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失却的山水(26)
进城的每一趟车总是挤得满满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干活的、探亲的、游玩的,幸好车的岁数大,玻璃窗好几个只剩空框框了,风紧得很,才不让人感气闷。
张敏辉上车不早,可是幸得了个好位置,就售票员的后面,车正中,平稳得象坐在自家沙发上。
售票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已显示了很足够的青春美,上车后,恭恭敬敬向他招呼,张敏辉才依稀记起教过她,不过那时恐怕她没有今天这么可人,不然,他不会对她无所作为,以致对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快到县城时,他望到路边一座小山上的一座塔,就想着下车去看看。他跟售票员说了一声,小姑娘马上叫停了车,放了他下车。
塔叫镇江塔,传说是许多年前山脚下怪龙作恶几口水喷出,千里一片汪洋,民不聊生,有得道仙人路过此地,特造塔镇江,解救沿江两岸的生民。
张敏辉在县城念中学时,老和几个同学结伴到塔内野炊,饮酒话天地,坐石抒心怀。当时好不浪漫自在,视那江流奔腾,催人奋发,便胸中飞扬,雄心万丈,慷慨激昂……而今日正是万事如流水,时过景迁,张敏辉胸中已有另一番感慨了。
山看起来不大,爬起来却很高。
正是季秋时分,山中红叶纷缤,松柏苍翠,金黄的野菊花一片片,草渐枯鸟无声。
张敏辉漫步上山,理不清自己的情怀,风突起,叶声沙沙,连山那边的涛声也隐约听见,在那草木中身姿绰约的镇江塔也发出沉重而轻妙的怪鸣,正迟疑间,他走进了一片枫叶林。
这一座山因为有一个故事有一座塔,山前有一条河,有山有水,向被视为风景区,山中柴木花草都在禁,山林中到处都是落叶。
张敏辉不由自主地驻足了,像个顽皮的孩子,又像个隔世的游魂,好奇而又有些惊惧地观望着,小路已转了个弯,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枫叶,正飘零的落叶,轻轻地,悄悄地,柔柔地,漾漾地,好像在水中荡漾,在空中浮游,而这般妩媚这般热情地扑向树根。微西的阳光洒进树丛,洒在火红、桔红、金黄色的枫叶上,又随风粼粼,相互辉映。大地是那些辉煌,阴影,在灿烂的叶色里被消散,树林里了像是个明洁而绚丽的画厅。
不知怎的,张敏辉在这纯美的宫殿里,心中微泛起一丝淡淡的绝望,而又使他感到少有的适意。做一只蚂蚁也许很有趣,趴在最美的枫叶上,那样从容飘落,忘身地游戏,倘如幸运,随流水奔放,可向大海作逍遥游。
他发现了树叶上没有小虫却有蚂蚁。
突然,前面跳窜来几个小孩子,一路叫嚷着什么,像几只山雀,见着发呆的张敏辉,孩子们都异口同时止了声,惊疑地望着他,犹其是他手中那只小巧的皮箱。
张敏辉狠瞪了一眼这些扫兴的野孩子一眼,堂堂皇皇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穿出林子,走上几阶残碎不全的石阶时,张敏辉偶一回头,见几个孩子竟借着树林的遮掩跟来盯哨,这些好捉迷藏的孩子们,吓吓他们,不也好玩?
张敏辉猛地作威一喝,朝几个孩子一扬拳,吓得他们连忙藏进了树林深处。他感到开心好笑,转身继续往上爬,几乎想哼起歌。
三十五六岁,也许正在人生中途,恰适盛年,但他的心早不像学生时代那样自由,身子也不再如以前一般地轻捷了,又爬了近百米,他已额角生津,汗透衣衫了。
他勉力赶走了几步,终于转上了山背,放眼俯视,小城、田野、逶迤的远山、飘动的江流,尽收眼底。白亮的秋水穿城而来,绕山脚而去,似乎缓慢而又平稳,没有浪滔天,没有波漩涡,却可闻沉沉不息的涛声。
这时前后无阻,山风更劲,张敏辉遍体生凉,顿感心旷神怡,神怡身轻。
自古来登高望远,总是高雅之举,百病之妙方:郁郁者可得志,平生豪气万丈;而望峰息心,激流勇退达者会记取,正所谓仁者智者俱可自见。
张敏辉仰望镇江塔,倏忽生出一股羡慕之意,恨不能身成此塔,称雄四野,缅怀千秋,展望万代。“差之毫里,失之千里”,要是二十年前不因为成份关系而如愿以偿当上一个大兵,鼻梁上就不会架上个金边眼镜,显得文质懦弱,那就会是个铁塔般的硬汉。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匍匐在意志面前,一反常情地感到,女人,那是最没趣的东西。
他伫立良久,再起步时,仿佛掉进钢炉里锻烧后,又抛到江里,经了一番淬砺,他这块世欲薰黑的顽石,突然变成了一块冰清玉洁的珍宝,一兰尘不染,清风不及。
他好像长了一双透亮的翅膀,像鸟一般轻灵,不一会就赴到塔下,塔顶长着一棵不小的桔树,青枝绿叶,还有金黄的桔子,张敏辉没福飞上那上枝头栖息,绕了塔三圈,渐感越来越沉重,才悟到,手里还提着个累赘——好个锃亮精巧的小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