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教会我:每个人都需要野蛮生长
再次看了一遍《白玫瑰与红玫瑰》,同样是男人的成长史,张爱玲笔下的这个留学男人的故事和贾樟柯镜头下的叛逆小镇青年的故事截然不同。贾樟柯镜头下的小武选择用叛逆来对抗社会对他的抛弃,张爱玲笔下的男主角振保选择用克制来回馈社会对他的期待。
故事的最后,一个幡然醒悟面对充满重重困境的现实生活,一个在遗恨和痛苦里度过一眼可见的乏味荒诞的一生。张爱玲的故事总能够那么深刻,一个男人简单的两段情史就给我们抛出了一个男人的悲哀,无奈以及面对生活日益堕落的姿态。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是世俗男人的活法,普通人向来有两个女人,承载着男人对于女人不同的幻想,一位是圣洁的妻,一位是热烈的情妇。
可是振保不是这样,他有始有终,对家庭负有责任,把家庭内外一切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几乎是一个最合乎理想的中国男人。他出生正途,留洋的海龟,回国后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了总经理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身家清白的大家闺秀,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段,性情温和,不喜交际。
女儿已经9岁了,家里早早就给她预备下了大学的学费。他孝顺母亲,提拔兄弟,工作认真负责,待朋友热情讲义气,严于律己,懂得时刻约束自己。他有着一张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周正,身材挺拔屹立,说话爽快,是一般女人都喜欢的那类男人。带点洋人的绅士,但又不乏中国的地气。
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他和一个叫玫瑰的姑娘相恋。玫瑰是个中英混血儿,因为她不是纯正的英国人,所以总是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她对于要紧的事情总是一副潇洒漠然的神情,性格外向总是大大咧咧咋咋唬唬,所以,振保不大能看出来她是否爱他。但他两都属于那种做事情很迅速的人,一两场舞厅转下来两人就玩到了一块。在振保的眼里,玫瑰皮肤黝黑但像刨光上过光的木头那样亮晶晶,剪一头短发,喜欢穿露胳膊露腿的短裙子。
在振保眼里,她是很漂亮的,也特别具有诱惑力,但是那种口无遮拦总是能够随便被人揩油的女孩子。如果让她做他的妻是万不能的,首先就过不了他自己这一关。振保是那种在嫖上面都要精刮上算的成年男人,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国外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总是格外珍惜。他知道他出身寒微,要不是他自己争气,怕要一辈子做店伙计,死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现在,他站在世界的窗口上,他有俯视他人的理由,他可以自由地在自己那片还未书写的人生蓝图上点染他想要的图案笔墨。
眼见马上就要回国了,他精打细算着每一步,他决心要努力工作孝顺省吃俭用供他出国留学的母亲,替母亲扶养弟弟妹妹。他心里很清楚,玫瑰是那种可以玩一玩的女孩子,但如果要把她娶来移植在中国的土壤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他离开英国的前一晚,还是照常开车送玫瑰回家。玫瑰性子执拗要强,纵使她知道她即将要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她也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她只是用手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地吊在他的颈项上,总感觉贴的不够近,换了一个姿势又一个姿势,恨不能生在他的身上,钳在他的身上。振保一直是看不懂玫瑰的,他觉得她总是疯疯傻傻,对谁都热情。可是这种明显的肢体感觉让他心跳加速,慌了神。他做梦都没想到玫瑰已经爱他爱到了如此地步,他此刻要对玫瑰做什么玫瑰都会随他意的。
玫瑰的身子从她的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的身上,可是他极力克制自己,他毕竟是他自己身子的主人。临别的时候,他捧着玫瑰湿濡的脸,感受着从她鼻翼里散出的热烈呼吸,最后还是硬着心肠送玫瑰回家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很惊讶,对自己那天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的心里却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天晚上的事,但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回国后,他接到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后来,为了就近住宿,他租了朋友王士洪的一间屋子租住。搬家的那天见到王士洪屋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时,他的胸腔中一股热流涌过,她让他想到了他的初恋玫瑰。他把箱笼搬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洗头。堆着一头的肥皂泡沫,高高砌出云石雕像似的雪白发髻从里屋走出,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绿条子浴衣,窈窕的身子被包裹在宽大的外衣里,仍然能看出隐藏在底下隐隐绰绰的婀娜姿态。
他仔细看了她,有着一张金棕色的脸,皮肉紧致,崩得油光水滑,眼睛会放电,妩媚妖娆。她把手从头发里抽出和他握手,意识到手上的肥皂泡的时候赶忙在浴衣上随意擦了擦,一滴肥皂泡末子溅在振保的手背上,他的皮肤那一块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一张小嘴轻轻吮吸似的。她是华侨,性格活泼有趣,在振保面前也不拘谨。绑着湿漉漉的头发,身着浴衣和振保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他们面前和丈夫打趣拌嘴倒也不觉失礼,落落大方。
振保着实被她吸引了,他进浴室洗澡,把她掉落在浴室里的头发捡起来揉成一团塞进裤袋子里,感受到心砰砰直跳,脸颊发热。王士洪因为生意出差去了新加坡,房子里留下了她和他。他心里很焦躁,才和玫瑰诀别了,又遇着了这个叫娇蕊的女人。他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误了,娶了这样善于交际的女人不也很好?毕竟纯粹的中国女人里这一路的女人实在太少。
这样的女人也不见得就是累赘,他在心里推翻了自己之前对于找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的克制和约束。
后来某一天,他两就在客厅里泡茶聊天,两个人说话的方式极为有趣,像打羽毛球一样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他看娇蕊恶作剧作弄另一个男人,却也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坏,反而觉得可爱之极。她思想前卫自由,说着寻常女人不会去说也不懂得去说的言语:“你没听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
她很懂的男人的心思:“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 她一眼就看穿了振保一副老成克制外表下的小九九:“也许,你倒是处处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 她调侃着向振保示意:“我自己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振保随即笑到:“那,可有空房间招租呢?” 紧接着又暗示说:“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独栋的。” 娇蕊听懂了,只是哼了一声挑衅地说:“看你有本事拆了重建。” 振保很自信地丢出一句:“瞧我的罢。”
这样的挑逗游戏让振保觉得振奋,他在娇蕊的身上找回了在玫瑰身上的懊悔和失落感。他把他苦苦追寻的那份寄托放到娇蕊身上,他被她的聪明直爽可爱所吸引。
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这一次,他大胆地突破了心里的道德禁忌,自我暗示和自我安慰着她有许多个情夫,而他只是她其中一个,这是一场游戏,她的丈夫王士洪不会在乎也并不因此会受委屈。他有时候清醒过来,又会在心里自责和羞惭,他怎么能有和朋友的女人睡觉的想法?他着手在外面找房子,一回家就躲到房间里去,避而不见她。虽然总是躲藏,在内心犹疑,辗转反侧。时而说服自己用不着对娇蕊负责,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时而又编造各种理由用理智克制自己,他想到玫瑰,想到那天晚上的克制。他的举止磊落光明,他想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直到他回去拿大衣的那次,他偷偷从门缝里看到娇蕊正捡起他留下的烟屁股,然后使劲用嘴吹,把烟熏味往他的大衣上送过去。他起初大惑不解娇蕊的行为,继而终于按耐不住,完全被她征服了。她原来如此痴心于他,让他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下的香烟感受他的气息。他心里笑着“她真是个孩子”,婴孩的头脑和成熟妇人的美彻底让他在她那片沼泽地举手投降。他到底和她在一起了,也有身体,也有心。
娇蕊是真的爱上他了,连她自己也吃惊,这样热烈的爱在她而言是第一次,虽然她以前是交际花,阅男人无数。娇蕊深情地向他告白:“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他呆了一下,在纸上写下:“心居落成志喜。”但其实他的内心也说不上很喜欢,许多叽叽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他们两就这样相处着,他在她面前逞能,她也在他面前逞能。
她的一技之长是玩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虽然她看上去颇为孩子气,也总喜欢玩一些无聊的游戏,但她的挑战还是引起了振保的恰当反应,他对她有着更浓烈的兴趣。每次他两谈到她丈夫的归期,振保脸上就出现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
他理智上知道这种事确是不应该发生的,但是越到快要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内心对于这种偷情的刺激总有一种犯罪似的兴奋。他偶尔会在这种理智和欲望的纠缠撕扯中觉得痛苦,但在她的丈夫回来之前他还是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在这份爱恋里。
娇蕊看着他越痛苦内心就越高兴,她不懂得振保的那层心理:他并没有她所想的那样爱她,他享受的是这种不为人知带来的暗暗刺激,在英国他已经错过了玫瑰。他目前的一切都是个人聪明才智努力奋斗的结果,一旦为外界知道影响他的职业前途,他第一件事就是抛弃她。
有一次她无意间对振保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
就好像她是已经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听到这话吓得不轻,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继而安抚她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找个律师问问清楚,你知道,弄不好,可能很吃亏。”他的迟疑,娇蕊没有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后来,娇蕊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打电话到振保的办公室来,振保因为她的毫无顾忌渐渐感到厌烦。一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想起在爱丁堡读书的经历,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他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社会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他感到全世界都在盯着他看,他为心中那激荡的抱负眼泪汪汪。
娇蕊寄了一封书信去新加坡的士洪,她坦白了他两的一切。当振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脑子里翁地一声。他俩的这个游戏终于要走到尽头,因为娇蕊提前破坏了游戏规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脱离了轨道自管自顾往前了。
他抗拒的反应让娇蕊意识到,他是不爱她的。她逾越常规,也有着普通女人没有的自尊和骄傲:“我决不会连累你的”。他找到一番相当有力的话和娇蕊说:“娇蕊,你要是爱我,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绝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爱的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告诉他,是你的错了。…娇蕊,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趴在他床前痛哭流涕,那种撕心裂肺的清醒彻底给了她一耳光:这是个自私绝决的男人。哭完之后,还未等他醒来,她就走了,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后来,他只是从人那里听说娇蕊和王士洪离婚了,他很平静,没有惋惜和罪责,仿佛那已经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
他母亲托人给他说媒,第一眼看到孟烟鹂的时候,振保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她罢。”在他的朦胧印像里,这种瘦高个皮肤发白的女孩子才是最适合做妻子的一种女人类型。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脸生的宽柔秀丽,一条笔直的直线下去,仅有的一点波折是在上围的凸起,和那突出的胯骨上。穿着一件已经洗的发灰的橙红条子旗袍,风迎面吹来,衣裳朝后飞,越显得整个人单薄惨白。她马上大学毕业,因为家道中落,只能在一个马虎的学校里读书,但是她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往来。
振保约她看了几次电影,面对振保的时候她很少说话,连头也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心里清楚,按照那时候的新式规矩,她应当走到他的前头,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着她,以此彰显女性的权利。但是她做不到像娇蕊那样随意,总是不能够很自然地接受这些分内的权利,因为踟蹰,显得越加地迟钝。振保对于她的羞缩也没有很讨厌,只是认为她在交际方面有着一个大缺陷。
结婚之后,他才渐渐觉出烟鹂身上的乏味来,她身上笼罩着的那层白把她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振保挣钱不少,大部分都花来与朋友的应酬联络上,家里的开销总是很拮据。他喜欢交朋友,对待朋友也很仗义,外面的面子十足,可是他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他知道烟鹂不像娇蕊,她应付不来。振保总觉得无缘故的空虚,他不喜欢回家,对她的身体不感兴趣,也从不关心她的精神,但也总是忠实地尽丈夫的责任。
他开始宿嫖,很有规律,也很有分寸,从来不把外面的女人往家里带。他选择女人不挑剔相貌,比较喜欢黑一点和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对于以前的玫瑰和娇蕊是一种报复,也是对于自己一直以来过于压抑,理智清醒克制维持世俗生活的一种报复。
他的意识永远是不会让他去那样想的,一切全凭感觉和喜好。如果一旦关联到了过去,他总是以当下的召妓行为谴责自己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永远留有感伤的一角,放着那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合二为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意志,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不会疑心。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她选择这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等我问问振保看看”,他听到之后越发觉得她没有主见,家里的女佣她也时常管教不来,和他母亲偶尔闹矛盾,他渐渐对她感到腻味和烦闷,这时候就越加怀念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女人。
振保的母亲时常在外宣扬她媳妇不中用,儿子在外辛苦赚钱,媳妇连家里的小事也打理不来。这些话吹到烟鹂耳朵里,气恼一点点积攒在心头。两个女人差点就撕破脸,幸而振保在中间调停,但他母亲负气搬回乡下。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柔顺,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还叫人说她不是好儿子。他仍然很有兴头地忙着,但是渐渐露出疲乏的神情,他累了,精神上无比空虚。
一次公交车上,他遇上了娇蕊,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也微微发福了。她略微有点憔悴,还是打扮着,涂着脂粉,耳朵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耳环,已经是中年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有点俗艳。振保沉默了好一会,朝着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 娇蕊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好。”振保问:“你现在的丈夫,你爱他么?”
她断断续续停顿回答:“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内心忽然一阵失落:“你很快乐。” 娇蕊笑着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振保冷笑她,报复的情绪让他说出了这句:“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 可娇蕊听来并不气儡:“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心里溢满了妒忌,待到娇蕊问他:“你呢?好么?”。他想要把他完满的幸福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字斟句酌间,可是忽然抬头看到公交车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他平静下来,虽然车身一直在不停颤动,他的脸也在镜子里跟着颤动,但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心平气和。忽然,在镜子里,他看到他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为什么这样,他不知道。
如果说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必须有人哭,那也应该是她。他竟然止不住眼泪往下淌落,她没有安慰他,径直下了车。回到家,他猛扒着饭,吃的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内心的空虚。振保呆呆坐在屋内的椅子上,看着远处玩耍的女儿,看着屋内认真听无线电的太太,他由窗外向外看去,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还有笛子在吹。
他看着他亲手打造的和乐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去追寻他梦想中的自由。他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包括他的母亲,都应该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奖励有加。他的母亲至少是知道他的牺牲详情的,就算是那些不知道他低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
他在外面也有人常常说他着实是个好人,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总是特别努力去做分外的好事,而且这一类的好事向来不是人家来求他,他就自己兜揽黏上身来。他替弟弟还债,娶亲,替他安家养家。为着他妹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章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毕业,还没结婚。可是他妹妹受不了苦,半年合同还没满,就闹脾气回了上海。
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反倒责怪振保太冒失。烟鹂实在看不过去他做了好事还受委屈,总是逢人便说:“振保吃亏就在这一点上,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哎,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的弟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还是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呀!”她连在振保的朋友面前也是这样说的,因此他们都不喜欢她。虽然她看似美丽娴静,是男人最合理想的太太,可以做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没有女性朋友,振保也不鼓励她社交,他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疏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吃亏,他也是能够原宥她的,女人都心眼儿窄,而且她也是护卫他,不肯让他受委屈罢了。但是后来,她不但向家里的老妈子那样说,还对八岁的女儿诉冤,他实在是厌烦,就把女儿送去寄读学校,家里静悄悄的。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半途中折返回家里,窥破了家里那个安静贤良的女人和驼背裁缝的婚外情。他心里那仅残存的一丝对于这个小窝的眷恋轰然被抽走了,他苦苦支撑着这个家,打理好所有的一切,牺牲了他的所有才打造的金色鸟笼原来也是一个骗局和幻像。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戳破,烟鹂以为他是不知道的,而振保窝着心里的火始终窥伺着她。她小心翼翼伺候,那样的殷勤噜苏他讨厌极了,恨不能冲上去给她一耳光,撕下那张虚伪的面具。
他现在常常醉酒在外,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者索性不回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地步,他故意带着女人兜到家里来。就像和谁使气一样,他故意做出出格的行为给烟鹂看。下雨的那天,他和一个女人在车上玩乐,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
女人尖叫起来,他哈哈大笑,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他知道楼上的一扇窗户前,烟鹂在看。但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肆意的破坏力,使劲把洋伞往水上打去。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打碎它,打碎它。他要砸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要砸掉他自己-那个一直以来战战兢兢,处处克制,为着社会的规矩始终约束着他的那个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他恍惚间看到昔日的恋人站在他对面,和他拉着,扯着,挣扎着。
回到家他砸东西,骂骂咧咧,随后喝的酩酊大醉倒去。第二天,他又变回了一个好人。
没有为自己活过的男人女人余下的一生都在和自己对抗,也和他人对抗。只有完全的舒展与释放之后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有自我价值,愿意担负起社会责任感的人。《都挺好》里的苏大强也是克制的,在工作岗位上被压抑,回到家庭被妻子打击,几十年的白活的人生。没有体会到自尊感的他在妻子死后变得极其爱显摆,要面子,总是作妖。他用了生命暮年这一小段人生的折腾来确证自己存在过的价值和意义。他自私,贪婪,总是给儿女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这都是生命早期被过分压制的结果。
少年的小武偷窃,干坏事,打架,去舞厅找小姐,这种无视社会规则,无视他人生命的早期释放最终带给他的是日渐成熟的心理。像振保,他一直计算得清楚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需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待到他牺牲自己的所有生命欲望之后,他才发现他打造的是一个金丝囚笼,他把他的心囚禁在里面。他明明不幸福,却偏偏总是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直到最后,一个小契机导致他完全的破坏与反抗,他终于按耐不住显现出要把他的家,把他和他苍白乏味的妻一起毁了的狰狞面容。
一切的破坏,对抗走向的都是新生与和解,看看我们周围的人就知道了。在成长的过程中,小村子里总能够听到许多那种年轻无所事事,特别顽劣,让父母头疼的男孩子的故事。他们破坏毁坏一切,但在渐渐长大成熟之后,成了孝顺父母的好儿子,担负家庭责任的好丈夫,在社会上有稳定的事业和人际关系。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家庭合睦。
而我自身的野蛮生长是初中时和母亲的对抗,我易怒,焦躁,总是摔东西,发脾气,后来就再也没有那些让人觉得不礼貌和具有攻击性的行为。发泄过情绪,体验过那样的极端生活方式,以后也就想明白了。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个顺从自己的阶段,释放内在的欲望,想法,打造一个地方盛放那份野蛮,这才是健康的生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