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45)

她坐在“盛世华庭”的顶楼上自己悄悄哭了一场。

这些年，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做事，一个人在外边吃饭，她习惯了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以至于嗓子一开口说话声音都有点奇怪。没有人管她想什么，也不必和人说很多话——和一些根本聊不到一起的人说很多话真是太累——她很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

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她谁也不告诉，自己一个人出去转悠半天。有时是顺路到商场或服装店买点什么东西，有时什么也没买，只是看看就回家去。春天花开的时候，她会悄悄晚回家，在街上耽搁一些功夫，看看路边的花草。走在菜市里，看看卖菜人和一堆堆新鲜的蔬菜水果儿，心里就莫名地兴奋。有时闲下来，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深居简出，大门口也不向外迈一步，清明出门时门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为了不让他觉得奇怪，她会赶紧把临走时他挂在门上的锁摘下，造成她不是一动没动的假象……她会漫无目的到一个好久不去的地方看看，试图发现点什么变化，然后又毫无收获地回来。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一个怪人？为了不让别人觉得奇怪，她工作、做饭、搞卫生，尽量让自己和正常人一样。

有一天她忽然想，现在这个家，没有自己完全可以过下去了，自己可以抽身而出了。

孩子的房子有了，如果想在外地，可以卖掉这个再出去买，虽然也许只够交个首付，但平房早晚总是要拆迁的，可以换两套，卖掉一套补贴给孩子，孩子也不至于太累，他也很有上进心，只要照此发展下去，没什么可担忧的。房子留一套给清明住，他有保险，没有自己也可以过下去。当然，如果有哪个女人跟他，也可以。自己这些年，虽说大体上过得去，但对他其实也不够体贴。关于父母，没有自己晚景也不至于太凄凉——姊妹们都过得不错，对父母也照顾得极周到。孩子很有上进心，只要照此发展下去，没什么可担忧的。

已经活过了半辈子，剩下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最多只是往存折上增加点数目，然后是给孩子结婚，再给孩子看孩子、做饭，直到老朽病死……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当然你可以说孩子的未来就是整个家庭的未来，人生的意义寄托在孩子身上，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活法，干嘛要把自己跟孩子绑在一块呢？

可是，自己去哪儿呢？

哪儿是自己的归宿呢？

也许可以去哪个寺庙？一位朋友训她:寺庙在你的心里，心安才能随遇而安！不然住哪儿也不会安宁！

她有点羞愧，但并不服气。这话有道理，但是这并不能解决她内心的问题，她害怕的恰恰正是这种死寂的一成不变的安静。

她又去问一位住在青城山附近的人，那人说:你倒会算账，给孩子安排好了再自己出家！

这么说，是自己太贪婪太自私？她不知道。

她知道人要知足常乐，但是问题是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满的，她只是对自己不满。

对自己不满。

自己是不是病得不轻？

认识易轶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能:

他们可以共同做一个很大的书柜，有很多很多格子的，落地，地上铺一块小地毯。她可以随便坐地毯上看他买的许多书，它们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和好看的封面。

如果他还没有女朋友，过年依旧不回家，在除夕那天，他们可以一起去选一枝梅花插在瓶子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这枝梅花磕头，回头看看他，他正朝她笑。他说这叫清供，她赶紧去翻书，知道是汪曾祺笔下写过的。

桌子和墙角有各种瓶子，这些瓶子是他选回来的，还有的是酒瓶，每个瓶子只斜斜地插一枝花，是他折回来的，很有禅意的味道。

周围有他画的画，笨笨的题字，各种颜色的花朵，神态淘气逼真的动物……

可以去街上买几样青菜，煮一些肉片和米饭。肉片他吃，她想他应该很喜欢吃肉。青菜她吃，她喜欢素食，不必很丰盛。他做给他的朋友吃过，她开玩笑他也答应过请她吃自己做的饭，她很想就那样坐着只吃一顿饭，听他说说家常，他的父母家人邻居，那些可爱的可恨的人和事……

然后，他们就走开。她来的时候，他不来，她不来的时候，他来。这个屋子，可以借给假期来度假写生的画院学生，不收他们的住宿费，但临走一定要留一张最好的画。最后，这里会有很多很多的书和画，有很多学生慕名而来，他们会给它起一个诗意的名字……

他会有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和家人，他们会是永远的朋友，象家人一样，彼此的事情，一定会知道，彼此的作品，即使没有人看，也一定会相互欣赏……

他们也许会离得很远，但她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在这个有着小小溪流的地方，枕着流水声音入睡。但他始终是她了解外界的通道，等他们老了，不管谁先死去，活着的那个一定会去参加另一个的丧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