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树林 第10话 “老师,粉底盒和口红……我妈也有。”
风度翩翩、英俊文雅的王老师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起立!”
随着班长李河洪亮的喊声,全班同学应声而起。
“老师好!”同学们齐声喊道。
“同学们好。”王老师点头。
“坐下!”班长又喊。
同学们又应声而坐。坐下的声音没有起立的声音那么干净利落了,有椅子的移动声,衣服的窸窣声,翻书动笔声,以及一些同学习惯性的嗡嗡声。突然响起一声“啪”,像是笔、涂改液,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但那声音很微小,就像布满涟漪的塘面荡出的一圈肉眼几乎不见的细纹。
王老师已在黑板上写下今天要学的课文标题,然后在标题下写下几组陌生的英语单词。
“先跟我读一遍。”
同学们跟着老师朗朗而读。三遍后,吴尚能只记住了一半的单词。他对语言的感知实在是迟钝。话说回来,似乎没什么东西能触动他的神经,调动他的敏感度。他一直认为他的基因里没有那东西,就像一台电脑没有被工程师一开始装入最先进的处理器。
“大家相互读给同学听,还不会的,多听听同学们怎么读,会的,耐心教不会的同学。大家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老师说。
班长流利而准确地朗读完了单词。吴尚勇磕磕绊绊地读着,每个单词都让他毫不确定。
“读错了三个。”班长说。
“英语好难啊。”吴尚勇抱怨道。
“汉语更难,你该幸庆你不是外国人。”
“如果我是外国人就不会学汉语啊,也不用学英语了,因为他们用的就是英语。”
“又不是所有外国人都用英语,就算是美国人,也得必须选修一门外语。美剧里西班牙语提的很多,好像他们以会西牙语为荣。”
“为什么美国人喜欢西班牙语啊?西班牙这个国家很厉害吗?”
“你去问美国人啊。”
“我肯定是出不了国的,你肯定能,就拜托你了。那时候如果你还记得我,就给我发个邮件,告诉我答案吧。”吴尚勇说着用笔在草稿本上写下自己的QQ号和QQ邮箱。
“那么遥远的未来,你确定你还用这个?”班长偏着头问。
“那就看命运造化噢。我爸和他初中几个最要好的同学都没联系了,反倒和一个初中时从未交往的同学关系亲密了。”
“因为他和你爸都是律师了?”
“他现在是医院外科系的主任,还是个专家。其实就是阶级不一样了。”
李河突然用一种令吴尚勇无法掺透的目光盯着吴尚勇。
“原来是我高攀你呢。”李河突然说。
吴尚勇睁圆眼睛,摇头。“那里啊。我们现在都还是毛毛虫,结茧后才能说谁高攀谁。话虽这么说,现在是我高攀你呀。当破茧而出,你一定是一只漂亮艳丽的雄蝴蝶。我嘛,能变成一只看得过去的公蛾子就不错了。两个世界的我们,多半不会有交集了。”
“你吊儿郎当的,原来心思这么复杂。身为律师的儿子看来是早早掺破了红尘。”李河笑起来,并在吴尚勇的QQ邮箱下写下了自己的QQ号和邮箱。
“来,跟我读。”李河读出第一个单词。
吴尚勇跟读了。
“这个单词要舌头顶着上颚,从鼻腔里发音。”李河做着示范。
吴尚勇依样而为,发出了那个音。李河满意地点头。
这时候王老师喊“安静”。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王老师拿起课本正要讲课时,猛然厉声道:“谢雨霞!”
全班同学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只见王老师疾步奔过去,又一声厉喝响彻教室。
“拿出来!”
同学们在各自的位子上转身侧目,目光从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投射过来……吴尚勇转过身去,见王老师站在王俊的座位前,虽然只能看到老师的后脑勺,但吴尚勇能想象出那镜片后的眼睛正冒着火。那双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站起来了的谢雨霞。谢雨霞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羞赧,也许是胭粉太厚,遮住了肤色的变化。她的一侧头发仍然拢在耳后,将那排顺着耳廓排列的廉价耳钉暴露在老师的眼皮前。
过了一会她慢蹭蹭将桌下的手拿出来——是粉底盒和一根口红。
啊,原来她竟然肆无忌惮地在课上补妆。明白这点,教室里瞬间爆出了笑声,同学们笑得前俯后仰。只有王俊强忍着笑意,双手压着课本,头埋在胳膊下。他是担心老师的怒火一下子转到他头上。
“这是什么呀?”王老师举着粉底盒和口红尖刻地问。他的声音被怒气烧着变了调。他的手也在颤抖着,怒火再大一点,怕是要将粉底盒和口红摔在谢雨霞脸上。或者老师的身份让他竭力控制着这股冲动。
谢雨霞不吭声,把头垂得更低了。吴尚勇注意到她在拼命咬嘴唇,那不是悔意,也不是将要破涕,而是在拼命忍住笑。吴尚勇联想到自己因检讨书字迹乱得无法辨认被叫到办公室,被陈老师一顿挖苦时自己也是这番样子——欲笑而不能笑,那实在是太难受了。而谢雨霞眼下的情境显然要更难受。因为王老师一副作势要追究到底的样子。
“老师,粉底盒和口红。”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喊道,“我妈也有。”
刚刚降下来的笑声陡然又炸开了。
“安静!”王老师喝叱。
全班闻声静下来,教室里鸦雀无声,凝重的空气如乌云集结。
“李河,杨丽娟。”
李河、杨丽娟先后站起来。
王老师继续说:“把喜欢笑的同学记下来。我要看看哪些同学这么可爱。”
“是。”
李河坐下,立即拿起笔,笔尖触着草稿纸,他先瞟向吴尚勇。吴尚勇正襟危坐,用双手捂着脸。笑意挤压着五脏六腑,释放出的气体充满胸腔。他觉得他的每一块肌肉都鼓起来,浑身简直要炸开一般。瞧着吴尚勇憋着脸色发紫,李河不忍直视似的转开目光。并用一只手看似随意的遮住嘴。吴尚勇顺着李河的目光看去,好几个同学都用手捂住被汹涌的笑意撑开的脸颊。有同学没控制住,笑起来了,向上的嘴角和向下的眼角愈来愈近。但李河没有动笔——目光跳过了那个同学。
“你觉得很美吗?”王老师平静地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谢雨霞仍然低着头,这时候她已不咬嘴唇了。
“先不说违反校规,也不说你还是学生,单纯以审美来说,只要一个正常人都感觉不出你这叫美。你连美的定义都不知道。”最后一句话,王老师加重了语气。
同学们屏住呼吸。吴尚勇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的破碎声。
“谁教你化的妆?像粗制滥造的小电影里的妖精似的。这就是你对自己的定位吗?”
虽然这话与吴尚勇无关,但他的心脏快速地跳了起来。积聚的笑意渐渐被担忧、同情取代。他盯着谢雨霞的脸,那张脸红了,被羞辱的感觉渗透了胭粉,像充血一般扩散开来。然后她嘴唇哆嗦,鼻翼翕动。
“看来没同学跟你说实话。”教室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同学们默然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的注视。
王老师说得没错,没一个同学告诉她。就算用“妖精”形容,也只是随口冲出的玩笑。然而玩笑即是真话。只是谢雨霞理解成是制作精良的电影里的妖精。不过,实话总是伤人的,时常会带来恨意。
谢雨霞的眼泪突然滚落了下来。吴尚勇看得清楚,一颗一颗的溅在了课本上。寂静的教室里响起谢雨霞极力克制的啜泣声。那一缕如丝带般挑染的没发突然间失去了光泽,像一条低劣的丝带挂在耳朵后。
王老师面无表情地走到讲台旁,把粉底盒和口红往桌上一放。
“到教室外面好好跟我反思。接下来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交给我。”
谢雨霞从教室后门走去。走出教室时她已经用手擦了好几次脸了。吴尚勇想她脸上的妆一定花得一塌糊涂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