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给你写情书(七)
明芳的妈妈原籍广东汕头,娘家就在市中心小公园边上的通津街,那是一座大宅院,后来我和明芳多次去那里看她外婆。明芳的外公在民国时期开蜜饯厂,生意到达东南亚,他娶了二房太太。大太太住楼下,明芳叫她“楼下阿嬷”。二太太住楼上,称呼“楼上阿嬷”,她是明芳妈妈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连连称奇,八十多岁老太太,犹如姑娘一般的身材,一头顺溜溜的黑发,没有掺白,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老太太。后来有一次我和朋友到汕头,朋友看到楼上阿嬷,连声说,漂亮,真漂亮,比宋庆龄还漂亮。楼上阿嬷正餐吃得少,每晚睡前必喝一碗牛奶吃两块饼干。她做的精致草粿和可口饭菜,繁琐又讲究,那是正宗潮汕美食的风味。
那次她舅舅来东山,我没有见到他,但后来关系融洽,我到汕头都去找他。2011年他来东山,还在我家住了一晚。现在,舅舅也老了,又轻微中风,我们打算再到汕头看望他一次。
然而,那时的明芳却矛盾着,她和我毕竟交浅言深。她信任舅舅,想把我们的交往告诉他,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拐弯抹角,这有违她的秉性。她的忧虑进入思想深处,日思夜想,以梦的形式折射出来。
她写道: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你到我家,我在家却让你久等,你看了我一眼就骂我。我气得要命,大声地喊:“你给我出去!”你真的走出去,可刚走到门口时,我叫你等一下,你停下来了,我把所有你的书都向你摔去,满地都是,你好像没有捡起那些书,转头就走了。可我不哭,还是大声喊道:“你等着瞧,我不会跟命运赌气的。”可是,回到床上却哭了。
林老师:您好!
来信收到。你真会比喻,“小夜莺”,如果没有月亮,她的出场有什么好处,在一个黑不溜秋的夜里,要是听到她的声音,你的感觉怎样?我感到那是孤独凄凉的。在一个迷人的月光底下,我相信她的声音才会婉转动听。
我在星期二给你写了一封信,可你没收到,害得我弟弟从中午到晚上做无赏之功。我想请你星期二晚上开完会到我家,认识一下我舅舅,因为他星期三上午就要回汕头。
他怎样认识你呢?有两方面,先是他喜欢看你那几本《每周文摘》,他问我:“这是谁?”我说:“我的老师,在二中。”而后就是你那天晚上急急忙忙送来《红楼梦》,你有看见吗?我那“小笼子”房间里亮着灯,我舅舅就在里面。你走后,我舅舅就知道你叫林旭山。他问我你有几岁了。我不加思索回答:“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舅舅眼力可好,因为他经常来我房间看这些书。你真坏,那些书凡是有写名字的都是林旭山。
星期一下午,我上完了第一节课就马上回家,陪我舅舅拜访我四叔,我四叔家在新村粮店后面。没碰上你却碰上了你妹妹。我和我舅舅还有些共同语言,一路上谈了很多,我想要是你也在,那就更好了。
我现在有一个“语言美”的班主任,是刚从西伯利亚来的,我每天看到他就不觉得饿,甚至想呕吐,是一个不吉祥的象征。
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你到我家,我在家却让你久等,你看了我一眼就骂我。我气得要命,大声地喊:“你给我出去!”你真的走出去,可刚走到门口时,我叫你等一下,你停下来了,我把所有你的书都向你摔去,满地都是,你好像没有捡起那些书,转头就走了。可我不哭,还是大声喊道:“你等着瞧,我不会跟命运赌气的。”可是,回到床上却哭了。
我不会雄辩,也不喜欢雄辩。我感到自己特别怪,怪得没人能理解我,连我自己也感到自己的怪,我总是找不到答案,到最后归罪于命运。
我本来也打算今天给你写信,向你道歉。开玩笑不看场合,就是那封信的称呼,我心里那样想,就那样称呼。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可心里很不好受,星期六晚上还想不敢见你,但是我理解你。
人,真是怪物,我就是坚持自己的观点,非常自信,但有点自私,把世界看得那样狭窄,始终认为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只有一个。而你也说只能一个,要让我猜,我不想猜,就你自己聪明。
我舅舅来时,我爸爸向他汇报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地,我有口难言,因为我舅舅是第一次到东山来。到了我舅舅要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才突然问舅舅:“舅舅,一般人说话给别人听时,先说自己好,还是说别人好?”他回答说:“总是说自己好了。”这样回答对我来说已经满足了。他还说了我什么,你猜?见面时回答。
我这几天来,学习感到很乱,那几个科目好像混在一起,我要重新订个学习计划。你要的“人道主义”文章,找到了一点,星期六晚上带去。
祝
一切满意
明芳上
84、10、18

明芳:你好!
你知道吗?昨晚回校时,两位西埔的同学已经在宿舍等我。他们坐6点15分的车来城关,一直等我到十二点。我回校时郑老师正陪着他们,我们重新入座泡茶,其中一位说:晚上不要睡,一直坐到天亮。郑老师说奉陪到底,大家觉得连睡虫郑老师都可以不睡,我们当然更没话说。我们四个人(杨老师早上带学生游苏峰,他独自先睡),就这样边泡茶边胡说八道。
我说人家外国的酒吧是玩夜间的。郑老师说“酒吧”的原意是酒柜,表示服务。他说不能喝太多茶,但可以为我们服务泡茶,我就提议让郑老师当“酒吧男”(因为没有女的),大家大笑。就这样,我们漫无边际瞎扯,茶喝多了,就喝麦乳精,有一位说:“楼上请,最后一道菜,甜汤。”
一直闹到凌晨4点多,烟也抽光,水也用完了。将近5点钟,大家再也打不起精神,东倒西歪,连衣服也没有脱,就睡着了。直到将近9点才起床,随便吃一点早饭,到市场买了一些鱼和肉,到我家喝酒,(在路上碰上你),下午3点他们才回去。现在,3点29分,坐下来给你写信,真想睡。
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叫我老师,我想是这样,其一,我并没有教过你。其二,你和我说话也完全不是以学生的口吻,我也不曾以老师的身份对待你。其三,我确实不喜欢“教师”这个称呼,很久以前,我就发誓过不当老师,但命运偏偏跟我作对。我以前一想起教师,就想起孔乙己。教师的性格离现实太远,有点迂腐,现在比较不会这样想。
昨晚很美好,尤其是我们出来散步的时候,我知道过往行人对我们一定有什么看法。看你当时那么怕冷的样子,我就想,你如果会变小一些,我就把你装在口袋里。以前,我有一个同学,他的女朋友小小的一点,我就曾经笑话他说:回去装在旅行袋,坐车省一票。他说:现在不是杨贵妃时代,以胖为美。我甚至想,最好让你感冒一下,以后印象会更深。
昨晚我对你七说八说,你一定会七想八想。其实,我说话有时也没有什么思考,高兴时乱说,没有什么目的。虽然我有时尖锐些,也相当敏感,但说对一个人的真正了解,尤其对你,还是很少。你真坏,就是不愿说我,大概要留在心里发芽,小心烂掉了。
明天是星期一,后天是星期二,以后是星期三、四……,妈的,一星期真长。
恶梦醒来是早晨。早晨,将是一片光明。
林旭山
84、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