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规

张旻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家称作圆规。

她的记忆中，这是某篇中学课文里鲁迅描述一个中年妇女提到的形象。但是她觉得自己和那圆规一点也不像，她个子不高，腿不长，身材也并不瘦削，因此她自认无论什么角度看她也不能被喊做圆规。

可是刚刚在厕所听到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儿？除非——只是除非，张旻想，他们该不会觉得我，刻薄又恣睢吧？不会的不会的，张旻赶紧摇摇头，想把这种概念赶出脑海，毕竟我也是个思想开放的80后啊，不至于的。

“张姐”，同部门的小李来找她，拿着自己的手机划屏幕给她看：“这是我新买的厚睡衣，怎么样，可不可爱？”小李今年二十三，大学刚毕业，很追求认同感。“这种睡衣，”张旻瞟了一眼屏幕说：“不是老头老太太才穿的吗？我反正是不高兴穿的，又土又不方便。”

小李被噎得一愣，弱弱的嘀咕：“不是啊，我觉得还挺可爱的……”“小李，”旁边的小张站起来打破僵局：“趁着午休没结束，陪我去买杯奶茶吧？”小李几乎没思索，就欣然同意了。不过她俩带上门的一瞬间，张旻听到一句：“别往心里去，她就那样。”哪样啊？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张旻撇撇嘴，不以为然。

她们出去买冰淇淋，自己可没闲着。领导任务下得急，PPT说要就要，每次还不给分辨的机会。自己想匀一点出去吧，又说老人没她做得快，新人没她经验多。事儿做了不少，升职加薪却感觉遥遥无期的样子。

“张姐，快递哦：）”前台发来一句带表情的讯息，提醒张旻有快件。去取东西的路上，碰到了三楼下来的财务经理王姐。“你也是Sophie通知的吧？”王姐礼貌性寒暄，张旻接过话茬：“是啊，Sophie还是蛮尽责的。不过她居然叫我张姐。”“哦？”王姐疑惑，张旻解释给她：“她也就比我小半岁吧，儿子比我女儿还大呢。哎，挺装的，跟着公司那些95后用表情包，就一民营公司还非要取英文名。”

王姐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俩人各自取了快递，当然，张旻对Sophie还挺客气的——总不能当面给人难堪吧？张旻这么想的。“一起上楼吗？”她问王姐，王姐看了看手机：“不用，月中，我们不算很忙，我在一楼待会儿，顺道和业务线的了解下情况。”

又不是总监，就一经理，了解啥业务情况啊。张旻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这条吐槽已经滚动而过了。“那我就先上去了啊王姐。”张旻一路走一路拆快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刚才前台低头的一瞬间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好容易熬到下班，张旻拎着便当袋挤在永远不会轻松的地铁一号线。不是不想开车回家，但就算拿那点积蓄买个车，这油费也是不小的开销啊。张旻心里有点烦，正好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打了个趔趄，踩了她一脚。“不好意思啊大姐。”男人先道了歉，然而没用，张旻斜他一眼：“谁是你大姐？就你长这样我该叫你叔叔吧？满身臭汗的也来挤地铁，不能靠边站就等下一班。”

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张旻自知情绪有点失控，试图往回找补一句：“算了算了，你们这些乡下人，也不容易。”那男人张了张嘴，没有回应，挣扎着往旁边挪了挪。张旻也没再想这茬，毕竟回家还要给女儿辅导功课呢，平复平复心情。

“妈妈，”女儿拿着语文书跑进来和她说：“什么叫做豆腐西施啊？”张旻还在洗碗——明明两个人都上班，老公推说不会做饭，回家就玩游戏，让他管孩子，又说孩子黏妈妈不乐意让他管着。哎，算了吧。张旻安抚女儿：“你先去自己预习，妈妈等下就过来哦。”

“好的，”女儿挺乖巧：“我就是搞不懂，西施明明是个大美人，被比作西施的人，怎么又会变成‘圆规’呢？”张旻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到老公在客厅说：“人都是会老的嘛，老了就不能叫西施了啊。”“啊？”女儿听到爸爸在回应，才拿着课本往外走了：“电视里的美人，老了也很美啊？”她爸无不讽刺的说：“那你看你妈呢？电视里都是假的，少看电视。”

张旻愣了好一会儿，久到手已经在洗碗槽里有点起皱了。她抬头想通过窗户看看天，然而厨房的窗户有点高，有点窄，景色确实不宜人——不过老公这么穷，又能买到什么好房子呢？这个念头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赶紧冲干净所有碗碟放进柜子，擦擦手往客厅去了。见老公还翘着腿看手机，她习惯性的说：“想要老婆永葆青春啊？可以呀。但前提是你别再这么窝窝囊囊的，整天除了玩游戏啥也不会。什么时候能像隔壁小江一样争点气！”

鲁迅《故乡》中的“圆规”，杨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