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长干人——唐诗论情之崔颢之三
同是长干人——唐诗论情之崔颢之三
这下轮到另一部分美人诗出场了。这些诗文让我们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崔颢。或者说,这些诗文很有可能是崔颢在漫游天下的时候写的。之前我对于崔颢专门划出了一部分叫做冶游诗。冶游这个词在宋以后有了特别的含义。但是在唐时,其实就是有男有女的踏春式游玩而已。而崔颢的这一部分美人诗正好符合这个特征,所以说是冶游诗吧。
其实唐朝的风气尤其是盛唐年间远较宋明清的时候开放。毕竟那个时候的朱子尚未出世,而皇室也大有胡气;还上承魏晋年间的名士风流与六朝歌舞的绮靡风气。所以不少男女混杂的节日习俗。像中和、上巳之类的踏春,重阳之类的登高,莫不如此。正好崔颢也有一首诗就是写的此类情景。
上巳(唐·崔颢)
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停车须傍水,奏乐要惊尘。
弱柳障行骑,浮桥拥看人。犹言日尚早,更向九龙津。
上巳节现在已经没有了。其实就是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三。但这在古时却是一个重大的节日,而且颇为盛大。杜甫的《长安丽人行》便是上巳节的景象。可见崔颢在长安洛阳时便以经常加入这种节日的活动,可以说还是相当阳光的,至少不宅。那么所谓的漫游天下,并在旅途之中常常对于美好的女子作诗以记之也是非常典型的行为吧。这个大约也算不得浮浪浅薄。而且这首上巳,可以说是格律谨严,精纯端正。如果这是崔颢所谓的少年浮浪时的作品,那么大约所谓的浮浪也不过只是那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眼中的异类罢了。
上巳节那么崔颢的冶游诗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在晒诗文之前,我先说一下我的判断,大家可以自行参照。其实崔颢的冶游诗尤其是其中写各地所见女子的诗文的时候,可以说是异常生动的风俗画卷。上承前代六朝乐府,下传中唐“元白刘柳”的风俗竹枝词。就连同时代的李太白也深受其影响。
譬如长干曲四首,很难说太白的名篇乐府《长干行》是不是受此影响。但仅从诗文本身来看,个人以为,崔颢的四首五言四句的长干曲却未必逊于太白篇幅倍之的长干行。而且与长干行比起来,更显得清新隽永,简约有味。
长干曲四首(一作江南曲)
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其三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
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其四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
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曾有诗评者也以此为崔颢浮浪的证据,说是轻浮子弟随处搭讪船家女儿的既视感。我想大约是没有看懂的缘故,所以仅仅只是在表面上看了看诗句便拉扯出来一些无端的猜测。
戴敦邦的唐诗画意·长干曲这四首诗,其一是少女娇憨之景,其二是临水念旧之情;其三是萍水幽思之行,其四是谨慎持重之意。
而且这四首诗为一组,就是一套完美的乐府诗意的江南女子诗。整首诗没有一个生僻字,没有一个典故。其中清新自然的江南印象,美好婀娜的女子形象却宛在眼前。
第一首,一个天真烂漫的娇憨船家女,似乎是隐约听见了乡音。却并无多少闺中女子的羞怯,问了两个问题。而且诗句的顺序也很有意思,都是不等对方回答,自己就先补充说出了自己的情况。先问“君家何处住”;不待答而直接又说“妾住在横塘”;再来个“停船暂借问”,大约也是不等对方开口作答,便爽直脆利的来了一句“或恐是同乡”。二十个字,便把这个江南船家少女的形象惟妙惟肖的展现出来。而如果读者身为被问者,恐怕也只能笑着看看这个娇憨的女子,暗道实在可爱可怜吧。这么干净俏丽,那里有一点浮浪的影子。
第二首,诗意中自有一番乡恋的味道。可以说后来李端叔传颂千古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便是此诗意后来的滥觞。所以这首诗的味道,恐怕不用我多说了。但是这九江水与九江侧的意象却让我颇有一番感触。崔颢后辈白乐天江州司马任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却留下了浔阳江头九江船的歌女恨。而同在九江侧,这天真烂漫的船家女,却有如此的俏丽脱俗诗中形象。如果要说浮浪,却没人说白司马浮浪;只有人说这崔浪子浮浪;这却是和道理,难道布衣自是浪子,官身便可冶游吗?
第三首的味道就更醇厚了。少女的简明爽俏,在这首诗中却转而为难以细分的幽思。但是也有一些促狭文人把这个理解的淫邪不堪。譬如《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长干之俗,以舟为家,以贩为事。此商妇独保,求亲他舟之估客,故述己之思,问彼之居,且以同乡为幸也。前二章互为问答,末章则相邀之词也。
如果是真的,这个评断足以坐实崔颢的浪子之名。按照这个视角,长干之地,便是烟花之地。而所描述的江南少女却变作了估客之商妇。这一套看起来相当美丽的江南风俗画却变成了浪子狎游图。那么这到底是真是假呢?
我查了不少书,才找的这个评断是清人宋顾乐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所做。而其间所述之意可以说是相当不堪。而在所有评点长干曲的诗话之中,与此类似的还有两人。宋顾乐是最早的。宋顾乐似乎还有个名字叫做宋君玉。少年时和雍正年间名声很大的主持过多家江南书院的王峻同窗,师从名儒陈祖范,时称“王宋”。宋顾乐生平不可考,但是死时也不过只有29岁。按照他的同学和老师的风格来看,都是经学大家,最是端方正直的书生;大约宋顾乐也是如此吧。那他为何做如此淫邪促狭的推断呢,却已经很难查到资料了。我遍查资料,对于长干的笺注也没有找出与烟花柳巷相类似的说法,却意外地发现一个似乎是清代同期幕府时代的日本人碕允明所做的《笺注唐诗选》对于长干曲也有此说法。最后又发现了著名的红学家俞平伯之父,俞曲园之子俞陛云也是这个说法——当然时间已经在宋顾乐之后了。
长干一词的笺注:
长干:古 建康 里巷名。故址在今 江苏省 南京市 南。《文选·左思〈吴都赋〉》:“ 长干 延属,飞甍舛互。” 刘逵 注:“ 江 东谓山冈閒为‘干’。 建鄴 之南有山,其閒平地,吏民居之,故号为‘干’。中有 大长干 、 小长干 ,皆相属。” 宋 王象之 《舆地纪胜》卷十七:“ 长干 是 秣陵县 东里巷名。 江 东谓山陇之间曰干。” 清 陈维嵩 《醉太平·江口醉后作》词:“ 钟山 后湖, 长干 夜乌。”
我的看法,这些经学夫子,囿于理学,恐怕也没有多少看得到江南女子如《长干曲》所述一般自由自在的情形。反倒是在建业(南京)——也就是长干地名的出处,多有桨声灯影,秦淮艳遇的随感吧。也因此而自然觉得崔颢所写的诗文情景便是浪子狎游烟花之地的实录吧。
以己之见,度古人之文;难免不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吧。生生的把个江南女子见到了同乡客船的热情解释成了商女揽客的手段;将女子看到可能是一江之畔的同乡客人之后产生的依依别情进而殷殷嘱托,理会成了邀客的套路。最关键的是,对于最契合少女情思的那句——“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产生了误会,一点也没有体会这种如诗般的情愫。
所以说,读诗解诗不能太道学。否则便是胶柱鼓瑟,缘木求鱼了。
最后的这一首长干曲,古今注释者不多。殊不知如果看明白了这一首,断不会有以上“鲁鱼亥豕”的误解。这一首诗文之中的女儿志向,确实是令人感佩。不管是“三江潮水急”还是“五湖风浪涌”;不要觉得我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一直都有着追逐自由的——“由来花性轻”,也能够如同男子一般勇敢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莫畏莲舟重”。
所以呢,要说这是一首浪子狎妓冶游的诗。还是得先看看解诗的人自己是不是对于所谓自由生活的理解就只剩下狎妓冶游了吧。
崔颢另外的一首所谓浮艳的乐府诗,是《川上女》。这首诗的存在也更印证了我对于长干曲的解读。道理很简单,这诗似乎说的就是长干曲主人公的另一面吧。而且手法娴熟,真正是江南风俗画的既视感。
川上女(唐·崔颢)
川上女,晚妆鲜。日落青渚试轻楫,汀长花满正回船。
暮来浪起风转紧,自言此去横塘近。绿江无伴夜独行,独行心绪愁无尽。
起句便说明人物。而且说的人物眉目如画,宛在眼前。然后是写景,日落青渚,花满长汀;一个妆容靓丽的江南船家少女正在划船回家……如画般的美景,如诗般的意境。
黄昏,船家女接下来像是诗人的殷殷叮嘱,天晚风紧浪起要小心。女子却说这里离横塘的家里很近。这个是对话描写,一下子人物分明,性格鲜活。
最后一句“绿江无伴夜独行,独行心绪愁无尽”,更是一句极有意境与味道的诗句。这句表面上是写女子,其实却是在写诗人。两人都是无伴夜独行,诗人自己肯定是还在想着这个女子所以“心绪愁无尽”;而诗人大约也在猜这个女子是对自己有好感的,所以也应该是同样的“心绪愁无尽”吧。
这个意境很像一个暗恋路遇美女的少年天真的思绪,并非全然是爱慕与追求,却是淡淡的对于美好的向往……
所以说,崔颢的美人诗,不管是宫怨,闺怨还是山川漫游时的风情画。都是一个诗人敏锐细腻的感觉之下写出的靓丽诗篇,和所谓的浮浪轻薄,狎妓冶游完全无关。之所以不少诗话如此而写,大约也是境界的差异,道学久了,难免看到一点情愫便扩大联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