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学术江湖老
首发《北京青年报》
搞学术和混江湖,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无数门派,山头林立。都说武无第二,学术界也只认“率先发现”,于是各路侠客每日找地儿“论”剑——“论”文的“论”。论剑之处也分高下。《XX大学学报》那是自家门派里供师兄弟切磋的演武场,进去容易,只是旁观的除了自家人外再没几个,就算连续十年在里面宣传自家长拳,出了山门依然是个无名小辈,这叫“影响因子低”。《自然》、《科学》好比华山,想上山论剑先得在别处闯出点名声,能去那里打一次酱油都是难得的荣耀,大多人只好在山下边打听边围观,华山论剑几十年后,五绝的传说还四处流传,这就叫“影响因子高”。
论剑怎么论?期刊编辑问“来者何人?练了什么新武功?”那边赶紧报上,“《天罡北斗阵》, 第一作者兼通讯作者柯镇恶,第二作者朱聪……第七作者韩小莹,我们江南七怪这套新阵法已在模式生物金兵身上实验过,困住百八十人不在话下,应用前景看好,值得大家引用。”
编辑粗看一遍挑不出大错,就开始找阵法高人掌眼,于是一纸邀约飞到桃花岛。东邪扫一眼门派和作者,觉得不值得花时间自己看,随口吩咐黄蓉代审。黄蓉一瞧是靖哥哥从前的老师,提笔便代黄药师拟了回复,“可发”。 于是《 天罡北斗阵》通过了“同行评议”,被张榜公告天下,从此任何人均可学习,只要遵守一条公认的江湖规矩——要用天罡北斗阵,或者受其启发创立了新阵法,那么宣扬之时就必得感念一下柯镇恶,不可装成是自己独门原创,否则就叫“剽窃”。
而宣扬的人越多,柯镇恶的江湖地位也就越高。未来柯镇恶要发表新阵法,编辑对他也会另眼相待,要研发新阵法,也容易得到各种资助,再多熬几年,凭着积累下来的名声去全真派活动一下关系。王重阳、丘处机再找上几人联名一推荐,柯镇恶便也列名“武林名宿”,可以手握大把资源,开始指点江山。
以上就是少侠到名宿的正常升迁路线。
学术江湖还有几个特征。其一,少受监督。柯镇恶并不需要带着百八十个金兵现场摆阵给编辑看。只要之前没有太恶劣的名声,你敢说,编辑就敢信。当然,要是谎都编不圆,被编辑当场看穿,自是退稿没商量。柯镇恶要是瞎编说,此阵奥秘在于上风处摆一桶细磨辣椒面,很快会收到退稿意见——“辣椒明朝才传入中国,你穿越了”。
其二,竞争激烈。山头太多,资源不够分。何事最销魂?一是申请资助被拒了,二是正在做的课题被其他研究组抢先发表了。出身研究界的《诺贝尔的囚徒》作者,卡尔·杰拉西写过如下语句,“发表论文、优先权、作者的名字排列、杂志的选择、大学里的终身职位、为研究工作等从基金或赞助人处申请获得资助的本领、诺贝尔奖、对他人的挫折幸灾乐祸,这些是当代科学的灵魂和辎重。”
其三,赢家通吃。武林虽大,能让人记住的名字却寥寥。你要么掌管一个实验室,要么随时面临失业。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可以在学术江湖中呼风唤雨。但大部分人活在金字塔底部,那里是体力密集型产业。
恐惧与贪婪两种驱动力之下,学术不端事故频出,不足为怪。2012年,有研究者选取2047篇生物和医学领域的撤稿论文分析,发现四分之三的撤稿源自学术不端。在我国,撤稿率也是年年攀升。即使到了院士级别,丑闻也频频见诸报端。原铁道部运输局局长张曙光承认曾花费2300万元参选院士,来自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谢剑平凭着科学上完全站不住脚的“降焦减害”当选工程院院士,如今,2005年当选科学院院士的王正敏又被自己学生举报专著抄袭、申报院士材料注水,媒体跟进调查后,更爆出王正敏获专利的“多道程控人工耳蜗”涉嫌克隆澳大利亚技术。最新消息是,院士学部已介入调查,若委员会审议后,三分之二的本学部院士参与投票,投票中三分之二认为应该撤销院士,那么近年来首个“被撤院士”即会诞生。
学界如此黑暗,教人如何是好?幸好,除了恐惧与贪婪,还有一种感情叫妒恨。
竞争激烈既是造假动力,也是揭假动力,研究者之间从来都是暗潮汹涌。一个实验结果若足够引人注目,一个人手握的资源若足够令人眼红,自有后起之秀潜心钻研,若发现有假,即刻竖起“替天行道”大旗——学界大牛,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
十九世纪时,计算机先驱查尔斯·巴比奇便说,“科学界有几种欺诈行为很少被人所知,除非是熟知就里的内行。这些行为可以被分类为欺骗、造假、修正数据和篡改资料等等。聊可自慰的是:他们所发现的每一个事实,他们所完成的每一项好的实验,都会立即被人重复、论证和评说……”微生物学之父巴斯德曾呼风唤雨,手握法国年度研究资金的十分之一,在他死后一百年,当年他一面贬低对手杜桑博士,一面偷偷用对手思路研制疫苗的黑历史一样被翻出。研究界的生态向来如此,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