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闻钟

第一个春天

2023-11-03  本文已影响0人  藉草眠风

      宝月趿着鞋踩过一片低矮的鬼奸草,把那油润发亮的叶子糟蹋得东倒西歪,她停在山洞前,眼神逆着自己踩出的土黄色小道往下看,在破旧窄小的正方观音庙上略过,逆着往下看,在挤满何首乌藤蔓和修长星蕨叶子的崖坎上掠过,逆着往下看,在首尾颠倒插进河水的毛棕树上掠过,逆着往下看,在铺散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岸上掠过,逆着往下看,在参差错落的蝴蝶花轻轻摇曳的山路边,一双蓝底白花鞋面儿的绣鞋,鞋底扎地厚厚的,一层叠着一层,一针紧着一针。宝月顺着那鞋底儿往上看,黑素布长裤和蓝白菱格水田布短衫在瑞音纤细的身子上同蝴蝶花一起晃晃悠悠。瑞音的嘴唇半张半闭,间或同鼻尖一起抽动,间或抬起胳膊展展水淋淋的眼睛。宝月从石钟山坡上逆着往回望住瑞音,瑞音在玉带河旁隔着眼泪仰头看晚天云霞。

        四月的清晨总是在一声声“泡耳、泡耳”的啼叫中苏醒,那调子如同坝子里教书先生的吟诵,拖得缓慢悠长,一个字盘旋回绕着转好几个弯,一团乱麻,寻不到个出路。宝月对泡耳鸟是又怕又爱。那鸟只在灰蒙的清晨和晦暗的黄昏现身,它体型肥硕,双翅厚健,浑身漆黑,还反射出幽诡的蓝光,时而转动头颅,挥舞着灰白色的弯长鸟喙,喙上两侧镶嵌折血红圆眼,好像总是在阴测测地窥视着小小村落,宝月看到那双眼睛,简直要打半天寒噤。那鸟却也仅仅在四月现身,立在院坝外高大的榆树上,立在仍未收尽馀寒的梦与醒之间的世界上,以与身形毫不相干的婉转歌调,提醒山中的少年少女——到吃泡耳的时节了,也搞不清到底是晓得泡耳熟了,泡耳鸟就叫,还是泡耳鸟叫了,泡耳才晓得熟。不过,小菊子根本无心弄清这个难题,每当听到泡耳鸟叫,她的嘴巴里就会分泌酸酸甜甜的口水,仿佛已经咬破一把泡耳果果,便只顾寻思着怎么撺掇瑞音一起摘泡耳了。

      宝月在被子里蛄涌一番,卧房里便霎腾起一股子霉味儿,她从被中伸出捂得热热烘烘的小手,掀起一角窗帘,那一角旧窗帘捏在手中潮乎沉甸,贴在和暖的掌心,好像是抓住了一把雨后青苔,黏黏腻腻、冰冰凉凉。宝月单用指尖轻轻一推,窗户就揭开道窄缝,窗框边烙下一个黄豆粒大小浑圆的干燥印记,被搅乱的水雾汇成小江,流淌而下,笔直地划出东西两岸,一丝天光从窄缝里溜进来,也是像窗帘一样的黏黏腻腻、冰冰凉凉,恰好将窗框上的东西两岸照亮。窗外山洼里的村坝在轻薄的烟霭中欠伸,一阵风过,它翻身掀起一角晨雾,太阳从远山后被掀起来。于是田垄间,花叶上的水珠在空旷的天地间交相辉映,把春天的早上照耀得崭新亮堂。房外榆钱树上的泡耳鸟跳踉两下,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宝月伸开腿探一探,脚尖勾住埋在被窝底下的外衣外裤摸索穿戴整齐,一面梳理头发,一面向外走去。

      瑞音跪在小水井边青石板上,这水井还没有瑞音一臂长,深度不过二尺多,虽然叫作井,其实只不过是屋后斜坡脚下的一个浅坑,坑中的水,淌麦子淌洋芋的季节连阴雨,不得满,收麦子收油菜的时节天大旱,不得干,年年岁岁、时时刻刻,水面都在距离井口五寸处,任人来舀走多少,不一会儿便续将上来,还在离井口五寸处。这口简陋的井在瑞音和宝月家小院坝中间,即不能说是席家开的,也不能算作宋家掘的,自打瑞音记事起,它就在这里了,瑞音去问爸爸,去问奶奶,他们也说不清这井的由来,只说打他们记事起就和宋家人一同吃这口井里的水。井台上几颗杨桃树无人打理,树藤肆无忌惮地蔓延,恰逢花季井台上就点燃了鹅黄色的熊熊烈火。一条杨桃藤耷拉在井台边,点缀在瑞音的发上。瑞音把着水马勺柔柔拨弄水面,使得她秀丽的面庞在水中打碎又粘合,漂浮在水上的鹅黄花瓣从她的眼底划向额角,水波荡漾,花瓣从额角划向眉峰,水波荡漾,又从眉峰划向双唇,如同月亮升上山峰,又坠落悬崖。瑞音凝神注视浅浅的水洼,觉得自己也随着花瓣飘到山头,飘至天外,飘得无影无踪,神仙也抓不住了。忽而颈后一凉,井台顶上的水珠滴落在少女光洁的脖子上,她打了个哆嗦,天外的美梦惊醒了。瑞音停下手中的动作,水面依然涟漪阵阵,她的心也是这样。

        身后脚步声渐近,瑞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的是谁——宝月性格疏懒,连走路都不舍得用力气,脚抬得很低,如同在地面上擦过,因而她的脚步声音虽小,却很有特点,鞋面拍地的踢里塔拉中夹杂着一二“刷—刷—”的摩擦声,没有响亮的节奏,瑞音一辨一个准。散漫的脚步在瑞音身边停下,宝月扶上瑞音的肩膀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快点儿,咱们今天往沟里去打猪草,上面泡耳多。”“我还没吃晌午饭呢,你等我。”瑞音一面说,一面向桶中舀水。宝月道:“我也没吃,刚好你也别在家吃了,我在在灶里烧了几个洋芋,带上咱俩一块吃。”瑞音想了想,点头应允。水桶盛满了,宝月和瑞音都去提,两个人握住一个提手,连体婴一般往瑞音家走去,水马勺在桶里转悠,一会儿指向瑞音,一会儿指向宝月,瑞音比宝月个高,两人走得小心翼翼,却仍然是一脚深、一脚浅,很不稳当,水泼溅在瑞音衣裤上,泼湿了一只鞋,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印。

        宝月和瑞音最爱干的活禄就是打猪草,她们每每是一大早就往东沟去,非得地气变凉林色渐昏时才舍得回家。实际上只需不到一晌午,两人就能把那个比她们高的背篓装满返程。但打猪草的目的并不在于满篓的嫩草和肥润的猪,山中的孩子们总是仗着打猪草名义满山疯玩,瑞音和宝月自然不例外。此时两人正躺在坡上,整个晌午连半根草也没割,身边的背篓空空荡荡,恨不得如同山窟地穴一般被风吹地呜咽回响,衣兜里却满满当当,一路而来的野果被他们打折干净。宝月从兜里抓一颗果子,也不睁眼看便扔在嘴里,任凭唇舌触摸,疙里疙瘩的就是泡耳,两脚分叉的就是裤裆果,鼓着嘴巴细细品味,阳光笼罩在她脸上,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辨,散发着迷人的光晕。瑞音端详宝月的脸,脑中浮现初生广菌苔的样子——雨后才从地底钻出的广菌苔有和宝月一样有包裹在绒毛里的细瘦身躯,只不过广菌苔是银白色的毛茸茸,而宝月是金灿灿的毛茸茸,想到这瑞音不禁“噗嗤”笑出声。宝月转头问她:“你笑啥?”瑞音抬手悬在宝月的脸颊旁,绒毛轻柔地刷弄指腹,给她的手指也染得金黄,瑞音道:“你好像金色的广菌苔。”这话让宝月摸不着头脑,她以为瑞音拿自己开玩笑,坐起来不要瑞音再摸她脸,嘟囔道:“你就爱惹我。”瑞音帮宝月拍落粘在背后的碎草叶,看着她深绿色的上衣和圆不隆冬的后脑勺,更觉得像广菌苔,笑容在脸上拂之不去。

      宝月坐着向下望,陈家坝的全貌在眼底展开,人与牛都和飞蜢子差不多大,在铺陈的田地和四处散落的房屋中来往穿梭,她注意到最大的那座房子——其实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鸟笼了。鸟笼里聚集好多飞蜢子,还有不少忙碌地飞进飞出,宝月疑惑地问:“王家今天怎么这么热闹?”瑞音也坐起来好奇地俯瞰,看了一阵,恍然大悟道:“哦,鹤娃子订婚,明天去沙河子未婚妻家下订,今天备礼杀猪,请人帮忙,明天还有的热闹呢!”宝月听了心中一喜,但并非是替王云鹤高兴,而是因为想到另一个人,她说:“那小轩娃回来吗?”瑞音晒得口干舌燥,她抿了抿嘴唇道:“不知道,应该会回来吧。”

      小轩娃是王家幺儿,他和瑞音宝月一样十四岁的年纪,是坝子里念书最好的人,更是坝子里唯一一个去西安念书的人。王云轩和坝子里其他的男娃不同,他既不偷包谷,也不抓毛老鼠扒了皮晾在石头上,更不咋咋呼呼、大吼大叫,他衣裳干净整洁,举止斯文,讲话轻声细语,是最值得收获少女们倾心的那个少年。瑞音和宝月一直关注着王云轩,他在家时,二人便偷摸地去看,有时他与家人谝闲传,有时他处理琐事,有时他埋头看书,有时他揣着手转悠,有时他什么也不做就是发呆,瑞音宝月都爱看,每天只要能看一眼,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欢乐。他离家去上学,瑞音和宝月相约村口,等王云轩经过,若这天恰逢双日,就以逢场作借口,送他到舒家坝,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怅惘。她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种感情与众不同,可又说不明白它同自己灌注在爸妈、哥哥姐姐,以及亲密无间的彼此身上的关注、悲喜有何区别,也就难以向旁人言说,于是这感情变成仅供两人之间分享的小秘密。

      但是这个小秘密在这时候却又无法吸引宝月了,她注意到身旁的瑞音从脖子到脸蛋通红一片,瑞音生就一身雪白皮肤,经不起日头猛晒,她们玩耍地忘记了时间,没顾上现在已经日上中天。宝月拍拍屁股站起来,连忙去拉瑞音,道:“你脸晒得好红,坡上太阳太毒啦,当心晒伤,我们去东沟里打草,里头阴凉”。

      二人手牵着手往东沟走,两个空背篓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东沟在大山深处的深处,比坝子清凉,也更加潮湿,只零零散散的住了几户人家,草木就生长地比坝子里旺盛的多,瑞音和宝月常在这里打猪草。枝叶在天幕下交叠,一两束阳光侥幸地从叶片间逃脱,在林间留下一粒光斑。宝月薅住一把草割断,反手掷在背篓里,野草上浸漫着的露水一汪碧泉般涌出,顺着手腕涌入袖笼,让宝月以为自己也变成节节草、蛾儿肠里的一员,日久天长地在沟里扎根,被山上的雨雾烟云所浇灌,对泥土充满眷恋,深固难徙。宝月做事一向慢吞吞,还爱干细致活,要么挑最鲜嫩的草,要么就只割草的嫩巅巅,因此背篓里还差一些。瑞音手脚麻利,她的背篓早就满得扑出来了,她把背篓卸下放在一边,帮宝月割草。手上忙活起来,嘴里就顾不得讲话,山野静悄悄,宝月能听清小镰刀从草叶上拉扯的声音,金属的冷硬和植物的柔软交织在一起,微弱旋律游离在五音和管弦之外,在山野中引不起回响,宝月脑子里吟唱应和,瑞音忽然哼起歌,宝月甜蜜地想,“她听见我没唱出来的歌”,另一个的背篓在有声歌谣和无声歌谣的交响中渐渐装满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两人慢慢悠悠,身子给背篓压得微微弓下,远看好像两个小老太太。她们再次经过上午休息的山坡,这会有些凉飕飕的了。顺着河水奔流而下的方向走,水声潺湲,不急不缓,偶遇大石便自在高歌。山崖上一溜细长瀑布高高悬挂,划一道弧线把山壁劈开,宝月每次经过这儿时都想,是不是被镇压了千百年的鬼魅妖精都从这裂缝中逃窜到人间,才让这段山道在盛夏都阴凉彻骨。水雾满山谷飞溅,碰见什么都能够随意栖息,落脚在人身上,使瑞音和宝月的头发、眉毛、睫毛都变白,青春匆忙不跌地衰老。瑞音走在宝月的右手边,靠近狭窄山路的内侧,右前方的小林子格外茂密,杂草足足有半人高,顶上的青冈树却离奇的比别处的都矮,好像是永远也长不大,树上绞着一根根枯死的藤蔓,苍白无力地盘绕在附着青苔的短小树干上,描绘勾勒它在死亡前的挣扎,透过它们仿佛能看见毫无血色面容和扭曲变形的四肢。密林内外俨然两个世界,清风拂过只有它岿然不动,乌鸦和野狗时不时拨开乱草怪树制造一点动静,这地方叫做“死娃子坝”。本地风俗,没能活到成年的人不可以进祖坟,不满十四岁的就用草席子裹了,扔在死娃子坝,已满十四岁不到十八的,装进薄木片钉成的棺材,潦草挖坑,埋在死娃子坡。山里的人家同山里的野兽是一样的,肚子里有货就生下来,养大了多把力气干活,养不大少长嘴巴吃饭,那些没长成劳力的小嘴巴们,被丢弃在死娃子坡,抬尸的人同乌鸦野狗一样从密林里钻出来,爸妈滴两滴眼泪把此生的恩情葬送了。

      宝月听爸爸讲他小时候有一次冬天天擦黑的时候从这条沟里过,天上没有月亮,手里的水马灯只能照清两步路,眼睛看不远,生冻疮的耳朵反而变得灵敏,能听见北风是从那一面深谷里扑出来四处撞击,夹着霰子噼里啪啦地把浑身从里到外都吹得湿漉漉,把脚步撞地颠簸踉跄。黑暗中风声夹杂着细微毕毕剥剥柴火爆裂的声音,前方闪烁着火光,他看见死娃子坝边有三个人煨火,欣喜地走上前去坐下与他们搭话,那三人不发一言,他定睛一看,这几人身量不高,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衣衫褴褛,而且都缺胳膊少腿,残缺之处还血肉模糊,明显是被生生扯断的,他们口里正嚼着什么东西咯嘣咯嘣响,火苗跳升照在他们的脸上,宝月爸爸说:“嘴里叼着几截手指头,吃得满嘴是血,我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拔起勾子就往家跑,也不敢回头看,到家蒙起被子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那天晚上明明看到几个鬼娃子的脸,醒了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因为这缘故,阴天和下午宝月从不独自去东沟,以免要经过死娃子坝。瑞音知道她胆小,只要是两个人从这走过,必然走在宝月的右边,把她和死娃子坝挡开。宝月的胳膊碰上瑞音,体温通过衣料传递,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消下去了。

      直到看见飘扬的彩幡,两人走到了观音庙下,瑞音才悄无声息地舒一口长气,她怎么能不怕鬼呢,但每当走在宝月右边时她就从心底升起莫名的胆气,现在这股气散了,便觉得肚子胀痛,她对宝月说:“我要去解手,你一块儿吗?”宝月摇了摇头,她微微屈膝把背篓靠着山壁蹲在地上,宝月会意上前去扶住帮她剥掉两根卡进肩膀的背带,卸下重负,瑞音一溜烟窜进山壁后面不见了。宝月折了根树枝搅蜘蛛丝,把光枝干干裹得像纺锤,瑞音没出来;宝月捡五个石子抓子儿玩,手指摩得突突跳,瑞音没来;宝月右手扣扣左手指甲,左手扣扣右手指甲,把十个指甲缝扣得干干净净,瑞音没出来。玉带河倒影柿红天色,宝月见了心里着急,向山壁呼喊:“瑞音你好没?”她的话在空谷里如同涟漪一样荡了几圈后夷平地,山壁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瑞音捂着肚子走出来,眼睛、鼻头比天色更红,眼泪前仆后继地滚落,宝月紧忙问:“咋了,你哭啥?”瑞音抽抽搭搭地说:“宝月,我就要死了,宝月。”宝月正纳闷,看见她交叠在腹部的双手,也把自己的一只手附上去,另一只手给瑞音把抹干,说:“你肚子疼啊,应该是下山走的太快吃了凉风,咱们坐这儿歇一下,回去吃了热饭就好了,咋可能就死了呢。”说着拉瑞音在河边坐下,瑞音的眼泪仍然像脚边的河水一样斩不断,她含糊不清得说:“不是的,我刚刚肚子疼,以为是要解大手,可蹲了半天也美解出来,只撒了泡尿,我起来一看,撒的全是血,裤裆里头也是血。恐怕是今天吃果子不小心把断肠草混着吃了,我爸说一颗断肠草就能药死一头猪。”话音刚落,宝月脑中轰然巨响,脸上一片空白做不出表情,瑞音说的话在她的心里没留下一点踪影,十四年来的生活和周围的花木、水中的鱼萍、山上的鸟兽、天上的日月都在她心里没留下一点踪影,世间万物都凝缩成对面流泪的脸,任自己呆愣愣地注视。瑞音抱住宝月,把脸蛋贴在宝月的颈侧,河风吹凉匀在脸上的泪水,冰得宝月一个激灵三魂七魄归体,她也把脸蛋贴着瑞音的脖子,溢出新鲜滚烫的眼泪将二人粘合。

        就这样无声地抱了一阵子,瑞音在宝月的耳边轻声说:“宝月,我要是走不回去,死在路上,你到我家跟我爸妈说,别把我撇在死娃子坝,把我埋在这儿,就咱俩现在说话的地方。”宝月听了并不答应,只是回抱瑞音,两只胳膊紧得像箍木桶的箍子,瑞音都有些惊讶,瘦小的宝月竟可以生出这样大的力气,她要被宝月箍得只有她怀抱这么大了。河面看不到一只小鱼条儿,两人身旁的蝴蝶花和上翅膀,宝月依旧一声不发,埋头在瑞音颈间,一把一把的眼泪烫在雪白的肌肤,而瑞音此刻反而平静多了,心想一定是宝月代自己把眼泪流了,她收回手推了推宝月倒:“你上去敲钟吧,我肚子疼,你一个人去,也是替我敲,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了。”宝月听罢放开瑞音,抱的时候那样紧,松开时却轻得像是害怕搅碎空气里的水腥气,她沉默地站起来,跨过玉带河上小石桥,沿着弯弯绕绕的坡道走过观音庙,依旧沉默无声,可眼泪却流个不停。观音庙上的坡几近垂直,宝月抓住野草,才扣干净的指甲缝又变回黑乎乎的,脚踩过的地方泥土立即松动滑落,她没有瑞音灵活,原来总是瑞音在前面,两三下就爬上去,再把她拉上来,可今天只有她一个人手脚并用,艰难地来到“钟”前。

        瑞音所说的“钟”其实就是一块巨大的水锈石,它悬挂在山上洞穴中,洞穴里一年到头都下着淅淅淋淋的小雨,地底下隐藏的水从此处渗出,石头因而被侵蚀成千疮百孔的蜂巢,也不知道是谁发现其中一个敲击后嗡嗡作响,声如铜钟,并且能传出好几里地开外,大家就都叫它“钟”。宝月拾起放在石钟下的鹅卵石,用尽全力敲击六下,群山回响,丛林震撼,山林里的栖鸟都被惊动,嘁嘁喳喳啼叫窜上天空。瑞音站在山下,钟声传来,她的内脏也随之共振。她抬头张望群鸟在苍茫暮色下乱飞,东南西北,仓皇无措,她多希望这些鸟带她一起飞走,飞倒山外面去,可她还从未见过一眼山外的世界,就要死了。想到这里,心同黄昏中的山鸟,凄怆而杂乱。宝月扔掉鹅卵石,回头看山路边的瑞音,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她从未这样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地看过瑞音,现在忽而觉得每一寸都十分新奇,因这新奇便又生惋惜,于是愈加贪婪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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