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漫笔——《人间世》十八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这篇《人间世》的开始,庄子一共说了三件事,分别是颜回之卫、子高出使、颜阖傅太子。列举出这三桩人世间很难办的事,庄子教给我们一个无上的法门,那就是“虚己以待物”,而实际上,所谓的这个“虚”便是“心斋”。
讲完了人的故事,庄子接着在下面用两棵大树的寓言,再次强调“无用之用”的修养。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某天带着徒弟赶路,经过一棵大树底下,这棵树是被供奉在神社,当作社树的。这棵神树长得非常高大,树冠遮天蔽日,有不少人驻足围观。木匠的徒弟们也停下来一饱眼福,但是师傅却睬都不睬,只顾赶路。徒弟就很纳闷,问老师,这棵树如此美材,您为什么不屑一顾?老师傅说你们不懂啊!这棵树无论做舟船还是当作寿材,都不合适,它本来就是无用之材。
到了晚上,这棵神树来给木匠托梦,它说您难道把我和别的树比较吗?那些果树因为能结出果实,而遭受世人盘剥之苦,说到底,这都是它们自找的。“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正因为有其能,有他的作用,他才过得困苦,甚至危害了生命。神树与别的树不同,它追求的却是无用,能够被供奉在神社之中受到世人的礼拜,这是它的大用。也正因为如此,它保全了生命,得以如此长寿。
神树反过来骂了木匠一通,它说你我皆是这个世间的一物,“ 奈何哉其相物也? ”为什么你偏要依你的价值取向,来评判我呢?
世间众生尤其是我们人,都是犯了这个毛病,我们戴着一副眼镜,揣着一把尺子,看一切事物,无不是先有一个判别以为前提。我们的知识、本事,总想要应用,这些东西都是证明我的价值的载体。人生就是在这种被他者所利用的环境之中迷失了自我,沦丧了本真。
故事还没有结束,匠石被神树臭骂了一顿,醒来以后把这件事讲给徒弟。徒弟提出问题:既然这棵树追求的是无用,那为什么还要在神社里做社树受人供养?匠石的回答深得无用之用的奥旨。“ 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 ”。这棵树不过是寄身神社,那些不了解的人,比如说我匠石,会误解它、贬低它,说它是个无用之材。即便是不在神社,这棵树也一样能全身免祸,得保天年。
“ 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这棵树不是靠着神社这个环境才得以保全自身,它没有任何依托,也不必仰仗于什么。而我们各位,不是死心塌地相信知识、力量,或者是财富、权势,凡此种种外在之物,凭借着这些在世间行走。一旦这些烟消云散,我们随即会万劫不复!所以说,这世上有什么靠得住?!
庄子这个寓言是在警示我们,不要炫耀己能,爱出风头。道家很看重谦卑处下的人生哲学,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本事再大,毕竟还有你办不到之事,能力再强,终究存在认识的盲区。
什么叫“君子不器”?就是在商没有市侩气,带兵丝毫没有流氓气,做学问不带有酸溜溜的书生气。你看他像个什么,他什么都不像,却干什么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