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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第十四章

2022-05-02  本文已影响0人  雪梨酱shirley

没有简介的简介,作为一个新的开始

国庆长假期间,傅明威好歹算是找到份还不错的差事——为一家化妆品店作市场调查。他肯干也卖力,市场调查结束之后,店里的老板娘要他日后周末有空的时候也过来帮忙发传单。傅明威得了这话,高兴得不得了。要知道自从上次被欧阳哲搅黄了酒吧招待的差事,直到现在他都还没碰到个长期的好差事。

那人置身于远处的阴影中,臂弯放了一大摞白色的东西。随着他走近,一切也变得更加清楚起来:他对每一个过路人点头、微笑、询问、再递过去一张纸,如果人家面无表情地摆摆手算是拒绝,他仍笑着道别。

冷漠的鄙视,令人窒息的怀疑和厌烦,直接露骨的拒绝,铺天盖地地涌向他,他却毫不为之所动,依然如故。

欧阳哲一旦看清楚了,就觉得疑惑,为什么那人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呢?随后阿哲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孔和一间破败的屋子,他瞬间了然。

“哎,你怎么在这?”话一出口,阿哲就开始后悔,他鬼使神差地打这个招呼做什么。

果然,傅明威理都没理他。

阿哲尴尬得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要走。

傅明威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又分出一小摞传单塞进阿哲怀里,“你闲着没事儿就干点活。呶,向周围的朋友宣传宣传我们店的产品,这些都是纯天然护肤系列,副作用小,但是保湿和美白的效果却非常棒,可以持传单根据客户的皮肤需求到店里现场感受并领取小样。”

阿哲下意识地接过那些传单,但他本就不多话,又没有傅明威为了讨生活千锤百炼的经验和机灵,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傅明威,笨拙木讷地照葫芦画瓢。

过了一会儿,他再笨拙也反应过来,两人凑在一起发传单是不行的,于是跟傅明威打个招呼,就去对面商厦下另起炉灶了。

十月的天,阴阳分极。

傅明威站在阴影里,想方设法地抵御着寒冷。阿哲的脸上映着一片晚霞,时不时用传单遮档这片绚烂。

起初阿哲很不适应这种一成不变的职业化的微笑,表情生硬古怪,但看着对面的傅明威干活那么卖力,也逐渐进入状态。

阿哲每发出去一份传单,就朝傅明威挥挥手,算作信号。

一开始傅明威视而不见,但后来竟也开始挥手回应,结果两个人还比起赛来,好不快乐。

那一次马路合作分别之后,一切都像早就准备好的一样,阿哲循着记忆又来到傅家。

他来到这里,与上次不同,这一路上他都十分清醒。他看着那个锈迹斑斑的孤零零的公交站牌,看着尘土飞扬、沟壑不平的道路,看着路边散发着恶臭的水沟以及水面漂浮的死老鼠,看着远处工厂那耸入云霄的烟囱,看着那一团一团喷涌而出又飘向远方的黑雾,看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警惕地瞪圆双眼的杂毛狗,看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倚着墙头吸溜着鼻涕。

他凭借记忆再次走到这个门口,心里一阵酸涩。

这里所展现出来的贫穷和脏乱与他平日的所见完全不同,已严重超出他的想象。对于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他简直不知该如何触碰这样的窘境。此前面对傅妈妈时关于人生的种种思考,现在已完全融入周遭这昏暗、肮脏、贫穷而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街区里面,拖拽着阿哲的情绪不断下沉。

然而,推开木门之后,他的内心又再一次被震撼。

只是这次不再是那一望无际的荒凉和触目惊心的脏乱,到处都整洁有序,院子里一畦青碧的秋白菜更添几分勃勃生机。

周遭那样的贫穷和困顿,那样的堕落和肮脏,和眼前的这片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阿哲立刻明白,尽管终日奔波、奋力求生,傅明威却没有向这操蛋的人生缴械投降。

一想到这,阿哲的内心深处涌出对傅明威浓浓的敬佩之情。

阿哲进屋时,傅妈妈正靠墙而坐,似在沉思。

她是幸福的,在接触了傅明威之后,阿哲开始这么想了。他已经完全承认了傅明威的出色。虽然以前和傅明威并不熟络,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小学、初中和高中,他和傅明威竟然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可是却从未从任何渠道听说过傅明威的怨恨、诅咒和愤懑,他的这个同学将一切情绪都收敛了,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不幸并努力求生。

在不为人知的这个世界里,妈妈身上的被子是那么地干净;妈妈每天都会吃上一顿肉,因为不管什么天气,中午的时候他都会大汗淋漓地跑进家门,臂弯里牢牢地保护着一个装满一份肉菜的饭盒。可他自己常常穿着短了一大截的衣裤,也经常舍不得吃一口肉菜。他什么都学着干,就像一部机器,把所有应该他会的不应该他会的,在他十二岁的时候都硬生生地塞进脑子里学会了。

“阿姨好!”阿哲一开口,室内的沉寂骤然被打破。

傅妈妈对此十分不适应,疑惑地转过头来,打量了阿哲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继而脸上便绽开了笑容,“小威的同学吧?没上课吗?我都不记得是星期几,小威每天都特别忙!”

欧阳哲定定地看着这个体弱多病却依然那么有亲和力的女人,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

阿哲很少能够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温柔,虽然也有母亲本身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的缘故,但是更多时候是因为阿哲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啊。看着傅明威的妈妈,即使那么虚弱,可她依然对着孩子微笑,这是让人充满爱和快乐的母亲;即使她遭受了生活的重击,可她依然顽强地生活着,她平静而又从容,这一切都使得接触过她的人不由自主地钦佩并敬重她。

“今天星期六,放假了。”阿哲面上仍有些羞涩,他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

“哦,那你提前跟小威说了么?他今天应该出去干活,还没回来呢。”

“额,哦。这样。”

似乎看穿了这孩子不善言辞,傅妈妈也不再追着他问到底为何而来,反而是央求他帮忙倒一杯水。阿哲很主动也很听话地就忙活起来,也就此缓解了这少年的尴尬和紧张。

两个人聊得很愉快。傅妈妈的确是一个温和开朗的人,她避开了阿哲所有的不舒服和敏感之处,挑拣着合适的话题和这少年看起来随意地聊着,这少年听到开心的趣事儿也轻轻地笑一下。在傅妈妈眼里,这孩子不善言谈的样子跟儿子很像,他们都是那种别别扭扭的孩子,但其实很好哄。

时间飞快,临近中午,傅妈妈起身,准备给阿哲做几样小菜。

“阿哲,阿姨平时都干不动活儿了,可是个真正的废物喽!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可得做几个拿手的小菜给你尝尝。平时小威总在外面凑合,这次让他沾沾你的光,尝尝我的手艺。”傅妈妈说着,穿上了拖鞋。

欧阳哲本想劝她继续休息,又怕她会误会因此而难过,但实在担心她的身体,想了半天,只得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说道:“那我来打下手吧!”

傅妈妈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里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又遥远,仿佛穿过了一段岁月。

是啊,那时候她那幼小的儿子也是这样搔着后脑勺,有点怯怯地看着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给妈妈打下手吧!”

那时候的他还那么小,可他故意挺起胸脯,他稚嫩的肩膀上本该是淘气的汗、温暖的阳光和幸福的空气,却不得不扛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

他们嘴上都说着“打下手”,可结果呢?他们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这些孩子啊,遇见了我该是多么不幸的事情啊。”她心里想得入神,一个没注意,脚步踉跄了一下。

“阿姨——”欧阳哲的脸顿时吓得惨白,急忙伸手扶住她。

“没事儿,没事儿,没大碍的。”她轻声安慰着阿哲。

不过因着这个小插曲,阿哲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傅妈妈,让她去做饭了。傅妈妈无奈之下也只好屈服了,她坐在椅子上从旁指导,摘菜、洗菜、切菜,这样的事情都被阿哲一手包办了。

阿哲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也觉得很新鲜。

厨房里的葱花香、油香和菜香混合着,不断地扑鼻而来,让这秋天显得也没那么寒凉了。

阿哲腰间扎着围裙,手上沾着新鲜的菜末,脸上兴奋得露出红晕。他第一次下厨,看起来手忙脚乱的,万幸没伤到自己。

傅妈妈一边指挥一边讲傅明威童年的趣事儿给他听。听到傅明威幼时随父母第一次出去采蘑菇,一脚就把蘑菇踩得稀碎的时候,阿哲第一次觉得不敢直视“采蘑菇的小姑娘”这个桥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他险些切到手指,幸好又是惊无险,但也着实吓坏了傅妈妈,她赶紧摆着手,连连道:“不能说了,可不能再说了。”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傅妈妈炒着鸡蛋,阿哲蹲在灶膛前正添着火,傅明威右手臂弯里抱着一个银色饭盒,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跑进门来。

他一看到阿哲,顿时愣住了。

傅妈妈看到他,高兴地说:“小威,你可回来了。阿哲他等你很久了。”

于是阿哲讪讪地搓着手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对傅明威笑笑。

吃过了午饭,阿哲就准备走了。傅妈妈热情地邀请他周末再过来玩儿,到时候还做好吃的,阿哲连声称是。

傅明威也就出门送他去坐公交车,临走还抓起来回来时拎着的塑料袋。

“你下午还出门么?”阿哲看他拎着东西,就问了一下。

“哦,不……不……我不走了。我回来陪陪我妈,收一下白菜。”傅明威有点尴尬地应道。

“那你拿个袋子?”

“哦,这个……”

公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在路边等车的几个人都蹿了上去,傅明威出于惯性立刻把阿哲给推上了车,然后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回去试试看合适不,不合适拿给我,我去换。”

路上尘土飞扬,傅明威的声音在公交车不正常的咔哒声以及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时远时近,不太真切。阿哲含在嘴里、没出口的那句“我要不帮你收白菜”,终于也还是没说出口。

汽车轰鸣,眨眼就看不见傅明威了,阿哲扭过头来打开手中的袋子,里面赫然是一件白色的厚外套。

羽独茗得知阿哲离家出走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他实在无法相信,阿哲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就这么直接消失了。

阿哲去医院探望自己时的背影,还有那个消失在拐角的叮当作响的挎包,都可能会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一想到这,羽独茗的心里好似翻滚着热油一样的难受。阿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不混也没有出路”,但是现在已经不必再顾忌这些,也不用再探讨这些,这个人转身就独自逃走了。他逃得多么地漂亮,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甚至于无牵无挂。

他不打个招呼就突然出走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羽独茗,少年满心满脸地堆积起对好朋友的怨恨。但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懊悔和怅恨,出院那天他明明给阿哲打过电话,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他当时也只以为阿哲没有注意到来电,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有跟朋友们问一句阿哲的近况。要不是今天他直接冲到阿哲家里抓人,被阿春说破这个事儿,恐怕他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从出院之后,他一心只惦记着郝莹莹,心里哪还给阿哲留了半分余地!阿哲之所以出走,也是因为有他这样漠不关心的朋友吧。

他懊悔极了,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

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找梅紫童和木清枫,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他们是否知道阿哲的下落。

这两个人好找的很,他们常在一起,这时也不例外,两个人正在紫童家里和梅子一起玩耍。他一进门就听到梅家兄妹和木清枫的笑声,听起来好不快乐。

一瞬间,愤恨壮大为一头凶残无情的野兽,吞噬掉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他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冲过去吼道:“阿哲离家出走了,你们知道么?你们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笑?!你们怎么有心情笑的出来?!”

他这凶巴巴的样子让小梅子感到害怕,她自觉地藏身到哥哥背后,只探出半个头、用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瞟着羽独茗。

木清枫一看小梅子的样子,心里也起了火气,不客气地回怼:“看把小梅子吓的,你大吼大叫的干嘛!”

“好了,好了,清枫你少说两句。”梅紫童转过身,轻轻地抱起来小梅子,哄着她:“梅子,去其他地方,自己玩儿一会儿好不好?哥哥要跟茗哥哥说会儿话。”

梅子抓着他的前襟不放手,一脸警惕地看着羽独茗,不见了往日的活泼。一听哥哥要她离开,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幅度地摇着头,嘴里不情愿地哼唧起来。

木清枫这时也凑过来,扮着笑脸逗着小梅子:“梅子,清枫哥哥给你买冰淇淋,怎么样?咱们一起出去吃冰淇淋吧。在家里,妈妈看见就糟糕了。来,跟清枫哥哥一起。”

小孩子很容易被美食所诱惑,她慢慢地松开了抓着哥哥前襟的手,转投了木清枫的怀抱。经过羽独茗的时候,木清枫顿了顿,轻声嘱咐了一句:“有什么事情,冷静下来再说。你病才刚好,现在不适宜大吼大叫的。”

屋子里只剩下梅紫童和羽独茗了,梅紫童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羽独茗过来坐。他们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梅紫童用脚蹭着地板上铺着的这层花花绿绿的儿童地垫,发出轻微刺耳的吱嘎声。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射到对面墙上的油画上,油画上是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此时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倒显出几分不真实的快乐神采。连一幅油画都如此快乐,羽独茗想着,心情又黯淡了几分。梅紫童身体后仰,用手臂在后方支撑着身体,一层更浓重的阴影迫向羽独茗,这让羽独茗更感觉一丝晦暗和压抑。他不安地扭动一下身体,却依然固执地没有先开口。

梅紫童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窗外是参差不齐的高楼,到处都有点灰扑扑的,即便是阳光照下来,也并没有让一切亮丽起来。

“这种地方还真是让人腻歪,难怪那小子要逃走了。”他轻轻地叹口气,接着说:“他出去走走也好,纵然我们常在一起,他也很少真正地笑一次。也许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他反而能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能够真正的快乐起来。”

“小茗,我和清枫都很理解你的心情。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清枫一宿都没睡,就坐在灵泉寺的大石头上,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但是,我们谁都无法代替阿哲成长,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也无法抱怨阿哲,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接受,以及在他需要的时候陪着他。”梅紫童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羽独茗,又轻声继续说道,“小茗,我俩对阿哲如此,对你也是一样。我们之前没告诉你,也是顾虑到你的身体,我们只能那么做。因为我们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阿哲的消息,跟你说了,只会徒增你的烦恼。但是既然你现在知道了,我就也盼着如果他跟你联系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可要套出他的落脚点。”

羽独茗侧过脸来看着紫童,眼里隐隐地似乎还有泪痕,只是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他轻轻地叹息:“幸好,你还在。”

这个脆弱敏感的少年,一直以来都是善良可爱的开心果。即便是刚刚那样狂暴的失态,也请相信他吧,他从来没有伤害他人的恶意,他一直以来都将别人的苦恼当作自己的苦恼,将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是一个真正懂得悲天悯人的少年,虽然有时候看起来软弱,却是一个值得人心疼的孩子。一直以来,他都谦和有礼、温润如玉,像今天这样的失态几乎可以算是他人生中的破例了,也由此可见,阿哲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是啊,阿哲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那样地重要,所以梅紫童和木清枫面对羽独茗的失态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他。

尽管有了梅紫童的安慰和开解,此后几天,羽独茗依然闷闷不乐。

他多方打探,甚至还给欧阳烨也打了电话询问,都未能获知阿哲的下落。

他脑子里老想着梅紫童的那番话,潜意识里将得知阿哲落脚的讯息当作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并为此不知疲倦地付出,但如同这世界上很多的事情一样,付出未必就一定有收获。

这会儿,他站在路边,抬起头看着路两旁高大的槐树和梧桐树,叶子已经斑驳凋零,带着几分深秋独有的萧索。但即便在这瑟瑟秋风中,细叶仍旧依偎着宽叶,宽叶依然掩映着细叶,竟也还在顽强地交互生长着。

如果说世间万物都在寻找可以依靠的灵魂,互相扶持,给予温暖,显然阿哲已经抛弃了他们,但是羽独茗想着:愿阿哲这一趟旅程,能找到自己可以依靠的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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