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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愁(六十)心头肉

2018-07-17  本文已影响424人  牛牛红红

         

远去的乡愁(六十)心头肉

                      心      头      肉   

                          顾        冰

        天已擦黑,癞痢还没有回家,苦嫂焦急地等了他一天。

        苦嫂叫什么名字,无人知道。只知道,她一年到头,脸上愁云笼罩,郁郁寡欢,从来没有舒展过。人们说,她从小苦,长大了苦,嫁了个男人更苦。

        苦嫂是江北人,父母摇着一只小木船,到处漂泊,小木船是她的窝,飘到哪里,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的父亲给人家扛长工,早早死了。母亲依靠打鱼,蹚螺丝,卖点钱,勉强度日,但也总是填不饱肚子。苦嫂小的时候,她娘在她腰上拴根绳子,光着屁股在船尾玩。一到冬天,日子更难熬,河里结了冰,打不着鱼虾,只得讨饭,到了晚上,尤其是在风雪之夜,砭骨的寒风,吹进船舱,那仅有的破被,怎能抵挡得住严寒。母女只好紧紧依偎着,盼着黑夜快快过去,红日快快升起。

        打我记事起,苦嫂已长大成人,她的娘也已故去。她的家,依然是那条小木船,船梢有一个穹形舱盖,是用芦苇编的,为防风雨侵蚀,顶面还涮了桐油,因年代久远,已变得黢黑。

        小木船长久停靠我们村石桥边,不过,这时,苦嫂已告别了打鱼为生的日子,成了我们村的人。

        苦嫂的丈夫,叫癞痢。长得特丑,光光的头顶上,散落着数得过来的几根头发,和眉清目秀的苦嫂相比,真是蛤蟆娶了天鹅,上天瞎了眼。我每回去船上玩,苦嫂总拿出螺丝或咸鱼给我吃,而癞痢却扑拉头上的癞屑,哄我吃,说,那是雪花糖。怪不得人家说,刁麻子,歪癞痢。这歪,即贼,是说人狡猾,鬼心眼多。这个癞痢,就是一个斗筲之徒,卑鄙小人。他除了心眼坏,还好赌。听大人说,有一年年初九节场,他在山皇庙赌钱,那天,赌神菩萨领徒弟,癞痢赢得遍身口袋都装满了钱,有人劝他歇手,他说,再赢一块麻糕钱。也许是赌神厌恶他的贪得无厌,故意作弄惩罚他,打那之后,把把皆输,癞痢急红了眼,一心翻本,岂肯罢休,结果,口袋里的钱,又倾数奉还,最后,衣裳也输了,只穿着一条裤衩,狼狈地跑回了家。

        跟着这样的男人,苦嫂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几天前,苦嫂生下一个男婴。这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第一胎,苦嫂独自在船上分娩,叫癞痢去请老娘(接生婆),但他却进了赌场,结果,苦嫂难产,差点送了性命,孩子死了。第二胎,孩子倒是活的,可孩子全身蜡黄,几天后,眼看没了气,苦嫂抱着孩子去了公社诊所,但为时已晚,全能全不能大夫说,小孩是黄疸,引起败血症而死亡。这第三胎,也是生不逢时,连年灾荒,红花郎吃光了,胡萝卜吃光了,土地上能果腹的东西,也庶乎搜尽刮罄,一个个得了浮肿病,离开人间。苦嫂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能吃常人不能吃的苦,但也形容枯槁,孩子生下几天了,干癟的乳房,如干涸的枯井,一滴奶水也没有。看着儿子皮包骨头,饿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苦嫂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这天,她听到一个消息,县民政局组织一批孩子,送到内蒙古去,让人家收养。忐忑中,她心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儿子是母亲前世的情人,十月怀胎,备受艰辛,也孕育希望,哪个母亲不盼着孩子长大,延续香火,养老送终?苦嫂过去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她巴望着孩子,刨掉苦根,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且,要出人头地,什么是出人头地呢?她不敢奢想,但起码,不要再生活在船上,要在角落村造上二间房子。想到这里,她立刻停住了,这太遙远了,太异想天开了。眼前,这孩子,要再无奶可喂,这一切,无疑都是美好的梦想。思来想去,她觉得,倒不如送到内蒙古去,给孩子一条活路。她听人说,大草原上牛羊成群,牛奶多得像角落村河里的水,要是这样,这孩子也算是有福。打定主意,她便叫癞痢去县民政局报名,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半夜,癞痢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苦嫂急于等待的好消息,民政局考虑到他家的实际情况,把苦嫂的孩子,列入了送内蒙古的名册。

        苦嫂高兴得像是从河里捕到一条大鱼,到集市卖到了好价钱。转念一想,儿子还没起名,总该有个姓名,不然,今后,怎么找呀。她想到了多年栖息之所的小木船,他在船上出生,他的祖辈又以船为家,就叫船宝吧。于是,她取出一块红肚兜,绣上船宝二字。

        第二天一早,癞痢就抱着船宝,去了县里,临别前,虽说苦嫂已想过多遍,做出了难以忍受的决定,但骨肉一旦分离,心里还是如剜心一般疼痛,难舍难分。阿妈劝她说,月子里的眼泪,就是日后的病根,儿行千里不忘娘,船宝长大了,一定会回来的。苦嫂这才止住眼泪。

        癞痢走出不远,苦嫂回到船上,猛然发现红肚兜,糟了!这唯一证明身份的东西落下了。于是,她拿着它,拼命追赶癞痢。

        可是,尽管她紧赶慢赶,却始终不见癞痢的身影。中午,进了县城,她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民政局。

        民政局挤满了人,都是送养孩子的。她在人堆中,找呀,喊呀,就是不见丈夫,不见船宝。有人说,你问问办接收手续的工作人员,不就知道了?兴许办好手续回家了呢。

        她一想也对,便使劲挤到前面。工作人员听完她的话,反复查看登记册,一脸惊诧:没有船宝。苦嫂楞是不信,工作人员又让她逐一察看已收下的孩子,还是没有。

        苦嫂只得往家走,这时,她虽然从早晨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但她全然不觉得饥渴,她只担心,不知癞痢去了哪里,她的船宝怎么样,出了什么意外。

        傍晚,苦嫂回到了角落村,来到石桥旁,只听见小船上癞痢快活地哼着锡剧《双推磨》,“推呀拉呀快又稳,磨儿转得像车轮,手里越牵越有力,哪里来的混身劲。”苦嫂顿生疑窦,丈夫怎么这么高兴?

        她跨上小船,癞痢在喝酒,酒蛊前,摆着一碟猪耳朵,一碟五香豆(蚕豆)。她倏感不妙,厉声地问:船宝呢?船宝哪儿去了?

        癞痢血红的眼珠,乜斜了苦嫂一眼,他已被酒精烧得神魂颠倒,乐不可支。原来,昨天,他并没有去民政局报名,今天,也没有去民政局送孩,他把船宝以五十块钱,卖给了南山人。

        苦嫂闻听,夺过酒蛊,连同猪耳朵、五香豆,一古脑扔进了河中。

        打这以后,苦嫂病倒了。你想想,苦嫂正在月子里,连饿带累,连急带气,怎会经得起如此打击?

        几天以后,等病稍有好转,苦嫂便背着包袱,踏上了去南山寻子的路。阿妈劝她说,到南山有几百里路,你又有病,如何吃得消?再说,孩子已卖,不要说无钱救赎,就是有钱,人家未必肯给。她说,牛牛阿妈,别说有几百里路,就是天涯海角,我一寸一寸爬,也要找到他。没有钱赎,我看上一眼,死了也闭眼。

        从此,她在这条路上,风餐露宿,历尽困苦,度过了整整六个春秋。

        不知走了多少天,他来到南山,打听到有个人家,几天前买回一个男孩。她走进那户人家,摇篮里正睡着一个婴儿,她心里一阵狂喜,多日来的焦灼、忧伤,心累、体倦,如风吹浓云,一扫而去。她小心地抱起小孩,一边呼唤着船宝,一边给他穿上红肚兜。

        正在这时,冲过来一个年轻女人,把孩子从她怀里夺了过去。苦嫂奋力拼抢,怎奈又拥上几个人来,常言双手难敌四拳,苦嫂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一阵混战,同时,伴以激烈的嘴仗,她终于寡不敌众,抵挡不住,被逐出院门。

        苦嫂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的心也被撕碎了。她憎恨,这世界何等丑恶,残忍,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而穷人却只能任人宰割。她决心要向他们讨个公道,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为什么连看的权利都没有?而且,居然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她有着勿庸置辩的证据和理由。船宝的阴囊背面,有一块赤豆粒大小的红色胎记,听人说,对于那些夭折的孩子,上帝会在他们身上,做下记号,重新转世投胎到他们原先的父母身边,这记号,便成了胎记。人们还说,有胎记的人,必定贵人相随,福星高照,大富大贵。等看了船宝的胎记,让大家评评理,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第二天清晨,这家人打开大门,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苦嫂。他们清楚,光凭口舌之战,已无济于事,必须让这个女人头撞南墙,方能使她口服,死心。于是,将小孩抱出,让她勘验胎记。

        结果,出乎苦嫂意料,没有胎记,也就是说,这个孩子不是她的船宝,因此,无话可说。

        光阴似箭,日历翻到了1966年,在这整整六年中,苦嫂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南山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到处留下了她的踪迹,白天,饿了,讨口饭吃,渴了,河里捧口水喝,晚上,屋檐下,桥洞里,就是她的安身之处。

        这天,她来到了常州,因饥饿疲劳过度,晕厥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松软的床上,床边,站着一位相貌慈蔼的大姐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大姐告诉她,自己叫香草,小男孩是自己的儿子,叫旺大,是旺大在弄堂里发现晕倒的她,便跑去告诉妈妈,自己随即和众人一起,把她背回了家。刚才,给她喂了些糖盐水,很快便苏醒了过来,经查体,体征正常,估计可能是低血糖引起的,休息一会,就会好的。

        大姐还说,自己是医生,专门卖梨膏糖,唱小热昏,前些天,丈夫被造反派打断了腿,正在床上躺着。

        苦嫂庆幸遇到了一位好心肠的医生,才使自己及时得救,要是晕倒时跌入河中,也许早就一命呜呼了。同时,她又不明白香草医生的丈夫,为什么被打。香草解释,他们说小热昏是封资修的渣滓。可什么叫封资修呢?苦嫂不懂。

        香草问苦嫂,你是哪里人,为何到常州。苦嫂便一五一十告诉她,说到伤心处,竟几度哽咽,泣不成声。

        但当苦嫂说到角落村,癞痢,船宝,香草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稍纵即逝而又不易察觉的错谔和戒惧。她即刻说,苦嫂,你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走了。

        苦嫂想想也是,便谢过香草,离开她家。

        没走出几步,香草又赶了上来,硬是要请她吃了饭再走。苦嫂寻思,萍水相逢,无功于人,怎好受此礼遇,但任凭她一再谢辞,还是被香草拽着,进了德泰恒饭店。

        德泰恒是常州最好的饭店,苦嫂别说见,就是听也没听说过。进得店来,看着那宫殿般的装饰,御膳般的美味,苦嫂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琢磨,这不就是皇帝待的地方么。

        作陪的,除了香草,旺大,还有一位女人,香草介绍,她是同事小姐妹。

        席间,桌上那些不知名的菜,说了,她也没记住一个,但香草小姐妹的话,她却每一句都记在心里。那个小姐妹说,旺大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可以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打小,他经常生病,香草东奔西跑,寻医问药,没少受罪。他爸爸还非常重视学前教育,智力开发,现在,还未进学堂门,就能认识不少字,能背百家姓,三字经了,而且,这孩子有教养,特别懂礼貌,有善心。

        几天以后,苦嫂走过青果巷,正巧碰见香草在唱小热昏,卖梨膏糖,便驻足观看。

        香草的说唱,诙谐风趣,引得观众不时爆出一阵阵笑声和掌声。

        观众同志们,常州梨膏糖,有500多年历史,它由梨汁、川贝、罗汉果、伏苓、紫苏等多种中草药加蜂蜜熬制而成,有止咳化痰、润肺平喘、消食健胃等功效。

        接着,香草敲起小锣,谐谑地逗唱,她的那个小姐妹,在一旁捧哏。小伙吃了身强壮,姑娘吃了更漂亮,媳妇吃了更会养,小孩吃了使劲长。她的小姐妹又唱道,要是不吃梨膏糖,裁缝不会做衣裳,皮匠不会上鞋邦,木匠不会上大梁,瓦匠不会盖新房,新郎不吃梨膏糖,新娘不让你上床,公公不吃梨膏糖,婆婆走进小叔房,你们不买梨膏糖,回去吃饭也不香,当心要长杨梅疮。

        她俩正表演着,人群中,突然冲进一伙人,把香草扭着就走,他们一边走,还一边高喊口号:打倒香草,肃清小热昏余毒!

        苦嫂一下子懵了,她不理解小热昏有什么毒害,她无法一时弄懂,但她立时想到,香草被关押了,她丈夫还躺在家里床上,让谁侍候,小旺大,又有谁照应?

        三个月过去了,香草终于又回到家。踏进家门前,她的心一直悬着,这些日子,丈夫和孩子不知是怎么过的,但一进家,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家里清清爽爽,熨熨帖帖,丈夫红朴朴,旺大胖墩墩。

        一问,香草自那天关进去后,苦嫂便来到她家。 香草一时语塞,任眼泪尽情无声地流淌,这眼泪,表达了感激,也渲示了愧疚。事情是这样的。香草婚后不育,六年前托人买了船宝,因无乳喂养,恰巧她南山的表妹生了儿子,奶水充足,便把船宝托她代养,并嘱她千万保密。那天,苦嫂在南山第一个见到的,确是船宝,但她第二天查验胎记的男婴,却是她表妹的。数月前,老天刻意安排,旺大,即船宝在弄堂里见到晕倒的苦嫂,救回家来,知道苦嫂就是旺大的生母,可实在无法相认,又因心中感觉所欠,因此请苦嫂吃饭,以赎万之一二,想不到,在自己遭难之际,这个善良的女人,默默帮自己渡过了难关。人心,这是怎样高尚纯洁的人心?如果自己不把船宝交还给苦嫂,我的心,还能叫人心吗?

        香草这样想着,决计要让苦嫂母子团圆。然而,遍寻苦嫂不见,只在桌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香草姐:

        我走了,我一点也不难受,而感到高兴。因为,我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还因为,你们给了船宝这么好的物质生活,这么好的教育,这是胎记给他带来的贵人和福气,我要感谢你们!

        六年来,为寻找船宝,我所吃的苦,三车三船装不下,三天三夜说不完,就不说它了,谁叫我是母亲呢。

        在你被抓走时,我并不知道旺大就是船宝,我到你家,照料旺大和他爸,只是为报答你救我之恩,和请我吃饭之情。后来,造反派到你家抄家,他们走后,在满地的杂物中,我无意中发现了绣着船宝名字的红肚兜,才知道旺大是船宝。

        我多想让他叫我一声娘,但我不能,我多想带他走,但更不能!我讲不出什么道理,只知道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人讲过,一个幸福分给二个人,变成了二个幸福,二个痛苦给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痛苦。我愿把二个痛苦,给我一个人,而把幸福分给你。

        我原先只想能和船宝见上一面,现在,我却和他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我满足了,只要红肚兜跟着他,娘就时刻在他身边,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苦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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