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雾我是酒馆，你保持随风我爱你依旧浓。”

毒酒娘

  用悬着纹路的指尖轻点一下，再慢慢靠近嘴唇，砸吧砸吧，辛辣之气便撬开牙关，只在舌尾留一段馨香。鼻翼残留的酒气在提醒的喋酒之人，这便是“冬知酒”。只有冬天才能启封的酒。

  在清水巷的尽头有一个酒馆，一个酿着“冬知酒”的酒娘。清水巷的男人都爱喝她的酒，女人们说那是毒酒。

  斜阳流水悠悠，顷刻兴亡过手。巷子外的酒馆里政客雅士谈论远方战事，借离合之情，抒兴亡之感。巷子里的市井小民仍话着长舌，喝着小酒。刚刚从酒娘那离开的是王二，草芥莽夫，滥赌，好色，嗜酒。仿佛这世间恶习都在他身上汇集。每日七两酒，他垂涎酒娘美貌时滴落的口水占去了五两。今日又是十七了，王二是酒娘今天最后一个客人。

  每月十七，酒娘早早闭门，等待一个风尘仆仆的友人。

“冬知啊冬知，”冬知不只是酒名。可人们习惯了唤她酒娘，“为什么只有冬天才能喝你这酒？”

“因为只有冬天，喝这酒才不冷。”

“他们说你卖的是毒酒。”

“我是毒酒娘。”

  瓷器落下的声音破碎了一地的寂静，只有酒娘温着冬知酒的红泥小火炉仍旧红炙，照得墙角亮亮的，连一丝裂缝都不放过。

“定是王二又在打骂他娘子了。”刺耳的打骂声，哭闹声让男人转了话题，“冬知啊冬知，你会用毒酒对待王二那样的人吗？”

“为什么不呢？”酒娘起身去拿温着的酒。

“冬知啊冬知，你懂得夫妇之间的感情吗？”

“将军，我不懂。”

大约是王二喝多了酒，酒气上头，吵闹声并未持续太久。一夜未过，男人在天亮之前饮下最后一滴酒，留下一个空杯，与一句话:“冬知啊冬知，战事扩大，我就要远征了。”

他离开时的背影让酒娘喉咙里的话又卡住只能对自己说:“将军，一路保重。”

……

什么都没有异常，清水巷的清晨永远都笼罩着一层薄雾，把路，把桥，把人都映成一帧一帧的剪影。王二娘子提着软柿从酒馆前经过，笑着问酒娘：“吃柿子吗？”那笑衬着额角的淤青益发刺眼。

“昨夜喝了酒，吃这柿子便是慢性自杀了。谢王二娘子的好意。”冬知施施然开了一坛新酒，末了状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既然这样，娘子何不为王二相公打几两酒带去。”

王二娘子的衣角泛着靛青，软软的覆着落了霜的青石路，怯怯懦懦地伸手去捋了额角的青丝，恰却揭到了伤疤，眼神空空的，幽幽的如雾如霜:“那今日便劳烦酒娘多装些酒。”

王二娘子提着载酒的竹筒和软柿，一脚一印地打散了地上的霜。

“将军，她和你一样在走征路呢。”酒娘望着王二娘子的背影，想着另一个山水人。

清水巷的夜晚出乎意料的安静，王二娘子近来总去酒娘那儿替夫君打酒。人们料想大约是女人被打去了戾性，终于被驯服成了温顺的猫儿。王二也不再没日没夜的打骂。

……

温酒的小炉最终烧裂。酒娘撑着一纸伞走出了清水巷去寻一个有缘的泥炉，有书生谈论，这天要变了。西北援军被困复杂地形之中，恐被包抄。酒娘从集市中穿过，在一个敦实的男人手中买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炉子，“将军，这个泥炉和西北相比，哪一个崎岖呢？”

还没等王朝变天，清水巷已有了一番风雨。王二肥腻得流油的身子慢慢开始瘫软在病榻之上，每日都遣他娘子去酒娘那儿讨几两酒。

乌沉沉的暴雨夜里，王二娘子，不，是王二遗孀用凄厉哭声向清水巷宣布她死了丈夫。

王二的丧事在天未亮全时操办，一如王二娘子每日打酒时那般寂寂静静。途径酒馆时，有人轻扣了酒娘的窗，像是通知，像是小谢……

清水巷的女人们纷纷话着酒娘的冬知酒是一味毒药。王二死前饭粒不进，终日只饮她的毒酒，这才被阎王拖去了性命。酒娘带了一坛小酒，闭了门。离开之前，她要去见一对新人，王二遗孀离开了清水巷，听说是遇见了一个愿与她终老的卖泥炉的男人。

“这一坛酒，一斤柿，便赠与娘子作贺吧，万不可让你相公酒柿同吃。娘子应是明白的。”

“酒娘放心，这一次我的相公不爱喝酒，我也再不买柿。”王二死前不止喝酒。

至此，清水巷少了三个人。酒馆还在，酒气仍飘。

清水巷的女人们调笑着，那酒娘去了西北，那儿的男人才多哩。

……

浮沉了乌云，见绌了毒阳。杀戮如同掀翻了的冬知酒，倾倾然泻了一片西北沙地。兵戎相接戟落枪举，怒目圆睁波澜壮阔，碧血丹心鞭落戈及，暮气沉沉血肉无分。出无不入，锋无不红。高马之上便是将，运筹帷幄终究还是血洗沙场。敌军直捣中心，茅箭不息，万千便入将心。没有血滴落，只有蔓延的朱赤沾染了杂草，浸啊浸啊，深入雪地。这便是雪地里一抹红洲了。他想闭上眼了，他终于要停留了，终于不再随风。最后一粒黄沙迷蒙了他的眼之前，他好像看见了一个酒娘，提着一个凹凸的泥炉……

昨夜一个小卒问他：

“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你遗恨什么？”

他用血迹斑驳的手来回抚摸酒杯，遂及饮尽。

“我恨我的最后一滴酒没有毒。”

……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杯毒酒吗？

冬知啊冬知。

 【后记：写这篇小文的契机是，偶然翻到旧时的摘抄本，里面摘录这样一句话：“你是雾我是酒馆，你保持随风我爱你依旧浓。”也就是文章题目前的那一句。如今看来，已然想不起为何这句话会吸引当时的我，细细想来，脑海中竟有了这个故事，匆匆写之，文笔不佳，亦无甚内涵，仅寄与当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