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日排行榜第一·文凡人闲文!傅申1980。金钢镯精品文字

小镇十字街

2022-03-31  本文已影响0人  冉后ID

“我日,我怎么感觉有人在写咱们?”瘦如竹竿的麦苗青裹着被子趿拉着鞋回头对舒地黄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们空长了四只双眼叠皮的大眼睛,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屋里没有灯,屋外也没有,天上不见月亮,只有满天星,可那点星光还不够黑暗塞牙缝的。

同样身裹棉被脚趿棉鞋的舒地黄一脸茫然,胖似面包的他冲着面前的一团夜色道:“啥意思?”

“你不觉得咱四个像活在小说里吗,天天有意外,处处很精彩——昨天老师布置作业,要每人写篇小故事,带点传奇,我保证有人会写咱哥几个——不然写谁呢?”

舒地黄哆嗦着哈了一口热气,将身上的被子又往紧处裹了裹,说:“别操那个鸟心了,快开门,看看启明星升到哪儿了,该起床上学了不?”

小屋并没有门,只用一块破破烂烂的木板罩着门洞,麦苗青一手拿开顶门棍,一手卸掉门板,将其搬至一旁,立时门户大开,一股凛冽的气浪兜头盖脸地扑来,两人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麦苗青在前,舒地黄居后,两条黑影弯腰曲背,像两头熊瞎子一前一后迈出门去。门口有棵大杨树,一搂粗,夏天枝繁叶茂,这个季节叶茂没了,只剩枝繁。麦苗青挪过去,脑袋缓缓靠近树身,舒地黄有样学样,所有动作照葫芦画了一遍瓢。

“启明星升到第几格了?”屋里忽然传出一声询问,是年有余,听音色,刚睡醒,嗓门有点哑。不等麦苗青答话,一支呼噜倏然乍起,先是猛地一口吸气,声如惊雷,接着便是悠扬地呼气,音调逐渐走低,及至最后,细若游丝。

“这呼噜打的,起手还像那么回事,尾声怎么像放屁?”

麦苗青被舒地黄逗得发笑,身体一颤,脑门差点磕在树皮上,说:“老于也不怕闪了脖子,衣服叠吧叠吧全当了枕头,窝得气儿都不顺了。”

他们说的老于叫于有年,如果麦苗青瘦如竹竿,个头细长,那老于就瘦比牙签,身条细短。除此,他也没有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天。他不自卑。他自有一套强大的理论:“眼小怎么啦?眼小看的世界一样大。眼小不容易飞进虫子。大眼勾魂,小眼迷人。”

“老年怎么这会儿醒了,今天又不该他俩当值?”麦苗青随口一问。

“尿憋的呗。”

果然,年有余打着哈欠揉着睡眼起来撒尿了,他身披破棉袄,脚蹬破棉鞋,中间套一条破秋裤,出了门拔出鸡巴就开闸,水拉成一道弧线,落地哗哗有声,整个人好比风吹杨柳,一边排尿一边摇摆,好像尿液带走了太多热量,必须运动骨骼肌加以补充,以免失温。

“启明星升到第几格了?”

“没见正瞅着吗?”舒地黄回他一句,马上又催一句,“老麦,还能不能给个痛快话?你都数八遍了!”

麦苗青把脸贴在树上,闭起一只眼,眯量来眯量去,始终无法确定此刻启明星与树皮上哪条刻度线形成了两点一线,正焦急,提上裤子的年有余一把将他扒拉开,自己抱着树干像操作天文望远镜朝东天边瞭望起来,三望两望,结果出来了,大呼小叫跑进屋:“老于,快,要迟到了!”

于有年在床上打个滚,嘟囔道:“催什么催,迟到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话音落,人又迷糊了过去。

麦苗青和舒地黄也回了屋,摸索着往身上套衣服,三人穿得差不多了,于有年才一跃而起,像大梦初醒,连连发问:“要迟到了?要迟到了?”

一通忙乱,四人穿戴完毕,急匆匆出门上学去。

他们住的小屋坐南朝北,四周全是田地,没有人家,听不见鸡鸣狗吠,静得出奇,仿佛生活在尘世之外,经常一觉睡到大天光,上学迟到,那是常事。麦苗青本有一块手表,从父亲手里接过来时簇新簇新的,有次洗手不慎从腕上滑落,表壳摔得稀碎,内部也受了损,找镇上的钟表匠连修两次,花了十块钱,效果却一次不如一次,指针越走越慢,最后干脆不走了,永远停在了时间后面。从此他们四个再也把不准时辰的脉搏,一睡就过头,天天迟到,月月迟到。开始老师大怒,罚他们的站,命他们立在教室门外听课,以为他们会汲取教训,可第二天照旧姗姗来迟。老师怒不可遏,加大惩治力度,令他们游班:走进每一间教室,登上讲台,自我批评:“我叫麦苗青,来自初二(3)班,今天早读又迟到了……”

老师在旁纠正:“你哪天没迟到?”

“哪天都迟到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麦苗青羞怯地跟着笑。老师拂袖而去,脸皮绷得很紧。

日复一日,他们成了迟到大王。老师疲倦了,也受够了,懒得再罚他们,每当听到教室门口那声气喘如牛的“报告”,头都不扭,该板书继续板书,该讲课接着讲课,好像门口根本没人,顶多是一团糟心的空气。麦苗青他们讨了个没趣,惭兮兮溜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这一关就算过了。

有一天,麦苗青又迟到了,跑到教室门口头一低直接走了进去,连报告也不喊了——反正老师不理,喊也白喊,白喊不如不喊!老师正讲得口水四溅,突然停了下来。麦苗青行进中即刻停步,怯生生地望向讲台。老师喘一口粗气,粉笔往讲桌上一扔,说:“唉,我都不想说你了。”

这句话伤透了麦苗青的心,当晚回到小屋他向兄弟们发誓,再也不要迟到了,丢人呐!舒地黄等三人也是这个意思,四人围成一圈,坐下合计:“怎么就睡不醒呢?六点早读,五点四十跑操,五点半到校,早是早了点,尤其冬天,谁都想多睡两分钟……可别人怎么就不迟到呢?”

结论是没有计时工具,唯一的手表也报销了,再也买不起了,人家三更有狗,五更有鸡,那些住校的王八蛋还有起床铃!他们可好,屁都没有一个!有时候明明睡醒了,一看天色尚早,再睡个回笼觉吧,得,这一觉睡过去啥时候醒可就难说了……

“有个闹钟就好了。”于有年嘟囔道。

舒地黄哼一声:“讲究人,还闹钟,信不信把咱四个卖了都换不来一块电子表!”

年有余不出声。

麦苗青埋头苦思,终无所得,脱衣上床,辗转反侧,黎明时突然呼一声掀开被窝,光着身子冲出门外,半分钟后又冲了回来,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人不该死有人救,没有闹钟,没有电子表,没有鸡,没有狗,没有起床铃——那有怎样?咱有启明星!”

他们就此摸索开来,每天上学时在门口东侧的杨树上刻下启明星所在高度,每日一刻,宛若刻舟求剑,一星期后终于找准了出门上学的最佳时辰。四人当即分成两组,每天一早以树上那条最佳刻度为准,轮班观望星空。麦苗青与舒地黄在一中念书,为第一组;年有余和于有年在二中求学,为第二组。

他们以为找到了救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碰到阴天下雨立马抓瞎,即便晴空万里,观察误差也在所难免,就算一切全在算计,这睡过头的毛病启明星也帮不了他们——所以该怎么迟到还怎么迟到,只是不再每天迟到,改成隔天迟到,或者三天两回,或者五天三回。

今日不同,五天来已经迟过三回,额度已满,万不可打破底线。他们一道出门而去,门无需关,关也关不上,更不必锁,压根就没有锁。出了门才看清,说他们没有邻居是不对的,小屋周边虽不见人家,但坟头还是有几座的——那些土馒头彼此相连,之间的空地上长满了胡萝卜,他们抢过去,抓住缨子,每人拔出一根,搓吧搓吧,去掉上面的泥土,喀嗞一口又一口,这便是早点了。

正对屋门有条小路,小路两旁各有一溜儿塑料大棚,大棚东西走向,南北排列,棚体又宽又大,但不高,里面种满了金针菇,每个棚内都点着一只火炉对抗严寒,透过门帘望进去,炉火如鬼火,飘忽忽,蓝莹莹。大棚共有上百座,一座挨一座,由北向南延绵数百米。棚外是一圈围墙,他们居住的小屋紧贴着南墙,墙外是无边的庄稼地。没错,他们住在一座工厂里,该厂种植食用真菌,然后做成罐头销往各地。厂房的大门在最北边,与他们的小屋遥相呼应。

往北走上百米,有一口水泥砌的蓄水池,是给大棚补充水分的,被他们当成了洗脸盆,不便之处是水面常结冰,厚厚的,敲不烂,为得到洗脸水,他们将双手按在冰面上使其溶化,四人接力,你暖一会儿,我暖一会儿,他暖一会儿……三五分钟后,手掌底下便暖出一汪清水来,像一面微缩的湖泊,小小的,浅浅的,不够一个人喝。他们小心翼翼把水泼在脸上,洗去表层污垢,顺便提神醒脑。因为照顾得当,水没有泼洒也没有飞溅,洗前与洗后水量基本相等,几无损失,但那方湖面却已不复清澈,活像一块黑补丁缝在一片透明的冰面上。

继续向北,经过一座座大棚,一路来到大门前,把门的是两扇铁皮与一把锁,看门的是一位老人和一只鹌鹑。麦苗青走过去叫门,惊动了笼子里的鹌鹑,吵醒了床铺上的老人。

老人家披着棉袄拿着钥匙打着哈欠来开门,满眼疑惑:“今儿这么早啊?”

“不早了,”四人一齐回答,“就要迟到了。”

“不早了吗?”老人挠挠头,诧异地嘀咕一句。

出了厂门即是马路,东西走向,所以叫东西大街,但显然名不副实,大街并不大,路面仅六米宽,铺了一层柏油。路两边各有六米宽的土坡,坡面平缓,坡顶是各种门面和小店,有磨豆腐的,有榨油的,有卖服装的,有收粮食的,有新华书店,也有饭店,还有一家医院。路两头蹲守着本镇的两所中学,西头是一中,东头为二中。

四人就此分手,麦苗青和舒地黄是一中的学子,往西走;年有余和于有年是二中的子弟,向东去。工厂在镇子的东边,离二中较近,离一中就有点距离了,因此无论迟到与否,年有余和于有年都比麦苗青与舒地黄要从容许多,至少跑起来留有余地,不至于拼了小命。今天不一样,四人都不慌张,他们一出厂就意识到不对劲了,街上黑灯瞎火,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没有买卖人——他们起早了,这是一定的,至于有多早,他们没把握——往日出门完全是另一派风光,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于有年最先打起了退堂鼓:“太早了,咱们回去再睡会儿吧。”

“睡过头怎么办,”年有余反问,“你知道现在几点?”

“不睡也行,回去烤烤火吧。”舒地黄提议。

麦苗青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出了他的想法:“咱们一出来厂门就被老大爷锁上了,这么冷的天再叫他起来不合适……”顿一下又问三人:“你们头疼吗?”

“不疼。”

“眼疼吗?”

“不疼。”

“我也不疼,”麦苗青说,“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咱们睡够了,时辰自然也差不多了,早也早不到哪儿去。”

三人沉默,不置一词,但心底都觉得有理,赶早不赶晚,上学去!迟到大王的帽子还他妈摘不掉了?!

四人分两组,各奔东西。东头的二中全是红砖红瓦的普通住房,不看门头上的“昌邑镇第二中学”,说它是座养老院也说得过去。西头的“昌邑镇第一中学”就洋气得多,三层教学楼,每层四间大教室,一层一个年级。这对出身乡村住惯砖瓦房的麦苗青是另一番体验——终于不用在平地上过日子,可以过一过爬楼的瘾了!学校更是善解人意,初一新生安排在三楼上课,以后每升一年级下降一楼,等学生们爬楼爬烦了,也就到了三年级,重又回归以前不受待见如今分外想念的地平面。对于楼房,麦苗青和舒地黄正处在——爬,有点烦,不爬,又想念的阶段,即初中二年级,不上不下,中间层。前年小升初,为了有楼可爬,麦苗青和舒地黄特意报了一中的志愿。他们如愿了。明年两人将迎来爬楼的厌烦期,有赖学校的精心统筹,他们还会如愿的。

年有余和于有年走进二中校门时,麦苗青与舒地黄刚踏上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的十字交汇点。昌邑是个小镇,总共两条街。东西大街出镇即到头,再往前是土路,两边全是村庄与田地。南北大街不然,出了镇绵延而去,两端皆为省道,向南三十里是一座县城,向北三十里是另一座县城。因为地处交通枢纽,十字街口非常热闹,人流车流不断,平日一早,卖烧饼的,卖狗肉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和糁(sa)汤的,卖糖糕和糖葫芦的,卖果品点心的……全都支上了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卖烧饼的有两家,各守着一台专用烤炉,一家在十字街口西南角,另一家在东北角。西南角那家的主人叫高崇,人称高大麻子,但脸上一颗麻子也没有,人很白净,因为饭量大,长得五大三粗,脸盘圆滚滚的,像烧饼。东北角那家的主人叫刘峻,外号刘二愣子,人非但不愣,还是个机灵鬼,可能烧饼吃多了,生得膀大腰圆,脸盘圆鼓鼓的,也像烧饼。外人从二者针锋相对的名字和遥相对立的摊位就能看出两家不对付,有仇!

卖狗肉的最称心,仅此一家,绝无分号,跟谁都不争,也争不着。胡家狗肉是祖传秘方,好吃不上火,就是摊主长得寒碜点,世代顶着同一张脸,瓜瘦瓜瘦的,身上也不长肉,两颗淡黄色的眼珠像琥珀,左顾右盼,闪耀着金钱的光芒。新主胡人闲新近继承了他爹的手艺和肉摊,为表欢迎,大伙陪他开同一个玩笑,这玩笑曾涮过他爹,也涮过他爷爷和太爷爷:“你狗日的都瘦成癞皮狗了,不是把自己身上的肉刮下来当狗肉卖了吧?”

南下的货车司机且急着赶路的,习惯摇下车窗在西南角上的高家摊位买几个烧饼,北上的货车司机则喜欢照顾东北角上刘家摊位的生意。无论哪家的烧饼摊有买卖,胡人闲即刻靠过去,大声吆喝:“烧饼夹狗肉,吃了活不够!”

司机常顺口接道:“那就每个烧饼夹二两狗肉。”

“好嘞,包您吃了这口想下口。”

狗肉是熟的,调好了味,胡人闲先将肉块切碎,然后接过烧饼(烧饼是两层面,圆圆的,沾满芝麻粒),沿边缘切开,中间为空,好像天生就是夹狗肉的。

有不着急赶路的司机将车停在路旁,叫一盘生煎包,再来一碗胡辣汤或糁汤,选一副干净的桌凳坐下,大吃二喝。

卖煎包的也有两家,一家在十字街口西北角,顺带还卖胡辣汤,另一家在东南角,同时还卖糝汤,都是本地小吃。两家是亲兄弟,姓秦,老大秦琼,老二秦叔宝,历史上是同一人,有名有字,而今名与字一分为二,兄弟两个一人一个。秦琼个高,嗓门也高,天生一副浓眉大眼,能打能挨;秦叔宝个矮,细眉小眼,蔫了吧唧,屁都放不响,全靠哥哥罩着。哥俩互相帮衬,有钱一起挣,有难一起扛,和睦得很。

如果司机带了女眷,糖糕和糖葫芦便有了销路,女人爱吃甜,司机心疼自家女人,吃了正餐,少不了再买几个糖糕加一串糖葫芦给他的甜心当甜点。

说到果品点心,那是给走亲戚的人准备的,寻常情况,买家不多。九十年代中,香蕉桔子在北方乡镇算得上档次货,价格不菲。

卖甜品的基本为流动商贩,今日摆在东西大街,明日挪到南北大街,但绝不走远,紧挨着十字街口便是,走远生意就淡了。

当时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从麦苗青的一套秋装便能估摸个大概齐:上衣两块五,一口价,是件蓝色中山装;裤子很潮,灰色休闲款,砍了十分钟的价,两块二到手——全是故衣,说是从广州深圳淘来的。这会儿那套衣服自不在身上。这会儿是十冬腊月,上身棉袄,下身棉裤,穿得像只狗熊照样冻得打哆嗦。

麦苗青与舒地黄来到十字街口,两人心里一咯噔,我日,果然起早了!烧饼狗肉,包子胡辣汤,糖糕糖葫芦……一个摊子也没出,地上不见人影,只有风声;天上群星闪烁,适应了夜色的两双眼睛在星光下扫了一圈这段繁华街口,忽然察觉少了一个地标。

“小月人呢?”麦苗青心头有疑。

舒地黄随口就答:“肯定在哪个屋檐底下蜷着呢。”

麦苗青望向小月最常躺的那家药店的屋檐,那里确有一个地铺,由几只纸箱拼接而成,但铺上没有人,也没有那件他从不离身的军大衣。

“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不在这个屋檐下就在别的屋檐下,没准正裹着军大衣做梦啃烧饼呢。”

他俩说的小月其实并不小,今年五十二了,身材粗短,走路滚来滚去,像只皮球。小月天生脑子迟钝,但手脚勤快,做事不惜力气。你指派他干什么他都干,不偷懒,不耍滑。你说什么他都信,不反驳,不犟嘴。他不害人,人也不害他,日子虽苦,过得还算滋润,满脸的褶子不是岁月催的,是笑的——见人笑,见狗也笑,咧着一张大嘴,呲着一口白牙,在他眼里,四海之内皆兄弟。

小月父母早逝,没有直系亲属,镇上的人可怜他,给了他一份差事,扫大街,专扫这个生意红火的十字街口。此处人多车多垃圾多,砖头瓦块塑料袋,废纸破筐烂碗筷,全归他管,看见就扫,扫成一堆,用板车拉走。既是为人民服务,报酬不多谈,一日三餐,走到谁的摊前谁管饭。倘若有些私活,也可指挥他干,提两桶水啦,搬几箱货啦,对小月不是难事,一趟活下来主家赏他两毛钱,够买一张烧饼当加餐。偶尔他也要钱,专管过路的司机要,给他五毛他摆手,嫌多,只要两毛,因为烧饼两毛钱一个。他就爱吃烧饼。镇上谁家有红白喜事,他第一个过去帮忙刷盘子洗碗,事了,有一盘肉吃,有一碗酒喝,吃饱喝醉,倒头便睡。有人怕他冻着,送他一件旧式军大衣,他白天穿,晚上盖,走哪儿带哪儿,是他仅有的家当。

走过十字街口,往西两百米即是一中校门,东西大街也就到头了,但集市并未到头,再过去是土路,路南为化肥市场,路北为牲口市场,味儿都挺大,又骚又臭,没事谁也不去那边转悠。麦苗青与舒地黄进了校门,心里一阵激动,我日,今天来这么早非把老师惊得跑肚拉稀不可!他俩在校园中溜达了一圈,偌大的空间只亮着三盏灯,操场一个,厕所一个,伙房一个,其他地方漆黑一片,鬼影都没一个。他们引以为傲的教学楼矗在黑暗中,像一座荒废的古堡,怒目圆瞪,呲牙咧嘴。

学校空如旷野,麦苗青忽然想学巴克来一声野性的呼唤,舒地黄也有此意,两人喊齐号子:“一二三,嗷!”声如鬼哭,调似狼嚎,踩着尾巴尖也叫不了那么瘆人。如此声调竟没能引起任何反响,可见所有人都睡死过去了,离醒还远着呢。

麦苗青倒是醒了:“咱来得不是一般的早啊。”

舒地黄同意:“可不嘛。”

在校园转了几圈,转得腻歪,他们出校门到大街上继续转,去了一趟难得一去的化肥和牲口市场,被屎尿味呛了回来。转到十字街口,小月仍不见人,那意思天还早,不然他早拎着扫帚扫大街了,扫得尘土飞扬,扫得呼啦呼啦响。他一扫地,镇上的人就该开灯起床了,几分钟工夫,天地全被吵醒,鸡叫、狗吠、孩子哭、车子启动、铲子碰锅……这些红尘热闹今日却迟迟不得见,麦苗青与舒地黄甚感无趣,默默向东又走回了工厂。到了大门口,但见两边门框下各蹲一只瑟瑟发抖的石猴,走进一瞧,正是年有余和于有年。他俩在二中校园晃荡了一圈,无聊至极,也嚎了一声,一样没能搞起动静,气馁万分,回来看能否回到小屋避避寒,然而大门锁得紧紧的,围墙又太高,爬不过去,只好蹲下来倚着门框缩起身子以求保暖。

“站起来,”麦苗青朝他们打手势,“跑两步。”

“跑两步就不冷了。”舒地黄说,好似对麦苗青的话作注解。

“你俩怎么不跑?”于有年反驳。

年有余倒觉得跑两步是可以接受的,二话不说,上手将于有年拽起了身,建议大家一块儿跑一跑,沿东西大街。

于有年老大不情愿:“我有点饿,一跑就更饿了。”

年有余两眼一瞪:“饿死总比冻死强,老子快冻成冰棍了!”

四人达成一致,开始慢跑。麦苗青打头,舒地黄紧随其后,年有余拖着松松垮垮的于有年在队尾追赶。

“也就是老年,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换了你我,谁也拖不动他,别看老于又瘦又小像棵豆芽菜,懒起来也是百十斤肉!”麦苗青回头笑说。

舒地黄回望了一眼道:“一点也不假。”

哥四个向西跑到一中,回头再跑向二中,全程五百米,每次路过十字街口,麦苗青便下意识瞟一眼药店屋檐下那张由纸箱铺成的地铺,它虚位多时,却始终不见小月躺上去。他们一共跑了五个来回,于有年抱怨了十五次,一中门口一次,二中门口一次,工厂门口再一次,每次都是这一句:“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哪只眼睛看的启明星,屁眼吗?”

麦苗青与舒地黄不吭声,今天虽该他们当值,但并非他们拍的板。年有余也不出声,只在鼻腔里哼哧哼哧喘大气。

跑第五趟时,小月总算现身了,裹着那件军大衣,提着一把破扫帚,干咳几下,开始这一天的大扫除。小月一到,麦苗青明显感觉天光放亮不少,四周的物件从黑暗中渐次脱身,光线就像小月的扫帚,所到之处一尘不染,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令麦苗青大惑不解的是,小月竟能把时间拿捏得那么准,他没有钟表,即便有他也看不懂,他靠什么判断的时间呢?

瞧吧,不出五分钟这个街口就将热闹起来,周围的门面和小店已然亮起了灯光,而且正沿两条大街朝南北西东逐渐传染。看吧,四面八方的灯光正由近及远一溜儿打开,一直传到目力所及的街巷之尾……四人来不及观赏这一击鼓传花般的妙景,各自朝学校飞奔而去。

麦苗青与舒地黄跑进校门时,起床铃尚未敲响,他们来到悬在树上的那口铁铃下,抓住垂下的长绳刚要摇动,眼前突然闪出一人,正是那位负责敲铃的校工。麦苗青将绳子递过去,一脸的不乐意。校工灿然一笑:“你来敲!”

舒地黄跳过来也想试一试,平常净听铃了,难得敲一回铃,麦苗青敲过,绳子交到他手里,舒地黄抓住一通猛摇,铃声又响又乱,毫无章法。校工接过绳头继续敲,动作娴熟,铃声清脆,一看就是专业人士,一听就是正儿八经的起床铃。

校工四十开外,是条光棍汉,按说娶不上媳妇不怪他,怪他爹娘。他爹是国民党的县长,他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搁在建国前他身份贵重,放在建国后就生而低贱了。后来不唯成分论了,他岁数也大了,一直娶不上……听说新近娶了一名寡妇,喜糖见人就发,足足发了五十斤!校工除了打铃还在伙房帮差,包包子,蒸馒头都是一把好手;尽管天天蹲在伙房,守着一堆好吃的,人却吃得又细又长,麦苗青要是像竹竿,他就得像杨柳,走路随风摇摆,叫人担心风一大就会吹折他的小蛮腰。另外,他还管着开水房,学生买水缺个一毛八分他从不计较。校工讨人嫌只因爱开玩笑,在开水房洗脚碰到有人来打水,他便问:“喝老鸭汤吗?”来人一愣,以为真有大补的鸭汤好喝,不料他指一指脚盆道:“喝吧,老丫汤,养了四十多年的一对老脚丫。”

起床铃一响,学校立时灯火通明,寝室和伙房更是人声鼎沸,这一天的学习和工作即由此开始。麦苗青与舒地黄在铃声中跑往教学楼前的小操场,到那里集合点卯,准备出操。跑到半路,麦苗青掉头就走,身后的舒地黄踩着他的步点跟着掉头,二人一道朝厕所冲去。

“我拉稀,”麦苗青问,“你干吗?”

“我也拉稀,”舒地黄答,“冻着肚子了!”

厕所挤满了人,都是刚起床,憋了一夜,急着放水,小便池边上人挨人站了两排,前排腾出一个空缺后排立即补上。好在蹲坑不挤,麦苗青与舒地黄选了两个挨着的坑位褪下裤子蹲了上去,旁边一哥们嘴里叼着一支烟卷,问麦苗青:“有火吗?”

舒地黄从兜里掏出塑料打火机递过去。那哥们点着火,还打火机时顺带敬了一根烟来。麦苗青接住,叼在嘴上,点着,抽了两口给舒地黄。

“我日,真臭,呸!”麦苗青吐了口唾沫。

“再来一根?”抽烟的哥们被烟熏得眯起一只眼,边说边掏烟盒。

“不了,谢谢。”

外面忽然传来拖拉机声,麦苗青明白是拉屎尿的车到了。他们的厕所是旱厕,隔几天这台拖拉机就来一次,将堆积的屎尿铲净拉走。拉到哪儿去呢?麦苗青知道呀——某个周日下午,他由家返校,骑车从南往北行在南北大街上,与这辆臭气熏天的拖拉机擦边而过——它刚从学校拉了一车粪便出来,一路走一路晃,粪水四流,人人回避。拖拉机往南开了一里地,下油路,拐向东,又开一里地,停在了一片菜地前。麦苗青跟着走近一瞧,一位包着绿头巾的大姐侧身走在田埂上,左手提一只铁桶,右手拿一支铁舀,正将粪水一瓢一瓢泼在大白菜上、包心菜上、大葱、茄子和辣椒上。

麦苗青眉头拧紧,问道:“粪水这么个浇法……菜还能吃吗?”

大姐直起腰,张口就来:“人拉的可都是好玩意儿!”

麦苗青的意思是大姐干活太糙,不该给青菜洗澡,应当只浇菜根;他又问:“这菜你们自己吃吗?”

“不吃。”

“卖给谁呢?”

“一中和二中的伙房。”

麦苗青的心猛地一坠,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在家吃的猪肉炖粉条呕吐出来。他站了一会儿,无计可施,决定离开时,眼神一瞥,无意中瞟到了他们每晚睡觉的小屋,原地这片菜地紧邻工厂的南墙,怪不得老于总说有股子臭味,还冤枉老年偷放屁。

麦苗青骑车上了油路,扭头回望,那位裹着绿头巾的大姐仍在田里忙活,远看好比一只绿头苍蝇飞舞在那些臭不可当的青菜上。

当天,学校开晚饭,几个要好的同学买了馒头和菜,围成一圈,蹲在地上就餐。大伙吧唧着嘴,吃得又香又甜,麦苗青却迟迟不动筷,饿急了便光啃馒头不夹菜。大伙不明所以,麦苗青也不解释,只说:“先吃饭,先吃饭。”等饭菜吃完,麦苗青才将今日见闻详细说与大伙听。听罢,大伙蹲在地上,谁也不看谁,紧盯着地面发呆,胃里波涛汹涌,生怕一个不慎喷涌而出。唯麦苗青最洒脱,劝大伙:“吃都吃了,权当给自己也施了一回肥。”

舒地黄不干了,怪麦苗青不早说、故意憋坏,咬着牙花子笑骂:“老麦,你他妈存心看我们笑话,你大爷!”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麦苗青收回心绪,倾耳一听,跑操已经结束,同学们正按次序上楼,可他与舒地黄仍在茅坑上蹲着起不来,旁边抽烟的哥们早就走了。心里急躁,麦苗青先试了一把,站起半截又蹲了回去,嘴里嚷嚷着:“哎呦不行,我肚子还疼!”

舒地黄不信邪,也试了一把,站起半截也蹲了回去,嘴里也嚷嚷着:“哎哟不行,我肚子也疼!”

两人在厕所蹲了半节课,肚子拉空了,不疼了,这才提起裤子去教室。麦苗青一边爬楼一边有气无力地叹息:“我日,又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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