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1
爹过生那天,天冷得出奇。
就连有江南水乡美称的苏州,也是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铺着一床棉被。刺骨的冷空气中像藏着一只猫,时不时地在人们脸上挠一爪子。不得已才出门的人们,把衣服裹了又裹,双手插在裤兜里,顶风冒雪,步履匆匆。
很遗憾,六十多岁的老爹过生,我也抽不出时间回去一趟。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急匆匆地跑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接到电话说:“已经吃罢晚饭了,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生是每年都要过的,无所谓的事情,关键是你爹岁数大了,耐不活整拖拉机了。过年早点回来,帮忙把几亩田耕了吧!”
挂了电话,心里久久无法平静。想想我的父母,何等辛苦,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勤扒苦做,没过一天好日子。六十多的人了,每年种十几亩地,还要帮我照顾两个孩子读书——大的不满十岁,小的才五岁。
父母那熟悉的身影,立马出现在我眼前,好像还在晃动。日见佝偻的身体,满头花白的银发,蹒跚的步伐,满是皱纹的脸……
我决定腊月二十三回去。
春运火车票,那才真叫一票难求,老早就在网上瞄,研究买哪趟车方便价钱实惠。
放票那天,掐着点提前五分钟登录12306,开启自动刷屏功能,不停地刷新页面。心里咚咚直跳,比高考场上的考生还紧张。
可到了准点放票时间,网络却突然卡了那么几秒钟。那么冷的天气,我居然急出一身冷汗,咚咚直跳的心脏仿佛都提到嗓口眼上,似乎再一加速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唯恐抢不到一张票。
点击鼠标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妈也,我的亲娘,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刷新后弹跳出来的页面居然显示,所选班次已经无票。一气之下,心一横,手一硬,买了一张苏州直达襄阳的动车票。
掰着手指头算算,早上三点苏州出发,乘车顺利的话,当天可以回九里。
刚上火车,就在畅途网订了一张十一点襄阳到保康的车票。一路劳顿,一路奔波,日夜兼程,刚从襄阳下了火车,心早已飞回九里。于是,忘记了旅途的辛劳,快马加鞭,饱饭都顾不上吃一顿,买了一个面包,取来票,坐在车上边走边啃。
从保康下车,九里的班车刚好要发车。一脚踏上九里的班车,看见满车的九里人,说着九里方言,那心啊,早已飞回九里,飞回老家。
几个小时的车程,似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九里。
刚走到渣水淌,远远地便看见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桃树垭子,探着头极力张望。看见我,孩子们跳着叫着向我奔来。
一个孩子要给我背包,一个孩子要给我拉行李箱。一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2
我突然停下脚步,问母亲:“爹呢?”
妈说:“你爹还在生田坡耕田。马上就要耕完了。”
生田坡是自己开的一片荒地,进出只有一条小路,拖拉机进不去。我早说退耕还林算了,爹就是舍不得。
我把行李往堂屋里一放,扭过头,二话没说,就往生田坡走。
远远地,便看见爹那瘦弱的背影。穿着一件破棉袄,肩膀上的棉花都露出来了。他低着头,弓着腰,一手扶着犁扶手,一手按着犁箭,整个人几乎是趴在犁上,嘴里不停地“洼,洼”,吆喝着牛。牛一边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前走着,一边悠闲地反着刍。田耕得浅不过,还有不少抹犁埂。
记忆里村上最有名的耕田高手,似乎跟眼前这个干巴瘦弱的老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老了,耕不了田了。好在,他一手喂养的那头牛还听他的话。要是碰到一头性情暴烈的倔牛,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爹明显没注意到我。
我走上前,伸过手,从爹手里接过鞭子,叫他歇一会儿。爹抬头看看我,那苍老的干枯麻黄的脸颊,顷刻间堆满了慈祥的笑容,额头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舒展得跟花一样,似乎伸手就能抹下一把。
爹说:“不用,别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站着就好了。”
我说:“没事儿,还是我来,您放心吧!”
我左手扶犁梢,右手拿着鞭子摁着犁箭,顺手抖动一下绳索,吆喝一声“洼,走”,那牛却回过头来,打一声响鼻,向我发起挑战。
爹不放心地说,牛认生呢!
哼,我就不信那个邪了,再牛逼的孙悟空,就算你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一百个跟头也打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左手用力拽住绳索,右手用力扬起鞭子,手起鞭落,毫不留情地锤在牛背上。那牛挨了一鞭子,一百个不情愿,好像要抗议,后脚用力在地上一蹬,前脚往前一跶,要撂蹶子的架势。
爹赶紧跑过来,说,石头要耸女人要哄,牛也是一样的,不能硬来,打它不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勒紧绳索,摁紧犁箭,硬是不让牛走错迤子,不让犁头偏离正常轨道。一个回合下来,牛累得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被我修理的服服帖帖,我的额头也冒出几颗汗珠。
干脆,脱了衣服,往田头一扔,左手一拽绳索,右手抓住忙爪子,用力提起犁,叫一声“洼——过来”,趁着调犁牛转身的时间,踢一脚犁儿面子,用力一抖,犁儿面子便转了过来。破土插犁,一切按部就班。牛迈着稳健的步子,卖力地拉着犁,所向霹雳,势如破竹,就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壮士一样豪迈。而我,就像沙场秋点兵的韩信,运筹帷幄,指挥有方,决胜千里。
耕顺趟了,反而轻松了,一犁耕过来,一犁耕过去,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把爹没耕完的那块田给耕完了。
收拾了犁铧家业,爹牵着牛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摇摇头说,唉,老了,不中用了。
看着爹那熟悉又陌生的的背影,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的调味瓶,五味杂陈。
关了牛,我问爹:“这牛好驾不?”
爹却陡然来了兴趣,说:“这牛好驾。你就没见过难驾的牛,大集体时有一个抵人佬犍子,那才叫一个难驾。全村就我能驾它。事先把绳索拉好。我右手拉着它,顺右手转一个圈,看着牛头刚转过来,赶紧把笼头换到左手,右手飞快地抓起隔套。高高举起隔套,从前往后再往前,在牛身子刚刚转正的一刹那间,呼哧一声,将隔套给摁在了它的肩头上。”
爹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绘声绘色,吐沫横飞。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犁耙水响的汉子。我爹虎背熊腰,步履稳健,一手挥着鞭子,一手扶着犁铧家业,高声大嗓地吆喝着牛,犁地耙田。那动作一气呵成,快而有序,忙而不乱,浑然天成,如同行云流水,绝不拖拖沓沓。那背影,是何等威武,是何等霸气,是何等令人敬畏。多少年轻人坐过他的耙。
我爹当过兵。
刚下放那几年,我爹一顿能吃一斤二两包谷米干饭,一次能背二百斤火粪,一捆柴扑通往那儿一竖,能挡住半扇墙。
3
胡萝卜煮羊肉,一顿饱餐。
吃罢晚饭,爹突然从屋里抱出来一副象棋,提出想跟我杀几盘。我爽快答应,披马上阵,立即应战 。说实话,在外打工,一年四季,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干活,根本没时间琢磨这玩意。我只想让爹高兴高兴。
下象棋,我根本不是他对手。开始前,我跟爹商量说:“我小的时候跟您下象棋,您总是让着我这两枚棋子。现在我长大,您还要让我吗?”
爹说:“要让的,要让的,你爹我还没老呢!”
说着,我和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那晚,爹兴致不错,我们战了足足七个回合。
前六局,我和爹各赢了三局,不分胜负。
女儿站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爸,你还是大学生呢,会写小说,下象棋却不是我爷的对手。
爹的精神头更足了。
第七局的时候,我果断改变战略战术,精心排兵布阵。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剑拔弩张,势在必得。我爹身板笔挺,从容不迫,沉着应战,不慌不忙。
我手拈一子,当头一炮。
“当头炮,马来照。”爹念叨着,斜出一马。
我出车保炮,接着跳马,飞象,拱卒。几招一出,我便抢占了各处要点。
我爹也是寸土必争,临危不惧,连忙出招,飞象,跳马,出车。
我送出一兵后,连忙抢着出车,挡着爹的卧槽马,另一车压着我爹另一匹未跳出的马。
我爹左挡右拦,左冲右突,兵分三路,却顾此失彼,捉襟见肘。见局面不利,连忙毁棋,强行换子,结果忙中出错,露算一着,痛失一马。
我左右开弓、越战越勇,一车当炮架,只要三招,便炸了我爹一马双士。“无士怕双车”,我两车攻入我爹宫内,上下一错。爹急忙架炮防守,丢车保帅。我双马并进,踏炮将军。爹滑象当马,我摆正炮位,车后架起重重炮。我三路兵马一起出动,势头强劲,我爹却是四面楚歌,用尽浑身解数,攻守两难。
我扬眉吐气,一拍桌子,锁定胜局。我爹见大势已去,难以力挽狂澜,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最后,我以4:3击败了我爹。我提出再战两局,我爹却摆摆手说:“不来了,不来了,儿子比爹有出息了!”
说完,收好棋子,放进盒子里,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象棋,走近里屋去了。
看着父亲弓腰驼背越发瘦弱的身影,我突然喉咙一热,鼻子一酸。唉,我要是手下留情,让父亲一兵一卒,让他赢了这盘棋,那该有多好。
4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给拖拉机加足油,上满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拖拉机,看看离合灵不灵便,制动好不好使,螺丝有没有松动,活动部位有没有生锈。还好,一切正常。
卸了车厢,装上铁犁。把一个不粗不细的泡桐木叉子绑在车把上,一边挂一个铁轮子。找好套筒。
一切准备停当,各就各位,准备出发。
我俯下身,左手打下减压,咬紧牙关,深呼吸,出大力,猛吼一声,右手猛地转动摇把。天气冷,有些难摇。难摇也得摇,而且须得一鼓作气。越摇越快,越摇越快,烟囱里忽然冒出一股白烟,空气过滤器里有了回音。说时迟那时快,我左手突然一丢减压,右手顺势拔出摇把,只听见拖拉机冒出一股浓烟,“突突”地响起来了。
到门上淌不远,但路有点陡,只能倒着走。减了油门,挂上倒档,丢了离合,边往后退,边拿眼睛的余光去看路。
把拖拉机停在牛栏门上,一手撑起车把,使车轮离开地面。支好木叉。卸掉橡皮轮胎,换上铁轮子。
耕田,最难就在头几犁。那难度,毫不夸张地说,不亚于给少女破处。弄不好,车轮钻进垱缝,车翻油泼是小,打了齿轮问题就大了。手撞到垱上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再次发动拖拉机。我把犁辕向垱边上调一格,挂一档,加小油门,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绕垱边跟一犁。
挂倒档,丢离合,再换一档,捏转向,边调犁边转犁儿面子,把犁辕调到正中间。再耕一犁。
第三犁开始,把弯弯拐拐的迤子耕直,短迤子变成长迤子。一番周折,打完游击战打阵地战,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了。这块田是白酸土,再加上墒口好,软和。一档变三档,调大油门,加足马力,集中火力,攻城略池,所向披靡,大有项羽万人丛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那种气概。
破图踏浪,一犁耕过去,一犁耕过来。
看着一排排土疙瘩浪花般在脚边翻起来又滚下去,有条不紊地在身后排列的整整齐齐,我陡然有了一种成就感,一种欣喜感。
日上三竿,五六亩一个大淌,我已耕了三分之一。爹提来一壶开水几个苹果。
我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耕田的图片发在朋友圈。不一会儿,刚在襄阳下火车得权子发来一个赞,一个评论:“我老了,犁铧家业也不行了,耕不了田了。田你爱咋种就咋种吧。省省力气吧,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我一时兴起,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想起朱自清《背影》里的一句话,于是,回过去一条:“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一个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挺着又高又大的胸脯,背着花背篓走了过来。看见我,满脸堆笑地说:“哎呦,杨骚包啥时候回来的?改行了?不写黄色小说改耕田了?这些年不搞这活儿了,还没忘记?”
我笑笑说:“是个男人,就应该会耕田。老农民了,老谱子还在,忘不了。”我停了停,接着说:“你那块地也没荒着吧,天天晚上有人耕吧?”
她满脸绯红,伸手打了我两巴掌,裂开嘴笑笑,粉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你真骚。那事能干不能说,知道不?”
说罢,扭动着两片肥臀,一甩飞瀑般的秀发,两条秀美的大长腿打边鼓一样,留下一个靓丽的背影和一股小媳妇特有的体香味,大摇大摆地走了。唉,没趁早把她给办了,真是可惜了。
吃了柿子喝了水,发动拖拉机,接着干。爹说我太累了,非要换我耕一气不可。他接过拖拉机,哐啷一声丢了离合,油门没跟上,卡死了。重新启动。这下离合丢得倒是不快,可那三档速度太快,他的步伐根本就跟不上节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还冒出汗珠。只得换成二档,调低油门。到了犁头,调犁时,他臂力太差,没压住车把,车把突然往上一翘,他也不知道一丢了事,硬是让车把给撅了起来,站在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拖拉机一头栽在田里,轮子还在呼呼地转着。幸好,不在田边,有惊无险。我赶紧跑过去,一伸手,一用力,便把车把压了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一边往牛栏门上走一边说:“我还是把我的牲口喂好。老了。不服老不行。机器耕地,指望不上我了。”留给我一个沧桑而又悲凉的背影。
5
连续奋战三天,该耕的田终于耕完了。浑身疼痛,感觉那胳膊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一天,爹突然说想我陪他出去走走,想单独跟我说说话。我点头应允。
路边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杉树。一尺多粗的直径,高约两三丈。那棵杉树是我和爹一起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了成参天大树。
我跟着爹的脚步慢慢地向前走着。
我们来到杉树下。爹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望了望树梢,问我:“还记得这棵树吗?”
我说:“记得。”
爹说:“记得就好,这棵杉树是你5岁的时候,我们父子俩一起栽下的,那时你们都一样小,如今它也像你一样长大了。”
我说:“是的,它也长大了。”
听完我的话,爹突然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头也不抬,慢腾腾地对我说:“你现在一个人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啊。爹老了,干活不行了,已经帮不了多少了。不管以后的路如何难走,生活多么艰难,你自己一定都要坚强地走下去,把孩子扶养成人。我希望你能像这棵杉树一样屹立于风雨。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再过几年,这棵杉树就能打一口整腔整底的棺材了。”
父母的棺材早些年就准备好了。他的意思是说,再过些年,我也该给自己准备棺材了。唉,爹呀,你想的也太多了吧,给我打棺材,那是你孙子的事了。我不说话,暗笑他的迂腐。
“三岁的娃娃儿制棺材,往后木料紧俏啊。千楸万榔八百杉,杉树是好东西。”
“……”我想说点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离杉树没几步远有一块平地,正对面一棵柏树。
爹呆呆地望着那片地,发了好一会儿愣。突然又抬起头望着我,对我说:“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那棵柏树底下。”
听完爹的话,我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如泉水般涌出了眼眶。
爹摸摸我的头,嘿嘿笑了。他说:“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
我说:“我没哭,这里风太大,吹的。”
爹笑着说:“既然这里风大,那咱们就回去吧。”
说着,爹便转身往回走。我应了一声,跟在爹后面,一步三挨往家走。
6
出门打工的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跟爹说,种不了那么多地就不种那么多了,也别种烟了。爹说,我还能干,帮一点是一点,种点烟叶,精准扶贫一亩地有八百块钱的补贴款。我说,那以后就别操心耕田了,每年腊月,我按时回来耕田。
妈说:“你也有你的事,忙的话,就算了。”
爹却突然将我拉到一旁,笑着悄悄地对我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我挺直了腰板,装出严肃的样子说道:“绝不反悔!”
爹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笑了。我问爹要不要击掌拉勾,爹说,不用了,我相信你。
临走的那天早上,突然下起大雪来。我刚起来爹也起来了,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瑟瑟发抖。我问爹起来这么早干啥。爹说送我上车。我又没多少行李,坚持没让他送。
爹突然对我说:“我们家现在不缺钱,出门打工,不管挣不挣钱,一定要把饭吃饱……”说着说着,竟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扭过头擦眼泪去了。
他终于忍住抽泣,接着说:“人多的地方穿好点,别舍不得花钱。”说完,关了门,径直进屋去了。
爹的背影,似乎更佝偻了,腰更弓了,背更驼了。
眼泪,在眼眶里盘旋。我似乎听见哭声在肚子里回荡,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我忍住了,没哭出来。我要记住爹的话,要坚强,要像那棵杉树。
我咬咬嘴唇,背了行李,一转身,走进白茫茫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