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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写作征文】我妈妈的烂桃花

2017-04-20  本文已影响233人  梁湘Echelon

【一】

从记事起,家里的墙上,就没挂过爸妈的结婚照。这一点,是我在各个小伙伴家玩躲猫猫时发现的。

当然,从小我妈就念叨要勤俭节约,所以家里没有照片,兴许是省钱没去拍罢了。小小的我并没有觉得异常。毕竟,别人家的那些结婚照里,爸爸妈妈们穿的衣服都那么华丽,一看就很贵。

等我到了十五岁,对生理的懵懂渐渐明晰,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些年来,爸妈都是分床睡的。家里一共三个房间,我们一人一间,从前我还觉得这样非常公平。

果然,我十五岁的生日没过多久,某天放学回家就被我妈拉到了一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心虚、忐忑、挤弄出的笑容里夹杂着歉意,但眼瞳深处却可以窥见出那闪着光亮的坚定。

她故作轻松地跟我说,要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你想跟着谁?

【二】

关于我爸妈这一对的爱情,我只是偶尔才听他们零星谈及。

我妈出生一座种满桃花的小镇,每逢三四月,花香十里,所有经过小镇的风,都停了步,徘徊成了花尖叶片上浮动的呼吸。

桃林是小镇的福地,也是我妈对童年全部的记忆。后来,抗美援朝的外公带着勋章从战场归来,全家搬到了离小镇十几公里的县城,一望无际的桃林变成了灰蒙的楼宇。我妈开始在汽运站上班,就此遇到了来自外乡的父亲。

我爸那会儿虽说来自书香门第,但到底还是个莽撞的愣头青。全家都留在故城安家立业,只有他跑了出来,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闯荡。

那天,他背着行囊,刚下客车,因为车票的某些问题,操着一口方言,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言纠结起来。

几句话过后,大家都变得不耐烦。我爸怒气冲冲,却又竭力保持着彬彬有礼,太阳穴跳动着粗暴的青筋。

一旁路过的我妈,赶去解了围。

后来我爸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会说,那时候完全不知道我妈在说些什么,就感觉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让人十分舒心的香味。

这其实就是中国十分常见的桃花香。对他而言,这股奇异的气息,是他离家辗转无数个日夜,穿越无数的车流人群,疲惫不堪心生迷惘时,最后的指引。

命中注定的香气,让他找到了我的母亲。

一年后,他们结了婚。

【二】

然而,这段因为桃花香而结成的姻缘,却成了我妈不幸的开始。

结婚前的那一年里,我爸开始想法设法在这座小城安身立命。即便是那个年代,没有背景,没有人脉,也一样寸步难行。他甚至没有一个暖和的住处,一直住在厂子分配的几米见方的小屋里。

即便是这样的父亲,对我妈展开攻势时,也让这位农家姑娘无法招架。我妈没有多少文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尤为薄弱,和我爸处了好几个月,都没能搞清楚别在我爸腰间的BP机到底是什么东西。

比起我爸说话时的旁征博引,我妈也不怎么会说话。分享童年趣味时,她愣了半响,只能说一句,我小时候那地儿,都是桃树,我就在树下玩。

在我妈心里,眼界宽广,去过无数地方的父亲,无疑是优秀的。何况,父亲是个文痞,酒场一霸,在小城没待多久,便混熟了一帮兄弟。这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的母亲来说,更是尤为倾心。

所以尽量我爸一无所有,我妈还是跟家人坚持,想嫁给他,余生还长,一起打拼。

结婚后,我妈跟着我爸,回到了他出生时的远城。

一切都是陌生的,这里没有桃树,也没有太多熟识的事物,甚至连街道的布景都大不一样。路上的行人纷纷扰扰,说着听不懂的话,这都让我妈心生恐惧。她只能紧紧跟着父亲走,不敢半步远离。

可是我妈却没有受到婆家人的待见。虽说已经结了婚,但在满是知识分子的婆家人眼里,我妈只是个愚昧的乡下农女。

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乡下农女烧的饭难以下咽,做起事来只有一根筋儿,不会应变,也不懂时新。

“自从她来后,家里总有股怪味。”一次饭间,婆婆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大家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我爸铁青着脸,我妈低下了头。

那怎么会是怪味呢?我妈想。

这可是桃花啊,桃花多么地香!桃花怎么会是怪味呢?

【三】

在婆家眼色下战战栗栗过活的母亲,怀孕了。

怀孕后的母亲,待遇并没有得到太大的好转。有时候,她会想念起当年的桃林,周围都是熟悉的伙伴,亲人做好了饭菜等着她回家。

一天,父亲工作在外,我妈在家沉睡着,比以往哪次都要真切地看到了昔日的桃花。只是,那花朵异样血红,我妈伸出指尖触碰,花瓣落了下来,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满身大汗的母亲从梦中惊醒,发现床褥上红湿一片。

我妈慌乱了,气息不畅地开始呼喊。

没人搭理。世界一片死寂。

我妈呼救着,颤抖地想要下床,结果滑到在地。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像是无数桃树在身边倒下,花瓣淹没眼睛。我妈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是我爸下班后才发现她的,距离我妈梦见桃林时,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

医生说,孩子没了。

是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我未曾谋面的哥哥。他还没来得及见见这个世界,便就此离去了。

失去哥哥的那段时间,我爷爷找我爸谈过很多次。不然就离了吧,爷爷说,世间女人千千万。我妈在床榻听到了这样的谈话。他们以为我妈睡着了,其实,我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然而我爸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不离,带我妈回娘家,一起在最初认识的小城,生活下去。

那瞬间,是我爸在这段婚姻里的高光时刻,比此后的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四】

回到娘家后,没钱买房的我爸成了一名倒插门的女婿。

除去最初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补偿,一种赎罪。我爸知道我妈恨毒了自己的双亲。除了让一切重新开始,他别无他法。

我妈身体恢复后,也开始投入工作。两个人为了能有自己的新家,都开始在事业上拼命。一向嘴笨不懂争取的母亲,在单位里饱受冷眼。可即便受了委屈,她也不能在父亲面前抱怨——因为回家后的父亲,看脸色就知道,应是受了更大的委屈。

我爸好面子,心气大,容不得别人对自己冷言冷语。此番归来,工作是换了不少,越是折腾,越让他心急。

我妈渐渐发现,父亲变了,当年那个因为一张车票引发争论也要保持形象的少年,现在开始酗酒,彻夜不归,甚至,酒劲儿上来后,还会对我妈施暴。每次打过我妈后,我爸都会坐在一旁嚎啕大哭。我妈哭,他也哭。

生活的无奈,事业的失意,加上内心深处的自负与自卑,把我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离婚吧,我们各回各地儿。”

那天,我妈独自前往花柳街,从酒桌上拽出了自己的丈夫,两人险些在街道上打了一架。我爸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妈瘫在了路灯下,坐着自己颤抖的影子。

不,不能离。我妈看着我爸的眼睛。我还没跟你说,我怀上了。这一次,为了孩子,我不能离。

这个孩子,就是我。

【五】

为了我的出生,我妈爸没能离婚。十五岁那年,我妈试探性地问了我,结果中考时我考的稀烂——这着实吓到了他们,为了能让我顺利完成高考,他们私下约定好,等我上了大学后,再离婚。

在那浑浑噩噩的时光,我对家庭的这个概念极为模糊。我甚至不关心自己离开后,这个家到底要以怎么的形式收场。

我只是开心,自己终于能离开了。

高考后,我去了远处的城市读大学,极少回家。毕业后我去了更远的地方工作,平日没事从不打电话,不关心家里的变迁,不插手家里的任何事宜,离那个家,越来越远。

我工作的第二年,听说父亲犯事入了狱,家里人财两空。后来我爸出来,恰好此时,爷爷奶奶因为担忧自己儿子,久病成疾,住进了医院,失去一切的父亲回到故城前去照应。我妈发过誓,绝不再踏入那座城一步,就此分居——奇迹的是,即便如此,两人也没有离婚。

再后来,等我长到我爸第一次遇见我妈的那个年纪时,在北漂的某个深夜病倒了。医生说病情很重,花费昂贵,至少也得住院大半个月,问我在北京有没有家人。

拨通电话后,我爸让我赶紧回来。

【六】

我住在了与我爷爷奶奶同样的医院。那几天,小城满是阴雨。我爸既要照顾老人,也要照看我,忙得不可开交。在雨变得更大后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看到了我的妈妈。

为了我,我妈打破了誓死不来这座城,誓死不踏这家门的誓语。

有时,我打完点滴,前去照料老人的病床,会看到我爸劳累地睡在一旁,我妈小心地给奶奶喂粥的场景。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滑稽,随后,又觉得,不过是生活的云淡风轻。

我不在的这些年,或许发生了很多事情,或许什么也没发生。但好奇这些又怎样呢,都无所谓了,不是吗?时间终究会带着我们在生活中安然前行。

雨停后的一天,我妈陪我去医院附近的小山逛逛。

地还很湿,一路没有遇到多少行人。我们保持着沉默,沿着浅黄色的小路慢慢行走,我妈突然开口说了句:“很多道理,我活了五十多岁才明白。我觉得,这些道理,你往后也会慢慢明白的。”

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啊……我看着她,意识到,我的妈妈,确实老了。

“哎,这不是桃花吗?”我妈突然开心起来,她跑起来带着跳,冲向了一棵开着花的树前。

我跟了过去,发现她正出神地凝视着枝干上一朵烂掉的桃花。前些天的风雨,让它失去了叶簇,也一同遗落了几片花瓣。和其他盛放的花朵比起来,它是那么地残败不堪。

我妈伸出手,想去摘掉它,不知为何,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她回过头,像当年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样,对着我莞尔一笑:

“就让它开着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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