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枣
今年是我研究生毕业的第一年,在郑州的一所中学里扮演生物老师兼七班班主任的角色,尽管兢兢业业也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我不觉得我或者我那群可爱的学生们真的理解细胞是如何分裂的,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真的很重要吗?我们都能熟练的背诵出绿叶在光照的作用下制造有机物的步骤:处理植物;遮光;光照;酒精水浴加热;清水漂洗;滴加碘液。按部就班的完成这一系列操作,牢牢的背诵实验所需的十几种大大小小的仪器,保证我们可以填满自己的试卷。夺取,给与,检验,只是为了验证美国人恩格尔曼的伟大。
更多的时间里我把自己关在那不足十平米的单间里,在各种软件上小心不漏痕迹的注视着旧日好友的生活轨迹。我只关注女孩。那些为人母亲的女人往往都会在微博上注册一个小号写下自己的种种狼狈与疲态,她们往往又会用大号关注这个小号。欲望与厌恶并驾齐驱,只有秘密让人觉得安全。女人们不断的怀疑一切,怀疑自己女性的身份,怀疑父母那本就少的可怜的爱,怀疑丈夫在某个短视频软件上找到了新的猎物。女人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她会继续像自己的母亲那样为了孩子牺牲一切。我知道自己不再有为任何人牺牲一切的伟大,所以我总在男人即将要和我谈婚论嫁时,迅速抽身出来,这是我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十一月的冷风从阳台进来,桌面压着的学生随堂检测的试卷在哗哗作响。我在微信上给母亲转过去这个月的生活费后,看到陈娇在微信上发来的消息“明天周末,你有空吗?”我把界面往上划,是她在中秋节那天发送的祝福“祝王老师中秋节快乐。”是她国庆节的祝福“国庆快乐”。只觉得恍惚,我不记得自己有看到这条消息。当然,就算看到了我也不打算回复。开学时,学校发了一部新的国产手机和手机卡,专门用来和学生家长联系,我把自己的手机卡也插在了那部手机上。原有的这个手机上仍旧登着我的微信,整天装在包里随身携带,在需要时才会拿出来看一看。它的功能不再是即时传递,像是变成了读高中时大家习惯的那样,在QQ空间留言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弟弟要开学了,手头有点紧;你姥爷过几天周年,你也要回来磕个头;二舅家的硕硕升高三了,想要你给他补补课。。。我很久没有从微信聊天框的另一方身上感到亲密与安慰了。
一定不是关于她的小孩转来上学的事情了,那要到明年才会再次提上章程。八月底的时候,陈娇让我帮她想想办法把萧一搏转到我工作的这个学校上学。萧一搏是陈娇和萧山的儿子,那年我大三,是陈娇唯一的伴娘。我原本拜托我母亲去送礼,自己不回去的。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带着哭腔而狡黠的声音“你怎么能不来呀!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没有伴娘周围的人都会笑话的。”
现在学生上学都是划片,要户口的。其实萧山这几年在工地上做的还不错,他带着同村的几个建筑工人到处承包工程。把家从村子里搬到了县城,又从县城搬到了我们那的地级市,过不了几年,他们就能把家搬到郑州。我不想再和过去重新维持某种亲密关系,我还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
是她想要像以前那样再次摆低姿态讨好我,等到明年使用时更加方便顺手?毕竟她现在与以前很不相同。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她消息的时候,我接到了萧山的电话。起初我以为是某个学生家长的手机号码,尽管我早已经把所有学生家长的手机号存入了通讯录。三胎鼓励政策早已发布,城市里生活的这些人的繁殖冲动也早已被种种压力消耗甚多,五六个成年人围着一个小孩转的家庭结构依然是大多数。上周我接到过一个老头的电话,含糊不清的重复与喋喋不休的恳求占据了我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直到电话挂了,我也没听清他到底是哪个学生的爷爷或外公。
在我毫不犹豫的划过屏幕后,萧山那固有的,沙哑的,标志性嗓音不断的撞击着我的耳膜。
“明天周末不上班吧!我开车去接你,你还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住对吧?”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联系我。像过去一样,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能散发出独有的如石头撞击冰面的破碎声。那沙哑而强势的铿锵声让我无处可逃,对他,我从来都是带有某种愧疚的。
“什么事情啊!我这堆了一堆没改完的试卷,下次给学生上课要用的。有什么事情吗?”我提醒自己,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丈夫。
“明天早上十点,我到你那去,到时候再说吧!”
“陈娇知道吗?”我故意问道。
“知道,是别的事情,她也会在。”
我看到母亲接受转账的消息弹出,确认家里一切都好,不禁恍惚。
陈娇从结婚后就不知道土地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但她从我们村子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们身上学到了不惜一切代价弯腰达到目的的本能。
在我就职的这所学校正式开学前的那个暑期,我们乡中学的老校长找到我,让我去为即将升到初三的学生补课。上面对学校的升学率极其不满意,本就学生不多的学校几乎面临着倒闭的风险。老校长拿了五千块钱给我,又挑出了十几个有希望考到县城中学里的学生,整个暑假,每周休息一天,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都像是被某种圣眷笼罩一样。只有一个男孩因为天气炎热或者某些无法说明的原因放弃了补习机会,那个男孩的母亲跑到学校来跪在老校长面前,请他去劝劝男孩。当男孩彻底的放弃了这次补习甚至决定放弃高考到浙江制鞋厂上班后,她一连几天在学校门口,在明晃晃的烈日下控诉着我和那位老校长失德,无能的表现。
我现在每次想起陈娇,那个中年女人的脸就会自动的和陈娇的脸混在一起,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是陈娇把幼时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来找我谈判,作为让萧一搏转学过来的条件吗?
我走出家属院的大门,就看到那辆熟悉的明晃晃泛着光的黑色奥迪张扬的仰着脸。这车亦如萧山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格。我轻轻的敲了一下前排副驾,萧山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摇下车窗,指了指后排。他和陈娇结婚后,我们都刻意的与对方保持一个稳定的,安全的距离。或许这是因为我们都是害怕麻烦的人。
“你好像瘦了点。”陈娇为我推开后车门。
“没有,只是我今天穿的是直筒裤看不出来胖瘦。”其实我完全不需要她陪我坐在后排的,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陈娇的脸上刷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遮住了她那十分美丽健康的小麦肤色和两颊的酒窝。她的脸依然十分瘦小,乳房仍旧如两个叠在一起的圆馒头一样包裹在她的黑色紧身大衣里,坠在胸前,随着她微笑时扭动身体的浮动来回游弋。在她完全的发育成熟后的日子里,她的身材一定是周围大多数成年男人的意淫对象。她懒洋洋的把头往右靠在我的肩膀上,只觉得一股电流顺着体内某个不知名的管道迅速的游过。
“网上说学历高的女人事儿特多,每天都在打拳什么的,你不结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就在我试图抓住那片刻的眷恋,完全忘记了此行究竟有什么目的。萧山稍转过来身子像是对着车内漂浮着的某种瓢虫说的,提了一个根本不需要我作答的问题。他的脸十六岁那年就是这样,右脸长满了蒙脸沙。据他说,这是辟邪的,是前途无量的预兆。
我和陈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陈娇家就住在村西头小卖部的旁边。在她家后面,有一大片坐落着几座老坟与树木的空地。那里总是有成堆的沙,无穷尽的野草。在很多个傍晚,我们从陈娇家提出一桶一桶的水,把沙土堆成城堡,从我们母亲那里偷来各色纱巾扮演公主的角色。到了夏天,我们就坐在小卖部门前的磨盘上,等着和男孩子们争抢那些吃完雪糕的人扔下的木棍,她永远是那个行动最缓慢的,但她总能得到最多的木棍。因为她矮小的个子,迟钝的反应总让那些大人们觉得我们其他人都在欺负她,也因为那些时候她总是朝着那些成年人咧出愚蠢的笑容。几乎整个夏天,我们都在试图堆起更高的城堡,但从未成功,就像我们村子里至今没有一座楼房一样。那些大人们都说,谁家盖楼就会死人的。或许那是掩饰贫穷的某种说辞;或许是因为我们那里沙土地松软,楼房容易倒塌的缘故;或许真的存在着某种玄学,这里的每一户人家至今都仍在那称之为正门口的墙壁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保平安。
我经常玩到天黑就住在陈娇家,陈阿娘像我母亲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农村妇女的性格——心里不能藏一点事情。陈阿娘幸运的一点便在于她的婆婆很早就去世了。那些夜晚,我总是站在家门口听着母亲和奶奶的争吵声,父亲和爷爷总是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关注着战况,从不出来做任何帮腔作势的举动。而在所有吵闹过后,在母亲和奶奶都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以后。奶奶总是还残存着一股气,用那股气用力的朝着我们的房间吼道“谁让你没本事生出一个带把儿的来。”
起初,我总是躲在我家后墙的角落里,等着家里的灯全关了再悄悄的溜回去。矛盾的焦点永远是我,似乎是我的到来造成了母亲的不幸和奶奶的不满。
后来有一次陈娇跟着我回家拿我的家庭作业被这一幕吓到了,就总是不让我回家。我很感激她,在那漫长而没有尽头的争吵中,她是唯一知晓我处境的人。
我是在中学二年级的下半学期转学回来的。母亲已经成功的生出了一个带把儿的,她理所当然的在各种战争中占据了上风——爷爷奶奶决定分家,他们在靠近村子叫做东地的那块地上盖了两件砖房,直到他们两个全部去世,都一直住在那里。
陈娇和我,再次成为对方最亲密的朋友。到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为了升学率,让我们这些初三的学生都过上了校内住宿的生活。像著名的衡水中学一样,每月回家一次。留宿生活意味着班长的权力更大,我那时对一切可以得到表扬的行为充满激情,所以在班主任选择我当班长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陈娇的关系变得复杂而模糊。在教室里,我们依然坐在一起。她在上除英语课以外的所有课堂上都在看各种言情小说。那时我的英语成绩是最差的,满分120分,我只能得到一个刚好及格的分数,这使我不得不在其他学科中取得更高的分数来稳定我全班第一的位置。至于她是一直喜欢英语,还是在某个时刻开始对英语产生了兴趣,直至今日,我也弄不明白。在那些晚上,我们总是会完美的避开宿管老师查寝的时间表,挤到一米二宽的小床上睡觉。像从前挤在陈娇的小床那些晚上一样,我们早已习惯了的凝滞的,拥挤的,闷热的空气。
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孩儿就是萧山,每月开学时,我们其他学生都是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经历风吹日晒才到学校的,只有他总是大大咧咧的从他家那辆五菱面包车上下来,然后堂而皇之的和几个朋友站在校门外抽烟。每每从他面前经过,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一只被精心修饰过的,用来观赏的猴子。
后来我才知道,是陈娇告诉他我的生日的。我十二岁生日那天,他在我的抽屉里塞了一只乌龟,一条连接着中指的塑料七仙女水晶手链,一张折叠起来写满甜言蜜语的信纸。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后,立刻气急败坏的走到教室后面放着大红色垃圾桶的角落里,一件一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丢掉了。他只是笑着,和他被班主任罚去操场跑步时他露出的笑容一样。他在公然的挑衅我班长的权力,他在侮辱我的尊严。那种由于被某个人特意关注而产生的羞辱感和毁灭感,让我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无法得知的他到底做了什么。他的狐朋狗友们起初总是刻意的在自习课上故意大声聊天,我只当作视而不见转而管理那些更为胆怯的学生,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接着,有节自习课英语老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里做卷子。萧山就埋在满是试卷的桌子上在抄作文。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我从来都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暴虐,把自己包装成为一只温顺的绵羊。家长掌握着我能存活下去的命脉:钱;而老师掌握着我能否进入县城里的高中读书,那时,我们乡里的中考成绩只是一种参考,学校仍采取推荐制。不过我依然没有被推荐进入我们县城的高中读书,在某种机缘巧合的作用下,我们市最好的私立高中出于对升学率的考虑,在我家的棉花地里找到了我母亲,我才终于有学可上。
那天在英语老师的办公室里,那个埋在书籍里的萧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征服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时那样,冷漠,粗鲁。英语老师让我坐在萧山对面原本是他应该坐的位置上,然后就开始讲话了。在我这些年的求学经历中,几乎所有男性英语老师声音都格外的柔和动听,像是那种专门讲过过滤的气体,让你昏昏欲睡。我们那个满头白发的英语老师断断续续的说“学好英语,就是走出国门的第一步。”他说:“只要每周来这补习,我有信心让你们在中考时英语成绩都不低于一百分,只要坚持。”他的每一句话的语气都表明他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回应。
我那时对任何一位老师,甚至是体育老师的每句话都奉若圣旨。直到中考前,我和萧山,全班第一唯有英语差的学生;一个在任何学科上都从未取得过及格的学生,一直都像田里拉犁的牛一样,不知所云的埋头苦干。
我看着由于把头靠在我身上乳房半露的陈娇,她大概到现在还维持着裸睡的习惯。在那些夜晚,陈娇会把腿搭在我身上,就像妻子睡觉时常常把腿搭在丈夫身上一样。在她身上,乳房的过度发育似乎吸收了她所有的精力,让她显得迟钝,缓慢,谄媚。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趁着父母不在家里的机会抚摸对方的阴部,在很长时间以来,那都仅仅是对电视上男女主人公同床共眠的某种好奇。在乡下,我们的父母在我们这些女孩能听懂人话的时候,就会告诉我们远离男孩。直到大学毕业,我才真正的了解男人和女人在生理上的区别。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脱下自己的裤子和内裤,蹭对方的阴部。只有在秘密的,见不得人的行为中,我们才会觉得安全。
我们一直都视对方为最亲近的朋友,直到现在。读高中时,父亲给我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海尔手机。后来被班里一个拿着华为手机的男孩看到后,我的海尔手机成了班里的一道热闹的风景线。起初每天晚上我都会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在QQ上和她分享城市小孩的势力和城市生活的无趣。她似乎觉得读高中的辛苦是远远无法与她在工厂的体力工作相比的。她一直都觉得,我能够读书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幸运儿。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很幸运,我只是刚好赶上了国家大学扩招和计划生育的好政策。
车窗外,天空由灰白转暗,树木尽力在狂风中保持枝干的稳固,这确实是北方的初冬。车上空气温暖而窒息,我们似乎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萧燃哥死了,在矿上出的事,今天是他的葬礼,你听说了吗?”萧山说。
陈娇听到萧山的话,就立刻从我肩膀上弹起头来。
“到处都是葬礼,今日葬侬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
“你说什么。”
“没什么,矿上给了多少钱?”所幸他是没读过《红楼梦》的,他必定是觉得我是需要为萧燃的死负责任的。
“十万块,这还是请了律师上了法庭判的。他不是正式职工,没有编制。他妈的,这年头编制成个香饽饽了。”萧山的声音似乎是从扩音器传向后排的。
在我左边座位上坐的那具温暖厚实的躯体像是突然缩小了。我想起来以前看哆啦A梦的时候,大雄因为喝了可以使身体缩小的药水,而躲避过妈妈的责骂。其实,无需药水,人的身体懂得在何种时刻缩小或者放大。
萧燃死了,或许他们都觉得我应该为此背负责任。听到他死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茫然。拿着手机的手突然觉得软绵绵的。我几乎说出来:“他未必想看见我。”
“你说什么?你还能有点良心吗?”
被押送上刑场的囚犯莫过于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非要我上车以后才告诉我萧燃死了这件事情。想必我是十分出名的。一个上学上出来了的,翅膀硬了的姑娘连她奶奶死了她都不回去能不出名吗。她是离得很近吗?高铁一个小时就到家了。你知道吗?她爸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她说,死就死呗!跟她有什么关系。听说她爸打了她一巴掌,说再也不让她回来了。你知道吗?她爷爷死她也没回去,这咋养出来个白眼狼呀!好歹是她奶奶呀!死者为大,就算她奶奶对她不好,那也是她奶奶啊!女孩子还是少读点书好,看看我孙女,一个月回来看我一次。王家祖坟上真是走了霉运呀!刚开始还觉得他家走了狗屎运。
我突然很想闻到苹果的味道。每年冬天,奶奶都会用小麦换上一些苹果放在麦圈里,等姑姑家的表弟来了后,给他吃。熟透了的苹果散发出的味道要比别的苹果更为浓郁,更具备蛊惑人心的气质。我每天偷偷的钻到奶奶的屋子里,站在凳子上往麦圈里使劲嗅。我看着那红色塑料袋里的苹果长出黑斑,散发臭味,我看着奶奶小心翼翼的拿菜刀切下坏掉的部分着急的把剩余的部分塞进自己的嘴巴。时隔两月,我再次被要求出席这场葬礼。我似乎总要为这些人的死亡负责,我对这一切厌恶透顶。
我是在几个多月前才认识萧燃的。那天是周日临近傍晚的时候,从乡中学骑电车到家后,我躲在家里看弟弟学校强制要求购买的《红楼梦》详解。详细的讲了红楼梦里最美的四个场景: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卧。我正在细看黛玉两次葬花的区别时,大门口有人敲门。大门是我爸特意找人刷的好漆,为了庆祝他的研究生女儿给王家祖上增添的荣光。昂贵的一定是好的,在我们乡下人心里,越是需要付出高昂代价的越是值得尊重的。
陈娇嘴巴上涂的姨妈色口红与油漆在铁门上呈现的颜色毫无区别,她的Dior999三百块钱一只,或许可以沿着大门的边缘划上一圈。
我打开后排车门时,萧燃就坐在如今陈娇坐的位置上。萧燃和萧山是同村的,在我们乡最北边的角落。他比我们都大两岁,从高中毕业后,就到市里的煤矿上工作了。看得出来,他已经为了出门把自己的手指甲来来回回的抠洗过很多次了,但他耳廓上还残留着一条污痕。我并不是个喜欢对别人吹毛求疵的人,我之所以注意到这细细的碎煤留下的痕迹,是因为我在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在他眼中看到了男人看到女人时的亮光。
我知道男孩们喜欢我什么,身材姣好,容貌秀丽;习惯性性开朗大方的笑,性格中的执拗更是男孩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偶尔几句显得颇有见解,实际上是用自己的话复述了某本外国小说里的划线段落。。。这些我到如今才意识到的东西弥漫着过往的每一天。
地面仍旧散发着热气,隔着鞋底脚底板也觉得黏糊糊的。天上的云不情不愿的往西挪,偶尔从东南方向吹来一阵小风,方才觉得上天在某些时候是有眼色的。正值旱季,野草随意的耷拉着,那几棵看似枯皮烂骨的野枣树上仍旧是果实累累。萧山已经麻利的坐到了树杈上,他把短袖脱掉了,皮肤白皙,腰间挂着少许肥肉,在他周围的那抹绿更翠了。
那棵树仍旧在那里,它夹在两块巨石之间,整幅躯干几乎和石块平行的弯下山下,绿子满枝。一阵风吹过,俯而视之,数枚青枣沿坡滚下,竟分不清地在何方。这棵树也是禁忌。我往这棵挂在山边的树靠近时,萧燃的眼睛一直跟着我,做出如果我落下去了他必定会选择与我一同落下去的模样。陈娇像过去一样,在能够得着的地方竭尽所能的往手里的白色塑料袋里装。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吃饭,陈娇总是迅速,直接的往自己嘴巴里塞。每次看她吃东西,我总觉得是我母亲的魂魄依附在她身上了。在我考上大学后,我母亲逢人就说:“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多鬼呀!她自己吃东西慢,夏天切好的西瓜,我半个西瓜都吃完了,她才才只吃了两口,连西瓜子都要一个一个的吐出来。后来她就先捡两块一口咬一口,先占着再吃。刚开始还以为她知道挨着西瓜心的那口最好吃,后来才发现她鬼精着。”直到最近,我母亲的肠胃功能总是跟她做对,她却依然无法改变自己吃饭时的习惯。
不远处,有一个佝偻着腰,皮肤如枯枝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着我们,嘟嘟囔囔的说着些大概是不要把树枝拽折之类的劝告。我竭力克制自己想要提腿就跑的冲动。在这里,体力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那老头或许就是几年前拿着树枝追赶我们的那个老头,在他心里,男人是比女人可怕的多的生物。
上一次我们遇见这个老头还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相貌都不再允许变化的存在了。我,陈娇和我们村子里几个我早已忘记名字,或许当时也不记得她们名字的女孩来这座小山上摘酸枣。我们是走路来的,骑车来怕车子丢,穿过三四个村庄竟不觉得辛苦。
被看山的老头赶走后,我们就飞奔似的往山下跑。到了河水边,弯下腰,一边比较着所摘酸枣的数量,一边从中挑拣出最大的几个洗干净展示给对方看。陈娇是怎么跌下去的呢?从她意识到她只要蹲下来,乳房就会被两腿挤压出痛感的时候。她坐在没有栏杆的桥边,从自己的酸枣中挑选着一会儿让我洗的,当我从河边直起身来往她那里走去时,她也做出站起来的姿势,所幸是落在了浮床般的玉米杆子上。
在我意识到她是掉到了水里,这是件危险的事情的时候。她已经被那几个女孩拽上来了。在瞬间我对她感到非常失望,她在南方工厂打工买来的刺绣大红色内衣此刻完全的展现在河对面那些打水漂的男孩面前,她乳房的形状,大小完全的展示着。我只记得那种顿然而生的耻辱感,在那个年纪,面子,隐私是我最在意的。我甚至希望她被河水冲走了,尽管我知道我们几个女孩没有一个会游泳的。
如今这座山也已经沾染上了城市的气息,夜市上的霓虹灯如今来到这山坳之间。阵阵晚霞在西方留恋不舍,《最炫民族风》在傍晚的山中显得凄凉而孤独。
所谓夜市不过是撑起的两个红白相间的帐篷,廉价的红色塑料椅子,麦秆色的桌子上油污与灰尘紧密的黏在一起。我们坐在离厨子最近的的那张桌子上,借着那人形高的黑色扁状风扇孜孜不倦的风。
烧烤摊五脏齐全,烤面筋,韭菜,烤鱼,烤玉米,羊肉串,烤鱼,鸡翅,骨肉相连,冰镇着的雪花啤酒,每样都要了一份。萧山和陈娇默契的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那似乎是某种审判,我只觉得恶心。
我一直盯着萧燃耳畔的那道泥垢。我知道,如果他是某本描写煤矿工人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或是塞万提斯笔下决心要成为游侠骑士的堂吉诃德,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为他感动,为他哭泣。而此刻,他吞咽的声音,他偷偷注视我的欲望,他手持肉串的方式都显得滑稽。他看我吃了一块玉米,专门拿了一块玉米放在我面前的一次性透明盘子上。这真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我只是小心照看着摆在我面前的西瓜,驱赶着的苍蝇。我吃的无比小心,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避免成为谈话的焦点。我一直在埋头吃西瓜,耐心的吐出每一颗瓜子,如果摆在我面前的是泡沫,我也会一口一口的强迫自己咽下去的。
我看着陈娇不时往萧山面前加上一串吃的,萧山视而不见,而陈娇只当注意不到一样,在萧山面前堆出了一座小山。萧山和萧燃起初是一杯接一杯的喝,后来索性整瓶整瓶的灌。所聊的无非是体力工作的辛苦,人情世故的不易。烧烤店的老板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不时的注意着这两个男人,生怕他们喝多了摔下去给自己造成麻烦。
是时候了,陈娇对着我举起她面前的一瓶啤酒,先干为敬,提出让萧一搏转学的事情。贫穷的人总有一种理所应当,无论何时,认为张口已是极大限度的尊严的出让。倘若张口后事与愿违,那就与自己无关了,需要自责的是那个轻轻松松张口说不的人。我忘记了我是如何为自己的无能辩解的,在乡下,父母远没有子女重要,那是扬眉吐气的唯一出路。我试图从身旁坐着的两个男人寻求帮助,他们仍旧在闷声喝酒。这是女人的事,无论对错。我忘了我那晚是怎样回到自己家的。我记得我坐在副驾,是陈娇开的车,她比往常笑的更加甜美。
那晚回到家后,我果然收到了萧燃的微信好友申请“你好,我是萧燃。”他试图用二百块钱的微信红包,博得我的好感。我只是一个刚毕业的依靠父母供应读完研究生的穷学生,二十多年来求学生涯的显而易见的我应对钱感兴趣,我应对一个可以为我提供物质生活保障的稳重男人产生兴趣。让我拒绝他的唯一理由就是我看不起他,看不起贫穷,看不起低学历,看不起农民。
萧燃是那种默默做事的乡下男人,我或许比他更了解他自己。我能看到在他体内埋藏着的暴躁,无能,固执,愚蠢,这是在这些北方乡下长大的男人特有的品质。这种特质让他们在极小的时候就参与到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又过早的在各种毫无前途的体力工作中摸爬滚打,他们唯一信仰的就是体力,或者是苦难。在超出容忍范围后,你休想看到一丝逻辑或是理智的存在。我们现在所寄居的城市无论如何改造这些人,这烙印都永远无法抹去。
让他吃惊的不是我领了他的微信红包,而是我领了以后,又一本正经的退回了他的红包,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接受的羞辱。弟弟用我的微信号扫码登录上王者荣耀的时候,看到了那抹红色的,未被领取的提醒,极为兴奋的几乎是不经思考的迅速的领取了。他兴奋的告诉我母亲这个消息“一个叫萧燃的给我姐发了两百块钱的红包,我姐快结婚了。”我母亲自然满脸笑意的询问这个叫萧燃的男人的来历,他家在哪,多大了,什么学历,工资多少。。。
原本我是打算置之不理的,我已经懂得了每个人的情感都是需要被尊重的。只是我没想到萧燃的性格是与他名字完全一致的。他在微信上删掉了我,拒绝了我的好友申请。
八月底开学时,我就回到了郑州,关于萧燃,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完全找不到我必须站在这片新生的小麦地上的理由。
这片土地上飘荡着的每一粒沙土,必定容纳过无尽的泪水和哀伤。它似乎分辨出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生命的逝去,人越老越不值钱,这里埋葬的是可以预测到的,未来几十年内稳定的收入来源。而此刻,他将化为森森白骨,毫无价值。旁边那座坟上的松树发出异样的嗡鸣的声音,围观的人都说,这是在说他孙子死的冤啊!不平则鸣,人群停止了围绕坟墓转动的行动。
女人是不能下到那长方体的坟坑里的,周围的男人们在萧山身上环腰系上一根粗糙的绳,几个男人合力拉着绳头,萧山借着穴壁几步就落到了底。他着一根小木棍在这深坑的两边画出窗户,门框的形状,他念念有词的讲到“这是窗户,这是门,保管你在地底下也能看得清。”人即使被埋在地底下也要有想象的窗口,这就是人,永远心怀渴望。等萧山在里面忙活好一阵后,两端各有四个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把棍子穿在棺材两端系着的绳子中,缓缓把棺材往下松。“这棺材是咱们这一片最好的棺木,萧奶奶只有这一个儿子,真是家门不幸呀!”棺材上描着錾金篮球,一双带有“特步”标签的运动鞋,据说是他母亲带着他留在家里的鞋专门让人描上的。人死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是需要消灾送魂的。往常仅仅在棺木出门前在家门口奏响的唢呐响器如今也在坟旁卖力的嘶鸣着,唢呐尖锐刺耳的金属嘶鸣声与老坟上松树的吼叫声在这刚刚生出嫩芽的麦地里放肆的旋转。
萧母烧纸时找了几块土块压着,冥币在棍子下小心翼翼的燃烧着,烧纸人稍觉它有扩散的欲望就立刻把火苗往回收,确保灰烬是完全为他所独享的。据说那是人在阴间通行的货币,做人也好,做鬼也好,都需要钱。我突然觉得无法喘过气来,像是在某个缺乏氧气的密闭车厢中关押老久,为了呼吸一口空气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我看着萧山在教育他儿子,而陈娇站在旁边满脸温顺的模样。我开始感到疑惑,我不再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些我曾经以为并驾齐驱的光阴仅仅是徒劳的,强迫的吗?我看着她在萧山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而萧山立马浑身炸刺的到远处一棵树下抽烟。
陈娇弯下腰,把儿子往怀里拥着,男孩只是哭嚎着要用零花钱来抚平自己所受的屈辱。陈娇从她随身带着的巨大的黑色托特包里拿出一张钱来给男孩,终于熄灭了这场怒火。
陈娇向我走过来,“不回家看看吗?”
她过来颇为随意的把手勾着的左臂。
“不了,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家里没什么事情。再说这是周末,我回去了也没房间住。”
“要不住我们那去?萧山今天下午还要回驻马店去上班。”
“你不打算工作了吗?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我们女人找个工作不就是为了嫁出去嘛!再说,我没学历,现在做什么都需要学历,不然也不会把一搏往你那送了,就是指望他搏一搏,争口气。”
我看着眼前这个疲惫而温顺的女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恍然觉得陌生。
我看着这个神情疲惫的男人,生出一种同情。是我邀请他上楼来的。在电梯里,他牢牢的抓着不锈钢栏杆,我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变成一滩烂泥完全瘫软下去。
“你房间有酒吗?”
当然有酒,我对环境有一种极强烈的依赖性。暑假在乡下那两个月,我每天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土,鸟叫撕杀着。洁白干净的地板,光滑透亮的窗户,这一切都让人恐惧。人从垃圾堆里到了人堆里,再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垃圾,只觉得被数不尽的眼注视着。我无处可去。只得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晚到离家属院一公里开外的小卖部里买一件啤酒回来,才觉得安心。夜晚比白天更适宜生存。
我从床底下拉出一件啤酒,往一次性塑料杯里倒满,泡沫顺着纸杯外沿流到桌子上。我给自己兑了一点利口酒。
“现在人民教师都能喝酒了呀!”
他靠在我房间里唯一的沙发上,神情放松,我几乎以为他是长长久久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男人。
“打工人嘛!你知道的。现在家长时不时的打电话,又不能不接,态度又不能不好。每次下了班再接到学生家长电话,我都要喝一点才能忍受过去。”“我以前就觉得你肯定会当老师,那时候我连老师都不怕,只怕你。你记得吗?你生气的时候是不说话的,有一次我们几个自习课吃老坛酸菜被你知道了,你就站在那一声不吭的看着我们,也不说不让吃,也没有瞪着眼什么的,就是像看到了我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好像我这个活着的吃泡面的人不重要,是里面的东西招惹你了,看着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从那开始,我特别怕你生气,每天都想着你,想疯了,你越不理我,我就越来劲。”
从前是什么?他不再需要我为他添酒,不再需要我去拿酒,他驾轻就熟的到床边找酒。
“你是疯了吗?是打算把自己喝死吗?”他从床下拉出一件又一件的雪花啤酒,我看着他大吃一惊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萧山按照我给自己混合酒的方式给我添满,他则直接就着易拉罐喝,我们一饮而尽。不知何时,我已从茶几上的塑料板凳上挪到了沙发上。舌尖残留着的混合酒的味道令人懒洋洋的酥软。我看着液体从他喉结滚动过去的痕迹,只觉得浑身燥热。我体内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不停的越坠越空,深不见底。
“我们太像了。”
“你说什么?”
萧山把耳朵向我凑近“我说我们性格太像了,都倔的像一头牛。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办法接受自己,怎么会接受你?”
“我们哪里像啊!你学习好,从来都是全班第一,是嫌我学习太差了吧!”
“我们那个时候哪知道未来呀!我就是想逃跑,想给我妈争口气,只想着活着,赢。”
“是嫌我拖你后腿吗?”
“怎么会?我那个时候自卑的不行。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我跑着跑着落到后面了。你那个时候正喊着口哨,看到我落在后面,就过来找我了,结果全班人都站在那里看我们。其实是跑步时脚拇指把我妈刚给我买布鞋顶烂了,丢死人了,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还给我招来那么多的注意,那个时候,你们都穿的前面是半圈胶的布鞋了。等到回家,我妈先骂我一顿,说我就是命硬,非急着从她肚子里钻出来,干嘛都像抢死的,骂累了才去给我买了双新鞋。那会儿自尊心太强了,又怕挨家里的打,我只能想着一件事,就是学习。”
“你说的我都不知道,那你那个时候喜欢我吗?”喝多了的萧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轻佻的,觉得万事都可做到的萧山。
阳台上那棵小桔子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了果,墨绿色的,比起野枣要稳重许多。
我是直接回到自己家的,那么陈娇呢?她是为了怕她给我丢人,所以来我家找我,所以是我逼她脱下自己的内裤的吗?挂在枝头的那两颗小橘子在我体内来回摇曳。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对萧燃的死负一定的责任,假如我答应他,和他在一起了,或许他就有了精神支柱,或许他会来郑州换一份工作,或许煤矿倒塌的时候,有份信念会支撑住他逃出生天,所以我也是杀死他的凶手。”
萧山像是一只被霜打的茄子,“我只是觉得他想你送她,仅此而已。我也想见你了,我觉得很累。”他又仰头喝了一罐,这已然是一头灌了太多水的可爱的蠢驴。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爱过他。这么多年里,我断断续续和几个男孩进行过或短或长的约会。甚至在他和陈娇举行婚礼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我知道他到处包揽工程做,有的时候拖欠工人的工资,我也知道他和陈娇的感情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好。或许是这个念头在心头埋藏已久,或许是危险诱惑着我。我知道,此刻,我们需要对方。
楼下小操场上,几个中学模样的男孩在打篮球,女孩们坐在绿色观坐台,视线牢牢的追逐着其中某个男孩。围墙另一侧,是新建的高楼,一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男人独自在几十米高空谨慎的控制着悬在半空中的梯子,只是为了停在一个恰当的位置,给过道里刚装好的玻璃贴上一层薄膜。他不断忽上忽下的调试着高度和左右的距离,腰间悬挂着的那条细绳轻悠的晃动着。我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在七层楼高的索道上踽踽独行,有人在拼命的往下拽我的脚。
“你知道吗?一个月前,萧燃哥问我借钱,说要在这附近贷款买房子。”
“可我不觉得自己是值得的。”他的嘴巴比我想象的更加柔软,他的吻来的暴虐而又甜美,渗入每一寸肌肤。
“我以为你喜欢女孩。”
“是陈娇告诉你的吗?”
“没关系的。”
萧山的手一直在试图捋顺我头尖上总是翘起来的那缕头发。
“我和他只见过一面而已,他就没喜欢过别人吗?现在的漂亮女孩很多,我就一普通人,不值得。”
他的手悄悄的盖在我的嘴巴上,我咬着上面磨出的层层叠叠的老茧只觉得温暖。“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你是有生命力的。萧燃哥比我大两岁,他从小就没爸,所以话很少。有一次,我跟别的小孩打架打不过,衣服裤子都烂了,不敢回家。他看到了,就骂我没出息,我俩打了一架,我没打得过他。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放学回家都找他打架。慢慢的,就没人欺负我了。他很早就不上学了,一直跟着建筑队到处跑。到他二十岁的时候,就我们这不上学就该相亲了嘛,他不相亲,他说他要把买房子的钱攒出来才行。那次去山上玩就是想着他终于在县城买了房子,大家一起散散心。”
我试图想象他是如何为了房子在几十米深的矿下,一铲一铲的挖煤的,也无法想象自己居住生活在那样买来的房子中,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我不记得,萧山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记忆中成堆的绿色易拉罐如今统统消失不见,沙发上的毛毯平展的没有一丝褶皱,只觉得心头平静。
我起床洗漱后,继续批改学生的作业。班里一个叫朱小松的男孩,上课总是调皮捣蛋,连枣树属于裸子植物还是被子植物的选择题上都选错了。我不再满含玉不琢不成器的愤怒。
手机铃声响起,只觉得身处一个隐秘的石洞中,除了眼前的试卷,再也无法应付外界世界。
“丁爽。。。谢谢你啊!”她带着哭腔,似乎还带着某种得意。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等这学期结束了让萧一搏转过去。我和他爸爸商量了,还是让他搏一搏比较好,像他爸这样没出息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摔打声,哭闹声,萧山抢手机的声音,只觉得恶心。
操场上的男孩仍旧在你追我赶着争来抢去。围墙另一侧上再也没有谨慎小心贴薄膜的建筑工人。一群男人正在围墙边被一个个子更为矮小的男人训话。其中靠后的那个一只手撑在铁锹上,从口袋里悄悄点烟,刚点着就被旁边的男人抢走了,他又耐心的点上一支,站在那里慢悠悠的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