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第三共和国的崩溃

德军于1940年6月占领巴黎看起来不过是整个二战进程中轻描淡写的一幕，即使战事进程过于迅速，也有1870年普鲁士用42天的时间打败拿破仑三世的先例，但令史学家们一再感慨的崩溃并不仅在于法军的失败，更在于法国人民的精神。这点要细读到本书第十章对比共和国最辉煌的时刻才能有所体悟。

“仅仅知道过去是不够的，还必须了解过去。”——保罗·克洛岱尔

1789年法国先于整个欧洲进行革命并建立第一共和国，但真正的共和国宪法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后的1875年才勉强通过，而其权利的设置在保王党看来不过是恢复君主制的某种过渡——过去的百年间法国反复在帝国与共和国之间切换，到1870年拿破仑第三帝国垮台，法国议会已是派别林立：波旁派、奥尔良派以及波拿巴派都倾向于建立君主政体，共和派仅是少数，只是“一个王位坐不了三个人”，长达四年的争吵导致议会一票之差选择了共和。但是共和国本身依然分裂，左派和右派从未停止争斗，内阁频繁更迭达到令人瞠目的地步（1909-1914年平均每年更换两届政府），与大革命时期如出一辙，工人阶级长期疏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乃至把政治民主看作自己的敌人。

然后，即便如此动荡不安，当第三共和国面临成立以来最大的逆境、1914年德军取道比利时挺进巴黎之时，法国人民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仅有不到1.5%的预备役人员缺席报道，三千名和平时期的逃兵自动重返部队，领导人（饶勒斯）刚刚遭到暗杀的工人阶级平静地走向征兵中心，为此政府撤销了预设的两千五百名左翼人士的逮捕令。“1914年最初的那些日子是我们的国家所曾经历过的最辉煌的时刻……从战争刚一开始就出现的那种团结精神拯救了祖国……是共和国使这成为可能，它应当得到爱国者的感谢。”接下来法军由于判断失误，遭遇了连续三周的退败，但霞飞将军惊人的冷静、加列尼出色的判断、人民的支持——巴黎的出租车部队协助运送六千名士兵以及相关物资抵达前线，使得英法联军抓住契机赢得马恩河战役奇迹般的胜利，挫败了德军六周制服法国的计划——这一计划在1870年和1940年都被证明是可行的——并在此基础上顽强抵抗四年直到取得一战胜利。

至此民主的法兰西成为欧洲最重要的大国，对比战德国仅仅保留象征性的军队并背负巨额战争赔款、英国退回孤岛状态并疲于应付海外殖民地的独立运动、俄国刚刚完成革命并因意识形态被整个欧洲疏远、意大利亦在动荡之中被法西斯接管。法国经济文化异常繁荣，外国作家齐聚左岸，并视巴黎为第二故乡，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乔伊斯，延续着一战前也就是共和国最初三十年里所形成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地位：福楼拜、左拉、普鲁斯特、莫奈、梵高、毕加索——足以堆砌成《午夜巴黎》。

经受过如此严峻的考验之后，第三共和国已经完成自我证明，本该如预期般长期存在下去，却在1940年德军再次大举进犯中迅速被抛弃了。而这一次，“既没有一个霞飞、一个福熙，也没有一个加列尼来率领和激励法国军队”，“正在挖掘防御工事的法军士兵吃惊地看到，市长打着白旗驾车出城，拱手把城市让给了德国人，他得到了那些威胁要拆除士兵们筑起的街垒的市民的支持”——读过一战时期法国人民的表现，感受过深受自由浸润出的法国文化，此处反差令人难以置信——而在法国人民恢复理智之前，逃亡在外的政府迅速废除了国民议会，抛弃了第三共和国及其民主生活方式，代之以部分效仿德国纳粹的极权主义制度的专制国家。至此，从精神到制度，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全面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