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在生命的最低谷期，是“老庄”解救了我

我们熟知的知名诗人、作家、画家蒋勋，今年71岁了。他仍坚持奔波台海，传递力量。一起旅行的，除了个性随和、行事利落的助理，还有手边的小闹钟，指针轻微转动的声音告诉蒋勋，他正与朋友分享毕生所见所悟，还提醒他即将启程与更多朋友聊聊世间美与善。

这是我6月在台湾听到蒋勋老师时的所见所想，那时他在分享《汉语诗的传承》。

很难想象，蒋勋，对中外美学有长期研究的雅士，年少“背叛”母爱，结交台湾帮派青年，壮年时期以笔抗争，因反抗政治压迫而差点入狱。但如若回望他重要的人生阶段，讲侠气的少年期，陷伦常的壮年期，云淡风情的暮年期，他一直在学习老庄哲学之道，不断获取新的自在与逍遥。

（一）

追忆年少，蒋勋道庄子一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个人独自成长，在窗口跟风景对话，跟星空对话，跟宇宙最深处的自己对话，不断接近心灵的完整与潇洒。

五六十年代，蒋勋正值青春，血气方刚，彼时台湾却笼于戒严阴影，人们行动受限，言论受限，人人自危。那时他回忆大家都得绝对遵守“中庸之道”，不许特立独行，不许“孤独“。

一些台湾男孩恣意飞扬，蓄发，着牛仔喇叭裤，但一上街就可能遇到危险。不小心就能撞上拿剪子的大人，骂着台客，强行剪发、撕裤角。原因无非男孩们是不合群分子，打扮不符群体气质。

少年蒋勋是家长眼中的好学生，但绝不安分。校内，他勤恳背诵《论语》《中庸》；校外，他结交帮会青年，为其是自由浪漫的侠者，为其身上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还开始背叛母爱，有时关起房门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疼爱他的母亲却一直敲门，一会儿拿鸡汤，一会儿拿小食，想不断确认孩子是否安全。他觉得，母爱有时真是暴力。

“我渴望孤独，他能让我与自己对话，或是从读小说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他觉得亲人疼爱孩子却始终不愿放手，这是一种爱的暴力，这现象在台湾社会很严重，在知识分子界更严重。

蒋勋目之所及，看到的是东方社会不注重个人的孤独性。

旧时台湾

（二）

回望壮年，蒋勋说《老子》《庄子》挽救了濒临绝境的事业和生活。他由此重新思考宇宙万物的自然规律，开始学着断舍离，专注于真正值得的人事和物。

1976年，法国巴黎大学学成归国，蒋勋欲将热血献给这座岛，于是不久便担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挥斥方遒。虽当时岛内戒严有所松懈，经济复苏向荣，但文艺界还在暴力管制下，蒋勋言论的存在，即是异端。但他浑不知有关部门送来的许多条子，因为基本被他好友扣下了。一如众多爱才互才的领导，同道好友抗下所有压力，若非危急存亡，蒋勋哪知道若无他人羽翼相护，自己早登政府黑名单了。

79年台湾美丽岛事件爆发，蒋勋更一度想远走法兰西，抛下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当时《美丽岛》杂志社举行争取民主的示威游行，蒋勋旅法归台不久，并不深谙时局，发文支持一针砭时弊的小说家，也终因此遭大学解聘。他如今发文表示从不后悔这样做，但那时他心有满腔愤怒和苦痛，完全不理解自己深爱的岛屿，为何堕落至此。

正是这段时间，恩师送了蒋勋《老子》和《庄子》并叮嘱道，道家言道，是规律，是万法自然。群体社会大体遵循进化规律，有各自革命进程，个人切不可陷于过热的情绪，而最终轻易毁灭了自己。知己林怀民也质问他，“你为谁回的台湾，就为了这些(政客)吗？”

蒋勋始悟，并在师友帮助下远离政治旋涡，奔台北最北之地——北投隐居。“是《老子》和《庄子》解救了我。“如果没老庄思想开悟，当时他或许已跳入政治黑洞而身陷牢笼。

背起行囊，他曾沿着花东海岸，边观察岛民日常生活，边记笔记。当见人们含饴弄孙的景象，听他们买菜的喧闹声响，他逐渐意识到，无论政权怎样更迭，人们都如此努力生活，安居乐业。在心灵放逐和回归旅程中，蒋勋慢慢断了远走他乡的念头，逐渐找回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信念。他要为天地之美、人间良善，留下来。

他想起自己老师，身为鲁迅大弟子的一代大家台静农，晚年在自家挂的一副对联——浪漫劲松越，谈笑仙佛间。此后数十年，他一直践行老庄哲学，学会让生命细水长流，去爱这人世间。

（三）

如今，蒋勋已陆续与父母的肉身告别，且已年逾古稀，生了2场大病。在此人生阶段，他依旧在《庄子逍遥游》中汲取了些力量，学着在时间空给予的生命限制中，让自己更加自由、逍遥。

2010年底，63岁的蒋勋突患急性心肌梗死，立即送送台大医院急诊室做手术。他在加护病房住了好几天，听到病床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亲朋与病人肉身哭泣道别的声音，而他躺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他再次感知了短暂无力的生命，如《逍遥游》里朝生夕死的朝菌，不得见秋日阳光的蟪蛄。即便五百岁为春的神龟，八千岁为秋的神木，也无从理解无尽时空，何况几十年寿命的人类。

“《逍遥游》的向往许是意图从有限中解脱，获取生命的自在与逍遥。”蒋勋试着在肉身疼痛中解脱，寻找身心的自在。因心脏缺氧时肌肉局部坏死，术后他复健了半年，期间每天坚持走一万步，踩脚踏车，还做负重训练。他看身边不少病友，天天面露愧色，哀恸自己患病的肉身。同为病人，他却和医生、病友讲笑话，为博一笑。

如此情状已与96年患重疾时的模样不同了。当时，蒋勋深陷肉身疼痛，苦苦追寻解脱之道。十余年后身体再次临灾，他学着将疼痛，当成肉身正常的修行。

现在，蒋勋已在台北淡水区买了房。有朋友问为何去淡水买老破小，他回答说淡水很美，窗户2米之外，便是流水。他儿时就住淡水河边，临近暮年，又再次回到童年所在。

他形容台湾岛形如小船，飘于太平洋上，在不少人眼中，他本人亦是只小船，从家乡淡水驶出，入台湾海峡，进大陆港湾，传递生命美学的力量。他也常驶回家乡，载四方来客，赏”十步之内有芳草，陋巷之中是春天“的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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