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人
国破的那天,她刚去京畿那片很多云雀的林子采了野露和回来,就看见一片战火狼烟,百姓鲜血未干的尸体遍布京城的街道。她把装满佛桑花的篮子一扔便奔向禁中,一路竟未遇到南国贼子的阻碍。
可是她恰好亲眼目睹正殿前飞溅的鲜血染红汉白玉——看到父皇怒目圆睁地从龙椅上摔下,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能瞑目,看到母后衣衫不整地倒在阶上,脖子上是噬人的刀口。罪人提着满是猩红的剑背对着她,听到动静微微侧身,隐约是一张鬼面触目惊心。
未及看清那人身形她便晕了过去,醒来时躺在小木屋的温床上,一身素裳苍白得如万军枯槁。她本想寻去最高的城墙像云雀一样飞下去,可是她唯一放不下在床边守了她三天三夜的那个人,他有着春风一般的面孔和这世间最温润的笑。她记得自己醒的时候,他的眉瞬间展开,简陋的屋子单调的陈设刹那间都辉煌了起来。
他是南国在北国的质子,两国交战早有端倪,只是没想到那么早,她曾经以为他们还可以维持着这段帝姬与阶下囚微妙又静好的情感,甚至她可以仗着她受宠跑到父皇那儿哭闹几场让他名正言顺地娶了她,然后去过山高水长远离朝局的日子。可如今她成了北国皇族唯一的幸存者,而他虽是南国弃子却也不曾叛国,于是她是北国,他是南国。
她不能原谅他,但她舍不得他。于是她偶尔在他喝的茶里和上碾碎的牵机草和山菅兰,想着他几年或者十余年后便会日积月累毒发身亡。他不知她暗藏的心思便不会知道她还为国破家亡悲痛,便不会知道她对他的爱不过止于是想要陪伴他减少他死去的痛苦,却不愿因此忘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断崖鸿沟。
他是真的喜欢她,在林子里捉了只云雀送给她,为了避免它飞走惹她不高兴亲手制了精致的笼。他在的时候,就陪着她写字画画,拨琴弄瑟,给她编采花的竹篮;带她去江南的旖旎水乡,西北的朔漠胡天。他们一起看萤火虫在草原上飞舞缱绻,一起在元夕节的花灯会上捉迷藏捧腹大笑。她有时甚至忘了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有时又偷偷地哭,后悔对他如此薄情却不告诉他。后来听说所谓的前朝欲孽卷土重来,新帝放下狠话斩草除根,她便又想起痛彻心扉的往事,酒过三巡逼自己清醒,剜刻鬼面人阴冷的侧脸,把山菅兰在杵下凿了一遍又一遍。那段时间他也频繁地出去,走之前捧着她的脸吻她的额头。
“丫头,我在酒馆找了个谋生活,可能陪你的时间少了些……你把雀儿当成是我好不好?”
“这小鸟那么可爱,明明更像我。”她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笑。
他也就笑起来,明媚得潋滟,蓝色交领勾勒出谦谦君子下颔温柔的弧线。
她计算着他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脾气变得阴晴不定,许是急火攻心,身体每况愈下。她时不时觉得心里堵得慌,脘腹冷痛,目光竟也逐渐浑浊起来,几乎每天都会摔碎一个杯子,对着他大吼一通又蹲在木屋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他每日从酒馆给她偷偷带些黄酒驱寒,抱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珍宝,不问原因地哄她开心,他告诉她等酒馆的事情处理地差不多了攒了些积蓄就带她云游四方,告诉她他们的云雀就要有小云雀了,告诉她那片她喜欢的林子又开了很多新的花,像什么海棠呀、婆娑丁呀、石楠呀都烂漫极了,还有她最爱的佛桑。她双目茫然,良久问他:“你说我要是当年随我爹娘一起去了会怎么样?”
他却不惊奇,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眉目温和:“我们是不会分开的,死我陪你死,要活我也不会独活。”
“我好久没去采晨露了,明日便去看看……”
翌日清晨,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被子是凉的,他似已离开许久。她喂了在笼子里的云雀,突然觉得它被关着有些可怜,便打开小门让它出来。她把小鸟捧在手心里,抚摸着它的头顶——这只云雀很是漂亮,头颈花黄又透着一股极为鲜艳的红。她做鬼脸逗它叫了几声,想起他平日变着花样逗她开心不由心头一暖,便心血来潮要去京城看看,顺道去酒馆找他给他个惊喜。她这时突然错愕地发现,这么久了她连他在哪个酒馆作活都不知道。
在偌大的京城逛了一圈,毕竟江山易主,曾经熟悉的城池有些变了格局,她并没有猜出他所在之地,只好悻悻找了家茶馆坐下听评传。
年迈的说书先生抚着长长的胡子执尺踱步:“且说鸩者天罚之鸟,似鹰非鹰,音鸷而深,羽有巨毒,以酒泡其羽,物食之必脑裂而死。为鸩食蛇之故。而京南郊有雀九分似云雀,小鸩也,服之酒而毒入五脏,数年必亡,情愈激,毒愈快。何处寻也?佛桑多处可见,但今人极少视之。唯有一人……”
“在座皆服当今圣上,圣上昔日乃南国太子,其有一兄二皇子无人知其踪迹。坊间传闻,此人善养雀,中有小鸩。”
“可是怎么分辨是云雀还是那毒鸟?”台下有茶客起哄。
“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小鸩鸟虽像极了云雀,但普通的雀儿头和背部都是花褐和浅黄的,而这小鸩鸟啊……头和颈有一点红。啧啧,鸩长颈赤喙,怕是学了这么点赤色去。对了,这种鸟,最讨厌被人关在笼子里。”
她脑中嗡嗡作响,险些拿不住杯子,却还是努力听清说书先生的话。
“再说这二皇子,早年被北国人欺凌过,后来就不见了踪迹,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想避开皇权争斗归隐了。我倒是觉得啊,这么个人豢养毒鸟的人多半狼子野心,南国灭北国,指不定就有他的手笔。不然南国当时怎么一声不响摸清了北国所有底细,神不知鬼不觉入了京城?更何况,皇家的人,被欺凌过,必定要千刀万剐地还回来。”
她冲出茶馆,眼前的风景已经开始颠三倒四,胃里翻江倒海心脏也仿佛被毒蛇蹂躏。终于管不了街上熙熙攘攘,狠命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可是她没有停下来,她用尽浑身力气奔跑,混沌的头脑隐隐映照出那日满族被灭,血染太平。
吊着最后一口气,她来到了小木屋门口,里面有窸窣的响声。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捅破窗户纸,她已经慢慢蒙上死白的瞳孔蓦地放大。
木屋里,高大的男子坐在案前,挺拔的背是几年前冷漠的背影。那人唇微微沟起,修长的手指轻轻逗弄着案上精致樊笼里黄褐顶红的云雀。可是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和白皙的肌肤,只有赫然一张鬼面具,触目惊心。
他摘下鬼面,笑容温润儒雅,转头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