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妈妈的幸福

不记得在哪篇文章里曾读到过这样一段：“阅读能不能让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也许不能。可是，不能阅读肯定过不上幸福的日子。”如果这样，妈妈就是最不幸的。妈妈不识一字，甚至阿拉伯数字也认不全，就这样不会打电话不会算账更不懂看书，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五十多年。妈妈也无意描述她的内心世界，而我也就无缘深入了解妈妈是如何走过这些几许坎坷几许平静的五十余年岁月的。

妈妈是长女，后面有两个相差不大的弟弟，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就注定了妈妈的命运。于是妈妈只能每天早起割草、喂牛、背柴并给全家及两个上学的弟弟做饭。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像大人一样下地劳动挣工分。我不知道在那样的岁月里妈妈有多少次羡慕地望着两个舅舅背着书包蹦跳远去的身影，又有多少次在给舅舅们整理书包时抚摸书本憧憬叹息。我也不知道妈妈每天登上房后的大山望向四周时，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妈妈很少很少谈及她小时的事，除了平平淡淡的几句概述外就是静静地出神。舅舅们也曾教过妈妈识字，但妈妈全把它们撒在了繁重的劳动以及贫瘠的土地里，然而除了布满双手的硬茧和每天只能吃个半饱的粮食外什么也没收获。

终于熬到了出嫁，妈妈走出了大山。可是日子依然艰难，黄土地是产出了多余的粮食，却生产不出多余的时间。不久我和弟弟出生了，妈妈除了劳动外还要照看我们。直到我和弟弟一一进了学堂，妈妈终于有了些微空闲，然而却没有人教妈妈识字，况且妈妈又要为我们做衣服纳鞋子，我和弟弟长得太快，妈妈手中的针线十几年从没停下过。

因而，直到今天妈妈依然连电话号码都不识得，没打过电话从来都是接电话，没读过书，对很多书面用语也听不懂。我很震惊——五十多年妈妈没有接触过任何文字，不晓得民族政治地理历史，这得是多枯寂的人生。五十多年就这样过来了——我很难理解，只能悲伤。

我想给妈报个识字班，但妈总以年纪大拒绝了，那语气让我不敢坚持。

我以为妈妈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然而，我错了。

小时候我欺负妈妈不识字，常在她眼皮底下看从同学处借来的连环画小人书，或是把做了不足一半的作业本给她检查，“呐，写完啦。”就继续看期待已久的动画片。妈妈认认真真地看着作业本，满意而骄傲地笑着，丝毫没觉察我脸上笑容的狡诈。这时妈妈是幸福的。

小时候，我得过不少奖状，各种各样的，我都把它们当作学习优异奖拿给妈妈看，反正奖状都长一个样，妈妈看不出其中的不同，和邻人骄傲而满足地笑说着。这时妈妈是幸福的。

为了给我和弟弟长得过快的身体提供营养，家里曾养过几只鸡。每逢中午鸡“咯咯”叫时妈妈就高兴地说“又要下蛋啦”，当手掌里托着几枚温温的鸡蛋，妈妈的嘴角总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时妈妈是幸福的。

家里也养过一头羊，每逢小羊羔出生时妈妈总是欣然地看着母养舔干小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心的毫无意义的话。这时妈妈是幸福的。

我原以为这些就是妈妈的全部幸福了：看着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学业有成，看着所侍弄的一切、付出的一切都有了回报。然而，我又错了。

那天，妈妈掏出一个本子，翻开来给我看，上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认认真真地写满了我和弟弟的名字，字写得别别扭扭很难看，比我刚入学时好不到哪去。妈妈很高兴地对我说，这些都是当时为了给在外地上学的我和弟弟汇款而练习的。妈妈说，不能总找别人代签名，实在也不好意思老麻烦别人，就自己练习写。我翻着那个不算薄的本子，上面满是我和弟弟，没有一点空隙。那歪斜的字体，直让我头皮发麻，然而妈妈却是很高兴很骄傲地笑着，把那个本子看了又看并自豪地宣布：那一段时间的所有汇款签名都是自己写的。我明白，现在妈妈也是幸福的。

我终于知道妈妈这五十年来一直都是幸福的，所不幸的只是我们不知道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