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间失格
新人间失格
父亲直直地挂在我前面。
他追着我的母亲去了。
窗外，爆竹声声，农历新年来了……
1.
我出生在一个山洼洼里。
自我有记忆起，我的父亲总是嘴角挂着一串哈喇子。
他会笑嘻嘻地掐我的屁股蛋子，或者猛然抢下我手中的糖块，然后一下子逃得老远，手脚比划着看我咧嘴哇哇大哭。
这就是我的傻儿父亲。
我的祖父家算是个富足之家，
只是人丁稀薄，到父亲这辈儿，只有这么一个傻儿。
祖父散去了大半家底，都没治好他。
以至于我的祖父和祖母常年郁郁寡欢。
祖父母想着将来会走在父亲的前面，那时候又该是谁打理这个家，并照顾他呢？
于是他们花钱从外面买了一个姑娘，
她便成了我的母亲。
母亲的性格十分柔顺。
哪怕父亲扯着她的头发，痛得她直咧嘴，
她都很温柔地说：“不要闹，不闹了。”
父亲看到她弯弯的眼睛，竟然真的不闹了。
蹲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剥豆子，有时候还会拿着簸箕帮她打扫剥下的豆子皮。
当然，多半都会扫的母亲一脚的灰。
在我出生的那天，
祖父母十分担心我是不是也是个傻儿，
把我捧在手心里，反反复复用指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看到我咕溜溜随着手指转动的眼睛，
心便踏实了。
我常常听祖父母讲我父亲出生前的故事。
那时候家里有个很大很大的宅子。
过年的时候，各色糕点、冷菜、热菜常常堆得山一样高。
等我出生的时候，
家里就只有三间普通的石头屋子，一个半大的院子，和一条大黄狗。
过年的时候，母亲会张罗7、8个小菜，摆在圆桌的中央。
每每讲到这里，祖母都会情不自禁叹口气，怪命不好。
而我呢，分明就觉得是父亲的错。
尤其在他抢我的糖吃的时候，总是会跑到祖母面前故意哭的很大声。
祖母一边给我更多的糖块，一边会拿着扫帚打父亲。
我舔着糖块，看着父亲逃窜到母亲身后，暗自开心。
那时候的我常常坐在院子里，想象着电视上的场景变成真的。
我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
仆人们进进出出，忙的很。
我穿着老师傅手工缝制的衣服，骑小木马，吃糖糕。
每个人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小少爷。
那感觉真棒啊！
2.
5岁的时候，祖父母相继去世了。
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操持这个家，五个人吃住，祖父母那辈攒下的钱基本没有了。
为了给祖父母办丧事，母亲不得不变卖了房子。
我的家由三间普通的石头屋子、一个半大的院子变成了两间土房子。
搬家的那天，我不停地想以后父亲抢我糖吃的时候，谁护着我呢？
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在班里和小伙伴们讲我家有个大宅子，讲我吃过的糖块的味道，
可是小伙伴们总是一哄而散。
于是，
上中学的时候，我就不再说以前的事情了。
我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来来回回溜着墙根儿走，没有朋友。
父亲不再和我抢糖吃。
他总是缠着我陪他跳绳、踢球，甚至会撕扯我的作业本。
我终于忍无可忍，第一次向他挥动了拳头。
他疼地嗷嗷叫，从此不敢再靠近我半步。
母亲依然百般护着父亲。
我第一次有了逃离这个家的想法。
逃离，这个念头犹如扎根的芽儿，
在我一次次看到破旧的土屋、一次次看到父亲的傻笑、一次次看到母亲耐心教父亲添柴火的样子，
我心中的芽儿很快长成了参天大树。
17岁那年，我彻底离开了这个山洼洼。
3.
外面的世界并不好混。
擦皮鞋的时候，望着客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看着手中那个巴掌大的小玩意，目不转睛的样子让我特别好奇，那个小玩意儿里面有什么？
打黑工的时候，老板送了我一个用旧的手机，说是联系我方便。只是它不是巴掌大，而且只会发出滴滴哒哒的声音。
熬了几年之后，我开始送快递了。我拥有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我也需要目不转睛的盯着它，只是里面的内容是数不清的地图和手机号码。
我蹲在寒冷的风中，在等客人拿快递的当口吃两口冷了的馒头；
我争分夺秒地在这个城市奔走，送晚了的时候会因为拒收而白忙活半天，偶尔还会收到一两记窝心脚；
雨雪天气是我最害怕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害怕车子会翻，我开心订单最多。
每天晚上挤在臭烘烘地房间里，这么多年都不能平躺。
我第一次渴望有个女人和我睡在一起，
她一定要有白白净净的手臂，细细的腰和大大的眼睛。
我理直气壮地回了家。
因为我要结婚，我要买房子。
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有一个存折和散的零票。
她一边咳嗽着，一边递到我手里。
嘴角上扬：孩子长大了。
父亲在一边默默地添加柴火，火光映照他的脸也是笑盈盈的。
我如愿以偿地结婚了。
她有着白白净净的手臂、细细的腰和大大的眼睛。
我舍不得这样白净的手干活，
于是我除了送快递之外，还帮人家串肉串。
钢签子总是扎破我的手指，两只手没多久就油腻腻、脏兮兮的。
我晚上想搂着她，可是她却扭着细细的腰把我的枕头丢在客厅的沙发上，说一句“脏。”
我躺在外面的沙发上，抱着枕头，
想着小时候看过的那个电视剧。
我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
她穿着绫罗绸缎，用白白的手臂给我更衣。
我睡着了。
她在卧室里笑得很大声。
4.
常年在外，老家的情况常常会由一些亲戚带给我。
反正我也有自己的家，
对于我的父亲母亲，更多就是咫尺天涯吧，
谁都不要来找谁吧。
但是脐带剪的断，血却剪不断。
事与愿违就是这样的讨厌。
老家的亲戚说母亲病得很重，希望我能把她带到县城瞧一瞧。
我回家之后，发现两间土房子变成了一间土房子。
原来这几年母亲一直咳嗽不见好，还常常喘不上气。
于是又变卖了部分房子，这病还是治不好。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脸很瘦。
粗布的衣服胡乱扎在一起。
她缩在床上，咳嗽着，喘着，站不起来。
父亲不在家中，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砰砰砰。”
有人在敲门。
母亲习惯性地一个咕噜翻到了床下。
我诧异地看着母亲，这是要干什么？！
她一步步爬向门口，
身上的衣服沾满了土，
两只手也弄得脏兮兮。
额头上也渗出很多汗。
她拨弄了一下门角上的小栓子，
门开了。
是父亲站在门口，手中提了个篮子。
他看到母亲爬在他脚边，浑身的土。
便立刻背起母亲，把她放在床上。
他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用袖口拼命帮母亲擦去脸上的土。
篮子里的野苹果散落一地。
我送母亲去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医生说这个病很麻烦，需要长期的治疗和调养，初期看病就需要好几十万，后续还会很多钱。
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那个傻儿父亲竟然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看着我干什么？！
我本来是个少爷，可是就为了你这个傻子，祖上的家财都给你治病了。
你傻就完了，偏偏还要生一个孩子！
偏偏这个孩子就是我！！
如果没有你，祖父母的钱就都是我的！
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被同学嘲笑！
如果没有你，我就不需要在外打工那么辛苦！
你们没有帮我一丝一毫，不停地病、病、病，你们给了我什么？！
这么多年的怨气我一口气吼了出来。
母亲张开瘦弱的身子，护着父亲。
喘着气，“别，别，别说了。”
“都是我的错，你，你不要这样说，说你的父，亲。”
父亲？他哪里配当我的父亲？
我连姓他的姓都觉得恶心！
“别，别，别说了。”
母亲央求着我：“你走吧，我，我不治，病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像一滩烂泥一样软了下去。
父亲任由我打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软了下去。
他搓着手，跪在那里，央求着我救救她。
他伊呀呀地不停比划着，
用头撞墙，磕出血后用手擦一把，将手摊在我面前，
继续伊呀呀。
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
母亲走了。
5.
村里的人都说是我逼死了我的母亲。
我觉得是冤枉我！
这么多年，要不是照顾我那个傻儿父亲，她何至于会积劳成疾？！
当初卖给我父亲的时候，她就没办法。
这就是我母亲的命！
我坐在我母亲的遗像前，
看着蹲在地上的父亲，他抱着母亲留给他的一个小布包，不吃不喝。
看在母亲的份上，我丢下几百元，拉开房门，走了。
年关将至，她还等着我陪她买衣服，置办年货呢。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决心要把我的小日子过好。
反正没有了母亲，我再也不需要和老家有任何关系。
冬天的风很冽，把我的手划开很多小口子，脸也糙了很多。
我想和她照一些照片，等孩子生了，告诉他一些他出生前的事情。
可是她不愿意和我合照，嫌我丑，
自顾自地拍了一些单人的照片，
换了很多件衣服。
呵，没事儿，我自己拍了一张我最满意的照片，到时候我偷偷和他讲故事听。
我突然想到了我那个傻儿父亲。
我和我的父亲、母亲还从没有照过一张全家福呢。
我犹豫着，
也许我该回去看看。
推开破旧的门板，
屋内黑漆漆的。
房梁上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
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了上去。
这一照，我的腿就软了，扑通跪在那里起不来。
父亲直勾勾地挂在房梁上。
眼珠子发白，
伸出一条紫色的舌头，
两条手臂挂在身子的两侧。
一条细细的麻绳勒着他的脖子。
他死了？
他死了！
我竟然一点如释负重的感觉都没有。
肩头上好像突然有千斤重的东西压着我。
我脑海中穿插着母亲护着他，他用袖口给母亲擦脸的画面。
他就这样死了吗？
我忽然觉得母亲的遗像上有了两行泪。
他的遗物少得可怜。
我当初丢给他的几百元一分没有动，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正中间的桌子上。
他贴身带着小布包。
那里面有母亲给他留下很多画，有花，有鸟，有小人儿。
厨房的碗里面，摆了几个糖块，旁边歪七扭八地画了一个小男孩。
他死了？
为什么我会不相信？
我甚至觉得下一秒他还会来抢我的糖块的。
“东子，快回去看看吧。你媳妇带着你家值钱的东西跟着一个男人跑了！”
外面，嘭的一声，鞭炮炸开了。
我嘴巴里含着那个糖块，很甜。
农历新年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