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下
小时候吃杏的时光里，美丽的银杏叶只在书本里看到过，它在我心中憧憬的一片星河中。现在置身在银杏林里，家乡的那棵杏树又常回我的梦中。
初冬，银杏妖娆。远远望去，一棵棵银杏树仿佛一把把金黄色的大伞，在冬日的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彩。路旁的林荫道里，银杏树的树根周围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黄叶毯，风一吹，黄毯子就舞动起来，无数金黄色的银杏落叶在地面打旋。“咔嚓、咔嚓”，休闲的人们禁不住拿起相机，拍下一个个灵动的镜头。抬起头向上看去，一片片像小折扇一样的银杏叶，随着秋风悠悠地往下飘落，像金色的精灵翩翩起舞，又像黄色的蝴蝶纷纷飞舞。它们落在地上，将树根上的黄叶毯织得更厚，真可谓“满地翻黄银杏叶。”
走在江南的小路里，我常常由金灿灿的银杏树想起一棵枝叶婆娑的杏树，虽则二者相隔千山万水，而且属性相差甚远。那是一棵长在北方的大树，它春天里葳蕤开花，初夏长出黄澄澄的杏子，秋叶徐徐飘落，冬天扎根大地积蓄力量。
那棵杏树长在我大伯的庭院里，它默默地生长，以昂扬的姿态散发着勃勃生机。春天时，树枝上长满了纯红色的花苞，在绿叶的掩映下，似含羞，邀春风唱和。我大伯就在这个小院里生活着，杏花相伴的日子大伯心情也绽放着，他会仰望着红艳艳的杏花，触摸平凡日子里的诸多不平凡，杏树下他常念叨着扛枪奔走的过往岁月、今非昔比的和平年代以及花开花落中的时代变迁。
杏树一年年长大，新开的杏花一年比一年繁多，花苞儿争相开放，花朵颜色由深变淡，次第散发着芬芳，蝴蝶在花朵上飞来飞去，勤劳的蜜蜂忙着采蜜，鸟儿在枝头歌唱，我大伯的小院也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伯最喜欢的也正是春天，他常说：“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奶奶就好照顾了，她的心情也好了。”大伯已进古稀之年，本也到了被人照顾的年龄，但他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年迈的奶奶，担当着一位长子的孝敬使命。杏树，见证了大伯沉甸甸的责任，铁骨铮铮的担当和感天动地的孝道精神。
杏花往往由深红变浅红，再逐渐由粉色变成白色，远远望去，像一片雪白色的花海，仰望中，仿佛置身于仙境。真是应了诗句“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大伯虽不一定知道此诗此境，但他一定比诗人畅想了更多，沉思了更久，也在杏花飘香里做了更细致更操劳的许许多多的事儿。那威武挺拔的军人的身姿只留存在发黄的照片里了，大伯佝偻的腰身已弯成九十度，但他不辞劳苦地将我的奶奶照顾到老，任劳任怨，绝无怨言......
杏树最诱人的时候是杏子成熟的时节。 一颗颗毛茸茸的杏儿渐渐由绿变黄，缀满杏枝，煞是壮观。有一年，杏儿熟的时候我去了大伯家，绿色掩映中，一枚枚黄球状的杏儿仿佛笑开了花，他高兴地连忙拿起带网兜的长钩子够杏儿，边够边说：“这次来的正是时候，看上去杏黄，捏上去微软，味道就很甜。”当看着我吃下去一颗洗净的杏，大伯好像比他自己吃了都开心。
邻居们说：“你大伯心太善了，熬到杏熟了，他送这家送那家，自己吃不上几个，一年就过去了。”我劝大伯多吃些，他说：“我牙不好了，你奶奶牙更不好，我们吃的多是从树上自然脱落的，落地的都是熟透的，每天吃上几个就满足了。近邻谁来谁摘，远邻送去一些。”
那一年我在家乡教书，奔忙的时光烙在记忆。每周两地奔走的当儿能吃上最新鲜最甜美的杏儿，实是快事，有次还带回杭州满满一箱，我婆婆吃后也禁不住啧啧赞叹。想起甜杏儿，就想起我大伯用一颗小小杏核培育出一棵遮天大树的神奇。在一位老人的精心呵护下长成的大树能不艰难么？能不结出善果么？能不被邻人们竖起拇指么？
那时我的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她身材高大，心宽体胖，面容红润，就是腿抬不动，无法走路。这一无法走路，就大大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也给儿子们带来莫大的压力。从床边到堂屋门口，约两三米的距离，她需我爸和我大伯两人驾着两胳膊，一点点挪移，往往得十多分钟才能安稳落座。这几年里，奶奶体重未减，腿力却一年不如一年，直至最后无法站立，只能趴在床边打转。我的大伯弯着身躯，就那么一日三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着奶奶，给她穿衣脱衣，洗脸洗脚，为她尽孝，听她絮叨……有一次，隆冬里大伯为奶奶端饭未到床前，自己一下昏厥了，大约是积劳成疾。就那样，大伯都没去医院拍片看病，而是醒来后，继续侍候奶奶。
古来孝道为先，我大伯做到了；古语“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大伯也破例做到了。去年夏天，九十六的奶奶安详地走了，大伯应若释重负，好好享受下自己的晚年了。
独坐院中，杏叶随风飘扬，大伯沉浸在对奶奶的缅怀与追思中，仿佛久久不能平静。是啊，大伯是一名吃苦耐劳的优秀军人，一个曾面临马上被提干却深受文革迫害的老兵。从部队回到家，从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到接受残酷的现实摧残，他怎能不悲苦？更悲苦的是，大伯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他连一个最普通的家庭的欢乐都不曾拥有。
杏树随着冬去春来，正在积蓄着力量，希望它今年的花开得更美，果结得更甜，给大伯的欢乐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