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语 第五章 外公和外婆
现在生意不好做，外公所在的猪场，因为生意受到疫情影响，已经一年没有发出工资。外公整日里吃在猪场、睡在猪场，原本可以拿到四万多元钱，谁知一年过去，连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好在有退休工资，倒也不至于挨饿。
外公在这里工作，到底为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如果说是为了挣钱，可事实证明，并没有挣到钱。如果说是为了成就感，可是猪场只需要一个维修员工，平时都是机械化运作，猪场里除了一个照看猪的人，就是一个设备维护员外公，这样一个人员寥寥的地方，哪里有什么成就感呢。
外公所在的猪场位于一初偏僻的大山里，早先因为低价便宜，一个老板选择在此建厂。我曾去厂里看过，说是一个厂，其实就是一座荒凉的建筑，四周全是山，厂位于山脊上，处于风口，风扬起黄土，尘土飞天，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在猪场的旁边，有两间狭小的办公室，就是人休息的地方。就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外公竟然坚持工作了一年。
这个厂地段不怎样，唯一一个好处就是，就是地处外婆母亲的老家，外公在这里工作，用他的话说，他可以每天回家，和母亲在一起。
这恐怕就是他在那里工作如此长时间的原因。人，不管长多大，有父母在，就是孩子。
一个人要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他的权力，外公要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工作，为了享受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也是未尝不可。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不知不觉，外公在外打工，已经有十年光景。
这十年里，外婆一直和她的女儿在一起，她既不去外公那里，也不劝他回来。两个人就这样，任由现实的距离将两人隔离。
我曾以为，是夫妻就应该在一起，这样长期分开，便是家人在情感上出了问题，两人都想过各自的生活，互不妥协。
外公中途也会回来，他和外婆常常会谈到钱的问题，赡养老人的问题，这是两个人谈了一辈子的话题，却终归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外公家在yt农村，外公年少时到他乡去当了工人，户口便随人去了单位上，土地也收归了集体。老家还有四个兄弟姐妹。两个女儿嫁了出去，各自成了家，两个儿子都结了婚，户口还留在农村，还有土地。随着产权制度改革，政府给还有土地人办法了土地所有权证，还有房屋所有权证。于是两个儿子就取得了证，外公和出嫁的女儿，是什么也没有的。
按照当地的养老习俗，女儿出嫁便不用赡养老人了，儿子需要赡养老人。外公和他的几个兄弟每个月都定期给老人拿生活费，三份生活费加在一起，对于老人生活而言已经是绰绰有余。
这些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升，老人翻修了几次房屋，这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万元。外公作为老人的三个儿子之一，也凑了钱。
从所有权来讲，不管外公出多少钱，土地和房屋肯定不属于外公，一分一毫都不属于，一砖一瓦都不属于。这便是外公和外婆最有争议的地方。外公认为，不管有没有他的份儿，他都要出钱给老人修房子。外婆则认为，外公早以脱离了农村，不应该再在那里投入很多资金。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硬是多年没有扯出个究竟来。
如今，外公已经在外打工十多年，我以为，外婆既然选择了不和外公一起，她便是清楚了自己要过的生活。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吧。
就在今年，外公突然说自己想回家了，他说他不打算继续打工了。作为一个快要六十岁的人，该歇歇了，该享受享受生活了。
想来这是一件好事。
四年前，外公在城里装修了一套房子用于他和外婆居住。那是一套二居室，室内的装修是外公和外婆亲自挑选的，家具家电都是适用的品牌产品，一个开关，一个灯具，一片窗帘，都是两个人一起挑选，这套房屋凝聚着外公和外婆的心血。可是房屋装修好以后，他们从未真正意义上去住过，去享受过那属于他俩的新房子。
想来，外公宁愿住在猪场，也不愿意回家。
我既替外婆感到悲哀，又有些无所谓。从小到大，对于他俩的事情，我从是着急到生气到淡漠。人们总以为，别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更好，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过的生活的答案。即使有的人要说，自己的并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这个人的行动早已出卖自己，他正在过的生活就是内心想过的生活。
现在，外公终于说自己要回来了。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高兴于不高兴。我很平静，因为，早在当年外公退休以后去上班那一次，我与外公深深谈了一下午，说实话，那时我想留住他，和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我便对他说，从今以后，各自选择，各自珍重。我再不会劝他，我也不会怨他，既然选择了，我就支持他。
那是刚刚生了繁星的时候，外公从工厂请了三个假期，刚好那段时间工厂也不忙，外公便有了假期，回来照顾我，也是陪伴孙儿。那是怎样的天伦之乐呀。
外公工作了一辈子，我们全家一起商量，那是一个极好的要退出公司的机会，就说自己要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便辞了工作就好，外公有退休工资，生活不成问题，安享退休生活，和家人在一起，这样的生活不香吗。
外公却说，自己还想再多挣几年钱，而且，他工作的工厂是他的儿时同学开的，他在那里工作，是看重一份情谊，他享受这种情谊胜过家人。
我可以理解，外公是一个技术人员，在他同学的工厂里，能够有他发挥长处的地方，这样他有成就感，工作开心。作为一个常年和技术打交道的人，一旦叫他丢掉这门技术，在家呆着，恐怕也是一件极不习惯的事。
理解归理解，我仍然觉得，一家人是应该在一起的。外公若是常年不跟外婆在一起，感情肯定会出问题的。我亦希望自己的家庭完整，外公不在，外婆则容易发脾气，而这些脾气，终究因为我在外婆身边，于是就是发在我身上的。外公在，则是家庭和睦很关键的调和剂。
那天，我哭着，我讲了我人生的遗憾，我讲了从小到大对他们的期待。外公很认真地听了，但是他依然走了。我见他心意已决，便送他去车站了。从此，我再未操心过外公和外婆的事，只是他俩的事。我知道，我操心亦是无用。
外公说他要回来了。
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的时候，是一天在饭桌上，外公谈起此事，外婆于是畅想着外公回来以后的生活。外婆想必是开心的。
可第二天，我听说外婆生了好大的气，还说到要和外公离婚的事。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外公说要把他的母亲接出来住新房子的事。
这本算不上什么事，无外乎就是外公想把自己的母亲接来住新房子。也就是一片孝心。外婆生气，她定是想到她和外公的那些过往，那些过往为了外公老家的那些扯不清的经济和情感牵扯而带给外婆的困扰，让她极度生气。
我心想，外婆其实何必急于一时呢。外公难得说自己要回来了，十年没有居住在一起，先让外公回来再说，至于外公的母亲，想不想来城里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外公不再打工回到外婆这里，和外公把自己的母亲接到城里来住，这分明就是两件事，而何必混作一谈，贪心到想要趁外公回来一下子理顺一下子解决呢。
但我，已不便给什么意见。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一个人，除非他自己想清楚了，否则他人的期望，很可能让对方更加迷茫。外公和外婆都需要自己思考，两个人到底想要怎么过。
过了一周的样子，外婆给我打电话，她说，“你外公说他，又在当地找到了其他的工作，这次不是猪场的工作，是比猪场环境好一些的工作，他想去。”
外婆说的时候，我就倾听着，她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她说，“我已经跟你外公摊牌了，如果他要继续去工作，就和他离婚。”
离婚也好，不离婚也罢。那都是他俩的事了。
只是，我曾以为，经过这样十多年的独居生活，外婆早已想明白了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只是不曾想到，外婆依然在执念之中，对他人生活的控制感一点也没有减少。
或许，她要的不是外公回来，而是外公回来了以后，要完全按照她的意愿去生活。
所以，当我听到外公说他不准备回来的时候，我想，外公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来，以为他从未做好面对他和外婆共同生活的准备，那将意味着每天都被人管束着，控制着，如同失去自由一般。
外公说他出去是因为要挣钱，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在城市里挣钱的机会要远远大于乡村，他在乡村里带着，是一种隐藏。
我一直认为，外公不是选择了不回家，而是他早就选择了逃离家。他和外婆要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了。外婆很有可能，一辈子孤单下去，高傲而孤单，那是她选择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