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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

2025-04-10  本文已影响0人  颜玖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春季限定“伪证”之形式写作&不一样之【书】。

当年情常在心,红尘梦醒无憾。——林夕

书在手边,新买的《大漠祭》,我的眼睛却紧闭着。书中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为谁而祭?下午四点到家,现在已是傍晚六点多钟。我一动不动瘫坐了两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今儿4月1日,半点儿不想看书。快70岁,如果时至今日你还健在;快70岁了,70岁的你,会是一种怎样的美?想来依旧风华绝代,因为你独一无二,空前绝后——我回凤城市参加钱局长的葬礼,并且受邀执笔为其撰墓志铭。从昨天得信后,我就开始酝酿,只是直到此刻,我仍是无从下笔。想起你唱过的那些歌,那些给我力量和勇气的歌,旋律争先恐后在我的心上荡漾——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窗下梧桐树枝在轻轻摇摆,它们从来不知道时光为何物,连同缀在枝上的叶子一起,对着天空招手问好,向着大地点头致意。它们啊,如何会懂伤春悲秋。就像我何曾懂哥哥唱这歌儿时的心情,歌词里说: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哥哥想劝谁?谁想归去?哥哥如何不知,不必劝。一旦劝说,就介入了别人的因果。想归去的人谁能劝得动?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只有明日一天。二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钱局长是我的老领导,我在他的手底下做了三年的文秘。其实共事时并无深交,自从我调到省里,联系反倒多了起来。听说我负责同事的部分;亲属那部分负责的人是他的堂兄,家族里德高望重,退休前是正处级领导;朋友那部分负责的人是他的同学,退休前是副市长。论理,轮不上我,我在钱局长的圈子里只是一颗小卒子,人在省政府办公厅上班,动动笔杆子,写写材料跑跑腿而已。一个墓志铭,有多要紧,难道拿着它阎王爷会高看一眼还是咋滴?不过,我老早就想过自己的墓志铭:活过,爱过。若过于简单,换上轻松一些的未尝不可:恕我先走一步。我又想起了哥哥,若哥哥有墓志铭,那上面会写些什么?

哥哥者,巨星焉,香江之子也,亦华夏之子。生于丙申,卒于癸未,享年四十六。少时多舛,及长,性敏且多才,艺精且情重。其貌潘安差可拟。玉树临风也,翩若惊鸿也。其才绝绝,歌便余音绕梁,戏便百态之姿。既而慕于书经,谓:“受了教训。”钱局长呢?他是什么?达官显贵?社会名流?显然都不是,偌大的凤城市,大大小小的局,正的副的诸多局长,一时怕是数不过来。

“你看吗?不看我收了。”男人右手扒拉着手机,专注得似乎在处理什么国家大事,左手伸过来拿书,“这次回来几天啊?水放好了,去洗澡吧。”

“好,收吧。请了三天假,连上周末两天,能陪你五天。”我近乎有些讨好,对男人我是内疚的,因为工作关系,我们聚少离多,他从无怨言,一个人在两个城市穿梭,雷打不动每月保持从凤城市到省城两次的频率,“你的画室怎么样?考虑考虑去省里吧,以你的水平留在凤城市屈才了。”

“还行,你安排就好。”男人笑起来憨憨的,单眼皮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镜框中目光是波澜不惊的深邃,他习惯性地推了推,“咱家你说了算。”

也是,结婚以来,男人和我角色换位,一直他主内,我主外,又有什么是我安排不了的呢?

包括刘海里那一撮扎眼的白发,必须把它们拔下来。敢长一根我就敢拔一根,不信我拔的速度撵不上白发生长的速度。

“小艾同学,播放哥哥的MONICA。”我边说边转向男人,想要来个大大的拥抱,胳膊刚随着身体转过来,男人已拿着书从我身边过去了。他的背影一如当年,高大挺拔且宽阔厚实。头发黑且直,根根立起,眉目间有些像谁。许是我声音不大,他没有听见。对门住的是钱局的儿子钱进,我还真不喜欢啥事儿弄得四邻皆知。男人去省里这事儿倒也不急,回头再说亦可。

你以往爱我不顾一切,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看着忙忙碌碌的男人,想起了我调动工作时正年轻,孩子小,他一边经营画室一边照顾孩子,全力支持我,我方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如今孩子上了大学,平时很少回来,一家三口,有点三足鼎立的架势。我可谓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是同学们眼里的人生赢家。若不是他放弃美术老师的正式工作,大抵我到不了如今的位置,虽然没挂上“长”,但秘书好歹是处级干部,最近有个升职的机会,大概率能是处级到正厅级的飞跃,省里正在考核我们秘书处这一班人马。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站着一个伟大的男人,谁能代替你地位呢?哥哥的歌兀自唱着,我去洗澡了,关上浴室门的瞬间,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下来。谁改变了哥哥,无言奉献给了他无限柔情,谁教给他恋爱真谛,不管如何,哥哥爱过,此生应无悔无憾。

其实昨儿赶飞机时我并没有哭,可能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了,也可能我从来都抗拒不了哥哥的歌。好吧,初恋教了我用笔谋生,但从没教我如何写墓志铭,写多还是写少,歌功还是颂德,我无从得知。

2005年的时候,我二十五岁。毕业的第三年,也是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档案局文秘的工作还蛮琐碎的,起初我也只是做文件资料处理工作,上传下达的闲职。市长陪省领导来局里视察工作的时候,负责会议的同事没在,我被钱局长叫去记录会议纪要并整理成文件,就是那一次,给省领导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说我不卑不亢适合做文秘,关键是文字功底扎实就这样机缘巧合我被调去了省里。

有一次,钱局长酒后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也是,怎么那么巧省领导就来了,怎么那么巧同事刚好请假了,怎么那么巧钱局长会临时抓我去做会议记录……或者,一切都有迹可循。那次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清高得有些嚣张,局里应酬一概不参加,下班时间,管你钱局还是钱市还是钱省,电话一律不接。不接倒也没啥,我甚至会直接挂断。我忙着谈恋爱,眼里再无其他。不由自主,我又想起旧时光。是啊,怎么那么巧,天上掉馅饼正好落进了我的嘴里。

当年情。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哥哥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你怎么可以这样走掉?你可知多少人为你魂牵梦绕。听说,钱局长和哥哥同样的死法。唯一不同的是,目击者看到钱局长站在楼顶时人是犹豫的,在那里吸了好几根烟,中途接了两通电话,才鼓足勇气。局里退休后,钱局又去了政协,那里一直给他留着一间办公室。22年前,陈姐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哥哥身上,保住他在世的最后体面和尊严。钱局长呢?谁最先面对了他的死亡?是他的太太吗?还是他的儿子钱进?亦或者是警察……我不得而知,但这种事情怎好多问?一个城市几个小时压下一桩丑闻又有何难?正如我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上几千字何其简单。当初我被破格调进省城时,不就是因为省委书记看中了我的文采吗?说到底,我的文采再好,还能好过钱局长吗?若不是他有意培养,我恐怕还在局里端茶递水打杂。哥哥的歌,从来都不过时: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再度添上新鲜。后来,我们一起听那些歌儿,一起看人生中的风风雨雨,还有经典影片。

倩女幽魂。

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哥哥的胡茬总是那样性感,再也看不到了。我把自己潜入水底,往事一幕幕,氤氲在水汽里。乍到省里时,两眼一摸黑,一无资源,二无人脉。那时,我十次有八次都在打退堂鼓,加之我打心眼里没想去省城,每日和初恋煲电话粥,想他想他还是想他。他说,多想想工作,想我不当饭吃。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但工作是你谋生的饭碗儿,哪天我不在了,你依然可以衣食无忧。浑然不觉中,我呛了一口水,探出头来猛咳了一阵。“没事儿吧,快压压。”男人端着一杯水进来,看着我白晳的胴体眼底似乎燃起了火,对上我犀利的眼神时,他冷静下来,放下水默默退了出去。男人当年是在我失恋后乘虚而入的,哦不,这样说似乎也不确切——男人是初恋为我介绍的。他老实本分,家世清白,走仕途的人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初恋把这都帮我想到了,我还能怎么样呢?但求凭我爱火,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渡过。我的泪又来了,透过玻璃杯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大动脉。死很容易,一步不行,那就两步。摔碎玻璃杯。挑最尖利的碎片照着大动脉刺下去。早死者与晚死者的心境是不一样的。我是个晚死者,心里早已千疮百孔,那里多的是泪,是血,是雨,是风,却还要若无其事地活着。聂小倩和宁采臣纵使有爱,到底是人鬼殊途。可是,那些时光呀,那些时光。

“我出去一趟哦,”男人平静的声音门口响起,“我出去一趟。”又说了一遍,我没应。

我在想着共同渡过。缠绵的日子蜜一样甜,如何忘却,叫我如何不想他。“傻瓜,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他总是忽闪着哥哥一样的桃花眼,眼神里散发着清澈灵动的光芒,“趁我还有能量,我帮你把路铺好。”细想,我何德何能,得他为我洗手做羹汤。与他恋爱之前,我属于爹不疼娘不爱散养长大的,生活里啥都是对付。衣服有穿的就行了,管什么款式新旧价钱低廉,煮个方便面也能活一天,普通的我过着平庸的人生,就连租房子,我都恨不得租地下室,便宜。“女孩子一定要对自己好一些,”他心疼我的傻,我确实不精明,自己赚的钱自己不能做主,都拿回乡下老家填补兄弟,“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他带我出入高级酒店,领我见世面,只要有空就亲自下厨为我烹制美食,不到三年,我就蜕掉了一身土气。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好希望不拐弯,我就可以一直活在梦里。我们在一起如胶似漆,我笃定余生再不可能爱上别人,除非我死——即使我死了,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把他一笔一划刻在我的心上。他承包所有的家务,我这个灰姑娘一下子成了穿水晶鞋的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只负责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有时他工作忙应酬多,我就去帝都买买买,跟团去香港购物,天南地北到处飞。公主不甘心没有封号,公主一心想做王后,在两个人的王国里光明正大来去自如。我不是拿不出手的人,凭啥不配婚姻?我逼得越紧,他逃得越快,仿佛我们的爱是一场拐了几道弯的梦,梦醒了,只剩下我自己。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后来,嗯,后来,渐渐模糊。

洗好出来,男人还没回。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我随手抓了件风衣。

戴上耳机,聆听沉默是金。我这个晚死的人,往前走,只要走500米,拐个20米的弯进去,再往前10米就可以看到。我觉得心跳骤然加速,去他的记者,去他的偷拍,去他的流言……但愿,大院的门没有关,但愿。我感觉夜有些凉,也可能是我的手脚冰凉罢了。

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钱局长。前程。墓志铭。我没有时间多想。是非有公理,慎言莫冒犯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大概是需要明哲保身的吧?我放慢了脚步。有消息说,钱局为张副市长顶了事儿,市长答应安顿好钱局的老婆孩子,也就是钱进。怎么安顿?给一笔钱还是找个铁饭碗?钱进早就端上了铁饭碗,他在市里重点高中做校长,铁碗再铁点儿,大概就是教育局局长。继续行,洒脱地做人。人死如灯灭,逝者已矣,我要好好活着——我瞎操什么心呢。

明月夜。今晚是上弦月,还真没有多明亮,峨眉月边有淡淡的晕,夜凉如水,或者都是明月滴下的泪。我倒不好好赏月。有多久没和月儿共鸣了?上一次月下漫步还是上一次,上一次还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摞下四十往五十数的人,遇事要淡定,有什么是散一场步想不通的呢?走过千山,我历经多少风霜,才能够回到你的身边……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等待的人,明月夜,依旧如从前。哥哥的歌词总能扎到我的心,尤其他本人作曲的国语版《沉默是金》,两首歌在我心中相映成辉。披好大衣,有意无意四下望去。车来人往,凤城的夜和省城并没有什么区别。人们匆匆来去,没空赏月,没空看灯,谁又会有空在意谁?或者,大院结束了一日的喧嚣,早就沉沉睡去。他病了,我是坚决要回来照顾他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今天的我。不管当年是假是真,不管他的灯为谁光明,我永远是那个等待他的人。“别,你回来只能让局面更乱。”他大惊失色,“你的前程唾手可得,听话,在省城扎根,咱们这小城市有什么好的呢?我是将死之人,如果我保持沉默,一切都死无对证。”

风再起时,我的脚步不紧不慢,沿着那500米走过去,就像没事人一样。

我,回头再望某年,像失色照片,乍现眼前……虽已告别了,仍是有一丝暖意,仍没有一丝悔意。晚风一阵阵拂面而来,不知何时我早就泪流满面。你我一生,竟没留一张照片——还好,我的心是一个相框,那里永远镶着一个你。哥哥告别演唱会上唱这首歌时,一定是心潮起伏的,几度仰起头,咽下那欲滴的泪,所有的所有都在歌声里:珍贵岁月里,寻觅我心中的诗……

追——不必追。

这一生也在进取,这分钟却挂念谁,我会说是唯独你不可失去……有了你即使沉睡了,也在笑。是啊,追了一生,哥哥说谁比你重要,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哥哥说一追再追,你才是真正目标。信息声忽然响了,在这寂静的夜格外清脆。“红姐,你这微信步数可超标了呀。”儿子从来就没大没小,他说觉得我年轻,叫妈都把我叫老了,“限你一个小时内洗漱休息啊。”

有心人,我觉得儿子才是那个有心人。

寂寞也挥发着馀香,原来情动正是这样……是无力但有心暗来明往,谁说这算是情愫。儿子十五岁那年,初恋到省里看我,我并没有刻意回避儿子,而是带了他一起赴宴。“红姐,我怎么觉得我的桃花眼和钱叔叔和钱进哥有一拼呐。”儿子只问过我那一次,打那以后,他很少回凤城,但每次他父亲去省里,儿子都会加倍对父亲好,似乎在弥补着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院门口,再拐个20米的弯,然后往前走10米,就能看到那个圈起来的形状——大院的大门口,两个门卫站成了笔直的松柏。我甚至没有停留,像忘记了什么,想着听儿子的话回家。尚未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径直迎着马路上的车走,20米后的拐弯处被撞飞回我跟前。

轰——

是男人。我只觉得血往上涌。嘎——司机紧急刹车,咣关上车门骂骂咧咧,喇叭此起彼伏……我被人群围着,手比脑子快的我,已将大衣脱下来盖住了他。

等做完笔录,等处理好这一切,等我回到房子时,才后知后觉地虚脱。初恋说男人的社会关系是一张白纸。初恋说像我这样走仕途的女人需要清白的男人。初恋说我们对不起男人……

为什么男人会赴死,而且比我更从容。我以为他会留给我一封长信,然而并没有,只有六个字。

注定这是个无眠的夜,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红姐,”打开门,钱进站在那里,“我妈说不用了,我爸自己把墓志铭写好了。”

“是不?我正想着老领导劳苦功高,没有几千字写不清楚呢,”我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一口,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老领导可是咱们市的笔杆子,我就不用献丑了。”

“哪里哪里,”钱进半是客气半是真诚,“你知道吗红姐,我爸就写了六个字:红尘梦醒无憾。”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们无数次水乳交融,我们说好了相濡以沫,我如何能不知道,却也只能相忘于江湖。

男人呢,他也多一个字没有留——当年情常在心。

我关掉了微信步数,指甲抠进了肉里,手才停止了颤抖。我试着给儿子发了个笑脸:“你先睡,妈妈要赶一个材料。”

刺眼的台灯下,我打开了《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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