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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精灵祝福的长夏》

2017-06-30  本文已影响87人  观阅文化

眼前的女生,我叫他文学女孩。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披着一席长发,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安静地读着小说。早晨的阳光透进列车的车厢里,把她的头发照得发亮。她正在读那本小说叫做《恋爱的ABC》,这本小说我很熟悉,因为作者是我负责的一位女性小说家,我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她手上的那本和书店里上架的版本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书本的页侧上盖着一个蓝色的印章,印章的刻着湖面上单脚独立的仙鹤图案。那个印章因为书被翻开而分为两半。当她翻开一页的时候,仙鹤的一小部分从这半边落到那半边,一边是由盈而缺,另一边是由缺而盈,非常有意思。

清晨的车厢里没有什么人,又由于这一段路还没转入地下,整个车厢沐浴在阳光中,充满了静溢的幸福。我并没有盯着她看,只是安静地听她翻页。书页摩挲的声音不时地出现,消失在列车行驶在铁轨上的隆隆声里,然后又不经意地再次出现,充满了节奏感。

节奏感,是我给《恋爱的ABC》的作者提出的建议。这本书以描写一对普通的恋人之间的日常小摩擦为主,展现的是平淡中的那些或有趣、或纠结的小事,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不过,这样写势必会有情节散乱,文不成势的感觉。所以在和作家通宵探讨情节的改进意见的时候,我把自己关于小说节奏的理解倾囊相授。之后,作者的第二稿果然生色不少,能出版这本书也实在是我的荣幸。

看着眼前的文学少女以自己的节奏翻看着书,时不时地因为书中的情节或莞尔一笑或略皱眉头,作为这本书的责任主编,也是另一种快乐。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文学女孩了。准确来说,自从我一年前接受出版社的工作来到这座城市开始,基本上每一天上班的清晨列车上,这个座位,这个时间,我总能看到她。而且她也几乎总在做同一件事情,读小说。而且那些书上,都有这那个蓝色仙鹤的标志。也许,这是一个属于她的书而作的标记吧。就好像国外注重私人财产的国家里,人们喜欢在物品上留下“property of Perter” 之类的字样。

我作为小说责任编辑的一年中,也看过她读我负责出版的几本小说。比如说一个多月前,她就在看我负责的《少年和他的粉笔》。那是一本关于数学少年为同学们解决事件的小说,作者是个理科男,对于小说里的案件设计非常独特。不过理科男也都有同样的问题,重视客观事理,忽略了主观情绪。生怕读者读不明白,大段大段地给出生硬的解释。于是,我对那位理科男作家提出把缺点变成优势,我考虑了很久,给出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建议,让他尝试把那些大段的生硬解释变成一些很荒诞的类比举例,试图营造一种幽默感。这个建议被作者接受,而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我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这位文学少女。她在列车上看那本书的时候,会忍不住地捂嘴微笑,她的微笑的样子很好看。

男人都会被美丽的女子吸引,我也不例外。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和她,就是一种小说编辑和小说读者的关系。至于说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其实基本不存在。小说读者基本上不会去留意书的主编是谁,更何况是责任编辑呢?如果说小说读者和作家是一种“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关系,那读者和编辑就是“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的关系了。我只是喜欢自己负责的书,能够让读者有一场感同身受的阅读体验,我想,小说家写小说的时候也是这样吧。我不是,小说家,我不清楚。

文学女孩在大学城站下了车。我粗略地判断,这个女孩也许是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以她这样的阅读速度,我想这本书撑不过两天。不行,得赶快推出新书,让更多的读者看到我的作品,不对,应该说我负责的作品。今天,我的任务就是盯着那个麻烦的作家把书的最后两章完成。

那个麻烦的作家笔名叫喵生,正在写一本名叫《被埋在土里的向阳花种子》的小说,是一本男性视角的爱情小说,在时下市场非常罕见,作者喵生十分擅长刻画爱情中的男生心理。我们出版社也正因为看中这一点,所以十分看中这本书的发展,它的最后两章还没完成。

到喵生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烈日炎炎,我脱去西装外套,把领带也解开了。我想象着喵生一打开门就冲进去那个空调房里,先好好地休息一会。

”叮咚”我第三次按响门铃,可是仍然没有反应。

不行了,我再这样下去估计得中暑。

“咚!咚!咚!”我大力地敲门,希望喵生听见。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

那家伙知道我今天要来催稿,故意装不在家是吧。我拨通了喵生的手机。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妈的!够狠,居然关机。

“咚!咚!咚!”

“喵生!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别想逃,我已经做好了死守到你完成最后两稿的准备!”

“咚!咚!咚!”

“咔擦。”

门开了。

不过不是喵生家的门,是邻居。

“喂,小伙子,你就是这家女孩的男朋友吗?”一位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什么??”

“喵~~~”

一只狸花猫从妇女的脚下串出来。我认得这只猫,她就是喵生家的宠物——红酒。

“呃,阿姨,红酒怎么会在您家?”

“你不知道吗?你女朋友出去旅游了……说是去踩什么……什么……”

“是去采风了吗?”

“对对对,采风,你女朋友(不……不是……)说是去采风了,我也不知道采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大妈,采风不是地方……)?她说你这两天会来,如果你来了,就让你把猫领回去。哎呦,你不知道,这只猫可皮了,都快把我们家的沙发抓烂了。现在好了,你来了啊,把她接走,和我没关系了啊。”

大妈说着,要掩上门。

“哎,等等!阿姨阿姨,她除了猫就没有把其他什么东西让你交给我了吗?”

大妈也不说什么了,光冲我摆摆手。

“嘭!”邻居门关上了。

“诶!阿姨!阿姨!”

走道里就剩下我,还有一只猫

“喵~~~”

红酒嗲叫着,摇着尾巴拿脸蹭着我的裤腿。


“责任编辑最重要的就是‘责任’二字!你懂不懂!你要对你的作家负责!只要在创作期间,她的一切你都要知道!现在你告诉我在截稿期三天之前,作品还有两章没有交,这就算了!你居然把一个活生生的作家给弄丢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方久,我告诉你,现在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你没有办法在三天后的23点59分59秒之前把完成好校对好的最后两章发到我的邮箱里,你可以直接打包走人了!”

“嘭!”主编办公室的门在我面前甩上。留下我在门前凌乱着。

妈蛋!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让我遇到这样的小说家……

喵生的真名叫苗圆圆,平心而论,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天才型小说家,写作从来不打草稿,提笔就写,而且基本上一稿成文,交上来稿子甚少有什么故事性的差错。但是,天才型的作家都很难相处,特别作为她的责任主编的我尤其明白这一点。基本上从来都是在计划时间的死线前一秒交稿。这就算了,毕竟催稿就是编辑80%的工作。最难办的是,这位天才少女偏偏要用一个任谁都以为是男人的笔名,还要在成书的作者介绍里面刻意回避掉所有有关性别的信息,就连作者照片上,她都只放自己家猫——红酒的照片。本来,像喵生这种颜值公认一流的女作家,一旦露面,一定会火起来的。可她偏偏就不愿意露面,当时这个要求可难为了整个编辑部。可是女作家不好惹,年轻的少女作家更不好惹。一个能想出用男性身份写男性视角爱情小说的天才少女作家,一旦发起疯来……不敢想像。

抱着红酒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打电话。不过结局都是一样,关机。抱着猫没办法坐地铁,只能破费打的士。这让我更加郁闷,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错过了晚上和那位给书上盖着蓝鹤印章的文学少女。有的时候,如果准时下班,也有可能遇见她。

回到家里,我让红酒随便乱逛,反正替喵生照顾猫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家里该准备的猫粮和猫砂都有。红酒也是累了,一进来就窝在沙发上睡觉了。

可是我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一边在浴室的花洒下洗掉一天的汗迹,一边思考,我到底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天才少女作家。

要说我到底是哪次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了?陪她去游乐场,看电影,还有在情人节去高级西餐厅吃超贵的豪华二人套餐……只要是为了让她有创作灵感的事情,我都一一满足了,我还替她养猫……

这个世界怎能有这么忘恩负义之人?

我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最近和她发生过的对话……

“为什么你写小说都不打草稿,不写大纲?”

“因为故事已经想好了,直接写就好……”

“就不会有想不到的时候?”

“不会的,即使我不写,小说里的人物自己会把故事写出来,我就是个代笔的。”

“你一个女生,为什么能写出男生视角爱情小说,而且还大受欢迎,我完全搞不懂。”

“哈哈哈,说到底,爱情小说还是女生读得多吧?”

“直到你的出现阿。我就是想不通这个。”

“不不不,我那根本不是写给男生的男生视角爱情小说。”

“哈?”

“我写的是给女生看的男生视角的爱情小说。或者说,我想要的感觉就是,有一天女生看完我的小说以后,会逼着他们的男朋友也要看我的小说。哈哈哈,很厉害吧。”

等等!

头上的香波还没有洗干净,淋浴头里的水从头发上一直流到脚跟。我闭着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十多遍了,作为一个编辑,这是分内的工作。小说的剧情也已经了然于心。前面十八章的故事基本已经成型了,高潮也已经过去了。随着情节的发展,故事的走势基本是确定的。男主角和女主角逃离那个囚禁他们的花海……

如果只是两章,那就是一部短篇小说的量而已……而我,写过短篇小说。虽然卖得并不好……《如秋叶一般静美的那些人》,那是我出版过的短篇小说集。

我冲出浴室,不顾头上还在冒泡的洗发水。

我的笔记本电脑里还存着为了上交编辑部而自己总结的《被埋在土里的向阳花种子》的大纲,虽然喵生看的时候并不怎么上心,但是起码抓住了故事的主要脉络。

反正那家伙要消失,鬼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

就这么干吧!

*    *    *

三个星期后,我把猫和加印的第二版样书带给喵生。

“哈哈哈!咸鱼,这最后两章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喵生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在沙发上读着样书。

“喂喂喂!如果你没什么问题,我就让那边刊印了哦……”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很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这种模仿我的文笔阿,这种模仿我在一段和另一端人物行为的描写中间,加入一种不合时宜的评论的做法。”

“可这就是你的写法阿!”

“是我的写法没错,但是我绝对不会写出这么gay情四射的口气!”

“我就是一个男人,没法写出你这种女人假装男人的口吻。”

“好啦好啦,我是没问题了。反正除了我本人,不会有人读出这两种写法之间的区别。倒是主编那边,你能处理好么?”

“我已经告诉他我代笔的事情了,他……算是默认这种画虎类猫的做法了吧。”

我说着,抚摸了一下躺在我腿上的红酒。

“哈哈哈哈!对对对,我是女人假装男人,你是编辑假装作家,本来就是画虎类猫加上画虎类猫。这样想还真是一篇很好笑的作品嘛。”

“好笑吗?有人好像不这么觉得。”

“有人?……那个你地铁上经常看到的女生?”

“没关系,反正如你所说,我就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我望着天空,清楚地记得,来送书的路上。那个文学少女,读着第一版的《被埋在土里的向阳花种子》,哭了……


《被埋在土里的向阳花种子》上架一个多月,自从那次看到文学少女的眼泪,我也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我依然坐在夜里地铁上那个同样的位置,看着对面同样的位置上坐着不同的人,心里有些许的失落。那个女孩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感觉这是老天对我代写那最后两章的惩罚。这种想法其实非常自大,凭什么好像所有事情都和我有关呢?她或许是搬了家,或许是交了一个有车的男友,还有很多合理的可能解释她为什么消失。,可是有时候,人的心不是他自己的,我知道我不应该为这些想法难过,可我偏偏不愿意去想这个。我宁愿认为她从某个地方知道了我代写的两章,也知道一直有我这么一个猥琐的大叔在地铁上看着她,甚至知道我就是那本书的编辑,知道我代写的最后两章,所以她不愿见到我了。为什么我宁愿这么认为?为什么呢?

在我幻想到文学少女怎样跟踪我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喵生。

“喂……”电话那头却是个男的声音……

“喂……你……是哪位?”

“你女朋友喝醉了,我是写意吧的服务生,请你赶紧来把你女朋友弄走吧,她这样发酒疯,对我们生意有影响!”

“那个,我不是她的男朋友……”

“得了吧,她手机里就只存了你的电话。你也别废话了,我把地址用这个手机发给你,你赶紧来吧。”

“喂!不是……喂!喂!”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难得今天周六放假,居然还要我去照顾那家伙。作家就能这么任性吗?不去!坚决不去!管她是睡在打马路上,还是在天桥底!责任编辑就非得一天24小时像个保姆一样候着作家不成!谁说的!谁说的!

“责任编辑最重要的就是‘责任’二字,你要对你的作家负责,只要在创作期间,她的一切你都要知道……”

够了!

一想到主编那满是胡渣的脸我就有想把稿子甩他一脸的冲动。

手机收到那边发来的地址。

行行行,作家就是厉害,可以耍脾气!我服,我服……

在写意吧外面看到喵生被一男一女两个服务生架着还叫叫嚷嚷的时候,我心里的“服”字增大了一万倍。这可是间清吧啊。蓝色昏暗的灯光里,一桌桌的男男女女略带迷离又努力不失气质的举手投足。再看看这女人,我实在是搞不懂:喵生为什么就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喝出烂醉如泥泼妇骂街的感觉呢?

“咸鱼!你来啦!么么哒~~~~”

“喔!去……”

这女人明明看上去没什么肉,居然这么重!

我把喵生弄上的士的时候,那个男服务生把她的电话还给我,眼神里就是一股“我就知道是男女朋友”的目光。我也懒得辩解什么。

的士驶在回去喵生家的路上,一盏盏橘黄色的路灯把过往车辆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不禁想起小说中标点与标点间长长短短的句子,还有那文段与文段之间或长或短的空白。她,那个文学少女,曾经也在那个车厢固定的位置上,读过我写的或长或短的文字,尽管那是我的代笔,可是起码她读过……

“咸鱼,你就是一条咸鱼,就是我的影子写手……都要听我的!”

喵生嘀咕着把头靠在我肩上。今天她穿着一件连身的黑色短裙,化了妆,贴了假睫毛,涂了红色的唇膏。我能闻到她长发中的香波味,也能闻到她满嘴的酒气。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窗外,不想搭理她。

“停车!停车!呕……”喵生忽然胸口一阵抽搐,迅速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喂喂喂!你忍着,马上到了!喂!”

“诶!你别吐我车上啊!”

“呕!!!!”

天啊……喵生……这……可以的……吐得很优雅……

“喂!她是不是吐我车上了?”司机一阵慌张,打开了后车的车窗,让风吹进车厢里。

“没有……她没吐车上……”

“那她吐哪了……”

“吐我外套口袋里了。”

她还把沾有迷之液体的嘴巴和手都抹在了我T恤上,妈蛋。

回到她房间里的时候,她直接摊地上睡了。红酒被她吓了一跳,“喵~~”地叫了一声跳到沙发上使劲舔毛,想必也是被主人的酒气恶心到了。

我脱掉她的黑色高跟鞋,拿了床上的被子直接像盖死尸一样盖在她身上,还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脑袋底下。

“我该让你发烧直接烧死。”

算了,倒是清理掉衣服上那不可描述的液体最为重要。忍着恶臭和反胃的不适,我脱下衣服,做了简单的冲洗处理之后丢进了洗衣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喵生房间里四下零落的衣服也丢进洗衣机里一块洗了。等洗衣机的那段时间,我又喂了红酒,把茶几上圈圈点点的稿纸都收拾好。喵生好像开始着手写下一部小说了,可能是打印的时候没有设置页数把,我读了很久,愣是没搞明白她在写什么,只是能知道她似乎正在构造一个女性角色,这倒是有点新奇,或许她在尝试些什么吧。

把刚洗好的衣服丢进干衣机里烘干。作为责任编辑,我认真地做完这一切后,就光着上身坐在沙发上,四下看看有什么可以拿来读的书。

就是这样,我发现了一本泛黄的老书。

书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页侧上的盖章。那个是和文学少女那些书的页侧一样的印章花纹——湖面上只脚独立的仙鹤图案蓝色印章。

抓起书,我冲到喵生躺着的地方,掀开她的被子,把她抓起来使劲地晃动。

“喵生!起来!起来!我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快起来!”

“呃……呃……”

一副半死的样子,没有半点反应。

“苗圆圆!你给我起来!”

抓住她的双肩,我更加疯狂地摇晃她。

“睁开眼!”

“什……么……啊……”

她终于醒过来,但是眼睛还是没睁开。

我索性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她终于有了意识,打开我的手。

“苗圆圆,我问你,这本书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头……疼……”

“振作点,你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可以睡了,快,告诉我,这本书你是从哪里来的?”

“水……给我水……”

我冲进厨房里,打了一大杯水给她喝,又趁她喝水的空子洗了一条毛巾给她擦脸。看她差不多回过神来的时候,把那本书塞到她眼皮底下。

“快说,这本书,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就因为一本旧书,你把一个宿醉头疼的可怜女子从睡梦中粗暴地叫醒?”喵生说着,又喝了一大口水。

“你要是不告诉我,信不信我让你一宿没法睡!”

“你光着身子对一个妙龄女子说这句话,我是不是可以喊非礼。”

“行了!别贫嘴。交代清楚!”

喵生估计是知道我是认真的,看着书封面,沉默了半晌。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行!”

“别答应得这么快,男人的承诺不要给得这么轻易。”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行了吧,你快告诉我!”

喵生叹了一口气,像是整理思绪有像是鼓足勇气才终于开口:

“这本书,是我从一家书吧那里借来的。”

“书吧?”

“那家书吧的名字叫立文书吧,他们的标志就是一只蓝鹤。”

喵生说着,把那本书抬起来,把页侧湖面上单脚独立的仙鹤图案蓝色印章正对着我。

“谁都可以借到这个书吧里的书吗?”

"嗯,的确谁都可以,不过要先办会员。"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曾经认为,不,应该是确信,这个印章是那位文学少女独有的标志。我天真的幻想,那些她读过的小说都会因为这个蓝鹤的印记而成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我想自己负责过的书成为独一无二的。我浪漫地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在那本我负责的书上,盖上那个属于她的专门的印记。

我不甘心……

“那……那个书店的老板……”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

“那店员……”

“店员都不喜欢看书。”

“你怎么知道?”

“看他们在店里的状态。”

“你就对自己的判断这么有信心?”

“我是个小说家。观察人是我的工作之一!”

“小说家看得也不一定准!”

“起码比一个放弃过的小说家准!”

“你……”

我猛地站起来想要反驳。可目光一下子和苗圆圆的目光撞在一起,心里一下没了底气。

干瘪的咸鱼,被用事实编织的网困住无法脱身,那网的名字叫恐惧。

我转过头去,躲开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说家的目光。

“对不起。”喵生说;

“你没有错。”

“可是……我……”

“我累了,先走了。”

我冲进洗手间,暂停了还在工作的干衣机,拿出半干不透的T恤套在身上,准备离开。

喵生冲进来,看着我。

“方久……别走。”

“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实在没勇气面对她,尽量不显示自己因恐惧而生的心虚,我夺门而出。

“咸鱼!你不准走,你欠我一个愿望!”

“对不起,今天我实在不行。”

我冲出大厅的时候,差点踩到红酒的尾巴,把她吓了一跳。

“如果你去立文书吧的话……”

我正在穿鞋,喵生追了出来。

“如果你去那里的话,可以看看留言本。”

“谢谢……”



来到立文书吧的时候,太阳才刚升起不久。白木底,蓝印纹的长方形招牌并不起眼。店里关了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依稀看到里面陈列着的排好了书的白色书架,蓝白条纹的桌子上倒扣着木质的椅子。

店外面,白木围栏圈出一片空间,里面也摆了一些收起来的桌椅,用铁链固定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留有络腮胡的中年大叔正在从一辆白色面包车上搬出一个个纸皮箱。其中的一个纸皮箱打开了,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些页侧上盖有蓝鹤印记的书。

我走近的时候,中年大叔看到了我。

“九点钟才开门,过两个小时再来吧。”

我就站在那,看着店长把一箱箱书从车里搬出来。

“如果还书的话,把书放在那个信箱里就可以了。”

店长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蓝色的邮筒,是那种模仿伦敦投递箱样式的邮筒。我一点点地观察这家店的一切,阳光从人行道上的树木之间照在玻璃窗上,深吸一口气,可以感受到早晨略带潮湿的空气。我可以在这里站着等,等到店开门了,我可以在这里坐一天,慢慢地看小说……

“之前也有一个女孩子……”老板忽然说道,手里的活也没停下来。

“她从一早就来,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即使不坐一天,也会仔仔细细地选几本书借回去看。”老板继续说道。

我走上前去,从面包车里搬起一箱书。

“嗯?”

“你可以多说说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吗?”

老板定睛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默许了我的帮忙。

她是这个书吧的常客,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经常来这里写作业或者看书。学的好像是会计,那种父母希望子女有一份稳定工作而修的学科。家里的条件好像不是很好,除去生活费,买完教科书学习资料之后,平时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所以经常来这里两块钱一天地借书看。老板说,他也曾经向女孩提供兼职的机会,但是女孩已经在别的地方有兼职。她曾经说,这里是她读书的地方,不想让自己连这一点点空间都染上“现实”气息。

“是一个爱书的孩子啊。”老板叹气说。

我帮老板把书搬进店里,帮他分类上架。毕竟自己是做出版行业的,许多书的分类和上架建议都熟悉,不一会就把活干得七七八八了。当我把最后一箱书上架之后,老板捧着两杯茶从厨房里出来。

“谢谢你的帮忙,这是一点点犒劳。”

我们靠窗阳光的位置坐下来,店里的灯依然没开,但是阳光已经照亮了一半的店面,在书架之间划出此处与彼处一明一暗的两个世界。老板再没有说什么,我们就无言地坐着,听着早晨的鸟叫和远处马路上渐渐起来的忙碌。就这样坐着,想着关于同一个人的不同的回忆,不知过了几个世纪。

“老板,你知道那个女孩现在去哪了吗?”

老板看着我,好像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什么来,他站起来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一面墙前,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面木质纪念墙,上面有一些大头钉钉着的明信片寄语,还有一些用夹子夹在一根白绳上的照片。

我走上前去,老板指着一张自己和女孩的照片。

就是那个女孩,那个一年多来,许多个早上或夜里,地铁上那个同样的位置上坐着的文学女孩。照片里,女孩笑着,灿烂天真。

老板从纪念墙上拿下一张寄语递给我。明信片上的字迹清秀、整齐、落落大方:

“天堂是什么?有人告诉我,天堂是永远被爱和光包围的快乐世界。但是对于我来说,天堂就是一间十米见方的小书吧,和来往于这书吧上的一段地铁。它们成为我暂时脱离这个世界的避风港。

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书,有帮人解决问题的工具书,也有劝人努力生活的励志书,有带你博览世界的游记,也有记录悲欢离合散文。但我独爱小说,我们随着小说里的人物或许在奇特的世界历险,或许在苦难的生活中挣扎求全,甚至和性格各异的男男女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爱小说,所以我喜欢这间小小的书吧。我从现实的生活中逃离出来,进入这个空间,又从这个空间,进入小说的世界里。如果我爱上了某本小说的世界,或者爱上小说世界里的某个人,我可以暂时把他们带回我的世界里,就像在口袋里走私一个小小的精灵,当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可以偷偷打开口袋,让小精灵给我名为勇气的魔法。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满足地,在来的地铁上和小精灵做一次小小的告别,把小精灵送回这个地方,让她给予其他人勇气。

如今,我即将离开这个城市。这座城市有许多让我难以忘怀的人和事,比如说这里,比如说来往这里的那段地铁,比如说那些我相遇过的小精灵。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从这座城市中获得足够在生活中走下去的勇气。我没有条件成为小说里的人去追求梦想,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只属于我的小精灵。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只只属于自己的小精灵呢?”

我读着没有落款的明信片,这只小精灵甚至连走的时候,都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老板,我想看看留言本。”

我想追寻那只小精灵飞过的每一寸土地。

老板看了看我,点点头。

我在小说书架上一本本地找寻,我还记得她看过那些书,有几本是我负责编辑的,也有一些自己没看过,但是还记得她在地铁上看过的。我用指尖划过一道又一道书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老板把两本笔记本放在之前的桌上。笔记本是那种三十二开,黄色页没有划线的空白本,看上去有点年代感,纸质很厚,方便保存,看得出老板为了留住一些珍贵又稍重即逝的记忆所花的心思。

笔记本里面有好一些客人留下的不同色彩的笔迹。有的赞赏这家店的氛围,有的写下即将准备考试或面试的自我鼓励,还有的记下了对某个人表白的心意。

要在众多的留言中找到她的笔迹并不难。一来,她好像是我多年的朋友,我能清楚地辨认她清秀、整齐、落落大方的字体;二来,只有她一个人写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

她写的,是小说。准确来说,是关于她读过的小说的小说。

“读《恋爱的ABC》记

小恋是一只性格多变的精灵,别的恋爱精灵喜欢给恋人出难题,意外,坎坷。但是小恋喜欢男女主角恋爱中的小摩擦,小误会…………小恋的魔法是恋爱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让人觉得清爽,甜而不腻,轻逸灵动,我喜欢小恋的节奏。”

“读《少年和他的粉笔》记

粉笔是一只聪明的精灵,他喜欢在黑板上用数学的方式解答别人生活中的难题,但是当难题自己身上时,粉笔的魔法就不灵了…………粉笔的魔法是那种严肃的幽默感,极力想用逻辑来面对生活的荒诞而闹出的笑话,不是很有趣吗?”

“最后一篇文记

我无法认识《被埋在土里的向阳花种子》里的精灵,但他是最让我感动的两本小说之一。我很庆幸,在自己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认识了他,这只我无法看清其面目的精灵,让我热泪盈眶。我甚至有些私心,想把这只精灵一直带在身边,可是我不能,这只精灵是属于大家的。如果可以,哪怕只是带着这只精灵的影子,我也会很幸福,幸福到足以面对现实中的所有难题。如果可以,我希望带走他最后两章的影子。

我感觉,这只精灵爱着他的影子,可是却一直假装不在意。他可以把他飞到光芒之中,把影子留在小屋子里,他知道,在他走开的时候,影子会把他的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回来的时候舒心、放松。

我爱那个影子。也许影子永远都是影子。可是我奢望,有一天,影子成为精灵,哪怕只是生如夏花般绚烂,却安静地死在秋天的短暂的精灵。”

不知何时,眼泪偷偷地跑出来,到我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泪已经风干了。

“不好意思,老板,我得走了。”

我起身往门口走去。

“阿!这就走了?”

我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这里还有一篇我让客人们推荐自己最爱的书,我也让她写了……不看看吗?”

“不用了,我知道她最爱的书是什么……”

或者说,这是我骄傲的一点点确信。

“那个……年轻人……不介意我多说一句……”

我走出书吧外面围栏的时候,老板叫住了我。

“30年前,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我半转过身去,既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但又想表示我愿意听完。

“可是那时候,我犯傻,错过了她。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或许孩子也很大了吧。”

“那这30年,你都做了什么?”

我能听到,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女孩的梦想,是开一间能让人安安静静读书的咖啡馆……”

“我还会回来这里看书的。”



隔着办公桌,主编神情严肃地思考着我提出辞职的要求。

“对方开什么样的价格,我可以再加50%。”主编说。

“没有,主编。是我自己要走,没有人挖我。”

“两倍!我给你两倍对方提出的价格!”

“主编!真的没有!”

“我不接受!你这样无故请辞!你负责的那些作家怎么办?喵生的新书刚刚上架,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你还有很多工作,上面对你的期望很大!”

“我感谢你对我做的一切,主编,真的。可是,我必须走!”

“副主编!小方,我给你一个月假期!回来你就是副主编!其他都别说了!”

“不是,主编……我真的……”

“我叫你别说了!”

“主编!我想写小说!”

终于,说出来了。主编瞪大眼睛看着我,嘴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咽了下去。

“主编,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这次,我决定了,关于工作我昨天已经和几个作家都通过电话了,虽然没有告诉他们我离开的原因,但是他们都理解。我也安排好公司其他的编辑去负责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接受……”

“小方……”主编的声音里有一份压抑。

“每个编辑都曾经想过成为作家。”

“我知道……”

我真的知道。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有句话,编辑想成为作家,就和拉皮条的爱上妓女一样,没什么结果。

“况且,你也不是没试过……我没记错的话,你还出过短篇小说集。”

“嗯……”

“那个名字我还有点印象,叫什么……叫《秋……》什么?”

“《如秋叶一般静美的那些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小方阿……你是有点才能的……我知道,可是当编辑的才能和小说家的才能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

“不,你听我说,你不知道。你是当编辑的料,终有一天你会坐在我这个位置上!”

“我也有写小说的才能!”

“不!你没有……你试过了!你没有!”

“我认为他有!”

门忽然被打开,我猛地转过身去,发现进来的,是喵生!

“我认为他有!”

“苗老师……这……”

“你来干嘛?”

“这个……还你……”

喵生丢了一团什么东西给我。原来,是前天晚上我落在她家的外套。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喵生质问我。

“那个……我本来打算亲自去跟你说的。”

“现在好了,我知道了。主编!我要换掉我的编辑!”喵生正色道。

“这个……苗老师……小方他还不一定……”主编面露难色。

“我就是要换!”

“苗老师……当初可是你亲自说要小方当你的编辑的阿。”

“如果不换,我就把最后两章的事情公布天下,说你们串改我的作品!以后看你们怎么混下去。”

“这……这对您也……”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换。而且,我强烈要求你们今天就把这个串改我作品的编辑炒!鱿!鱼!”

喵生丢下“炒鱿鱼”三个字转身跑了。我起身去追,却想起还有事情没解决,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我望向主编,主编仿佛明白我的意思,无奈地向我点头。

在出版社的门口,喵生坐在长椅上。她眼睛里似乎有些微红,可能是没睡好吧。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头。除了这个,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感谢她。

“眼睛怎么红红的,昨晚没睡好?”

喵生转过头去,拿出化妆镜来。

“我昨晚睡得很好,你这点观察力,怎么当小说家阿?”

“是是是,我还远远比不上苗老师你阿。还请你以后多给我提点。”

“呵!想得美作家都不会愿意听,也不愿意给别的作家的提点的。想偷师,先请我吃饭吧。”

我只能认输。

走在出版社前面的林荫大道中,清风吹响着树叶,舒爽着听叶者多年以来沉睡的每一根神经。我和喵生都沉浸在这美好的天气里,听着风和叶子诉说的关于这个城市的故事。

“你欠我一个愿望。”喵生说。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伤天害理。”

喵生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连她写小说的时候也没有过的认真。在她这种目光下,我局促不安,心脏驱动着血液冲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你真的会答应我?”

“嗯,真的。”

喵生低下头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开口:

“答应我……”

喵生说,不是一个小说家的口气。

“答应我,一直一直……写小说。”

“啥?”

我有点不太确定。

“答应我!" 瞄生喊了出来,不顾一切,仿佛用尽了一辈子的力量 “一直!把小说!写下去!”

“好!”我也喊了出来,泪流满面,“我会一直一直!把小说!写下去!”

“写下去!”

“写下去!”


等我坐下来的时候,立文书吧外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那被秋叶铺满的人行道上。

“飞鸟老师,事件差不多了,开始签售了”

“老板,你还是叫我小方就好。”

“呵呵……好的好的,小方阿……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

“有五年了。”

“你这本《被精灵祝福的长夏》让我很感动,你觉得,那个女孩回来吗?”

“我不知道。”

我的精灵,你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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