子酒,吃酱牛肉……”
朱颜所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想起来,小时候每年夏天,妈妈都会酿杏子酒,到了秋天开坛取酒的时候,妈妈还会切一盘酱牛肉,炸点花生米。以前她不理解,朱以放又不吃这些,妈妈为什么还要准备呢?现在她懂了,她从心底同情朱以放。妈妈所有的精心和刻意,从来都是另有所意,而那都跟朱以放无关。
回城的这条路,朱颜走过无数次,却都不像今天这样,感觉这么漫长。起风了,附近的山林簌簌作响,偶有凋零的落叶打着旋儿从树顶飘落。又到了喝杏子酒的时节了,秋天不再是小时候的秋天,杏子酒还是杏子酒的味道,秋天都老了。
郑柳打电话邀请朱颜到家里吃饭,也邀请了梅朵和秦小明。梅朵因为有事,便谢绝了,说下次空了,再抽时间去看望朱以放。朱颜是一个人去的。
约的是午饭,朱颜却上午就出发了。她去超市采购了一堆菜品,大包小包地提到朱以放家。
郑柳迎在门口,接过朱颜手里的东西,笑着说:“哎呀,家里菜都有,阿姨已经在准备了。”
“今天看我的。”朱颜脱下风衣外套,一脸得意,“今天厨房归我,你可以给阿姨放个假了。”
她不让任何人帮忙,系上围裙,钻进厨房,煎炸烹炒,一个多小时后,做出了五菜一汤。马蹄狮子头、粉蒸肉、松仁玉米、肉末豆角、烫青菜、山参枸杞红枣排骨汤,朱颜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这些菜都是她凭着记忆以及梅朵的指点买的,朱以放肯定爱吃。
“尝尝我的手艺,都是家常菜。”朱颜摘了围裙,洗了手,又摆好碗筷。
郑柳扶着朱以放在餐桌前坐下,笑着说:“颜颜辛苦了。”
朱以放夹起一块粉蒸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吃完又夹了一块,边吃边问:“这都什么时候学的?”
郑柳见状也尝了一块,咂嘴称赞说:“以前都不知道你厨艺这么了得,你是怎么做的?教教我,我也学学。”
朱颜便说了自己的方法。“手工磨的香米粉半碗,五花肉半斤,米粉用温水泡半小时,水要不多不少,刚好没过米粉,五花肉要肥瘦相宜,最好6成瘦4成肥,切片焯水捞起来,加料酒、老抽、生抽、少许胡椒粉搅拌均匀,最后把肉和泡好的米粉混在一起,一层粉一层肉装盘,锅里加水上蒸格,把盘子放蒸格上蒸40分钟,出锅撒点葱末,就好了。”
郑柳听着,就笑了,连连摆手:“哎呀,太麻烦了,我估计是学不会的。”
朱以放嗔了她一眼:“学东西要用心。”
尝完粉蒸肉,他又盯上了烫青菜。盘子里的青菜,叶子和茎部是分开的,整棵的青菜从茎部切断,茎部就成了一朵绿色的玫瑰,看起来赏心悦目。他夹了一筷子,吃完后,又夹了一筷子,然后就停不下来。
郑柳又好奇起来:“颜颜,烫青菜人人都会做,你做的看起来就是不一样,你到底施了什么魔法?”
朱颜心里暗自得意,却装作漫不经心。“很简单啊。白菜整棵洗干净,根部切开,和叶子分离,菜叶先烫熟装盘铺好,浇上一些肉汤,洒上油葱酥,再把根部切成的花朵也烫熟摆盘,淋点酱油,就搞定了。”
郑柳说:“我都要崇拜你了,你懂的可真多。”
朱颜微微一笑:“对我来说,吃是一种信仰。”
朱以放不露声色,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他对郑柳说:“帮我再添碗饭。”
郑柳给他盛了满满一碗。
见他吃得开心,朱颜提议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啊?”
听到这话,朱以放咳了一声,端起碗,一勺接一勺喝汤。郑柳却一脸喜色,看向朱颜的眼神里都是感激。
朱颜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朱以放出院那天,她和郑柳聊天,知道了那晚朱以放受伤的真正原因。
郑柳一直想要个孩子,朱以放不想。那晚,他发现郑柳在洗手间待了很久都没出来,推门一看,发现她在偷偷给安全套扎洞。他就生气了,说话有点难听,郑柳气得拿拳头垂他。两人在推搡中碰倒了刷牙杯和香皂盒,朱以放一个不小心踩在香皂上,就摔倒了。
朱以放并非不喜欢小孩,也不是生不出来小孩,这么多年,他没要孩子,很大程度上,是考虑到朱颜的感受。他不知道,如果朱颜有了弟弟或者妹妹,会怎么想。
朱颜自己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其实不在乎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多一个亲人,她是开心的。
回去时,郑柳送她到门口,拉着她的手说:“谢谢你。”
朱颜说:“也谢谢你。”她感谢郑柳替她照顾朱以放。
7天假期转眼就到。朱颜要回S市,依然是梅朵送她去的机场。临别的时候,梅朵说:“葛青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
朱颜想了想,歪嘴一笑:“如果他真想见我,叫他先拿出点诚意。”
梅朵问:“什么诚意?”
“他懂的。”
朱颜不担心葛青不懂得。就算是个包裹,寄存在别人家二十多年,也得付一笔丰厚的寄存费,何况她这个活蹦乱跳的仙女儿一般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