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小雨
小雨是二蛋的媳妇。嗯,不对,现在不能再叫二蛋了,得改叫他的学名——石梁。二蛋之所以不能再叫二蛋,而改叫了石梁,这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叙吧。
这天一大早,石梁骑自行车出门。车后架上,坐着他的媳妇小雨。
“早去早回啊!”石梁娘手把红漆大门,朝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不知怎么,她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知道了!”石梁回头应道。车把一扭,车身歪了几歪,小雨惊得一下子抱住了石梁的腰。石梁手上用劲,扶正了车把。心里却是美的。他希望,小雨永远这样抱着他,不要松手。小雨却很快松开了手。她左手抓着车后座,右手揪着石梁的衣襟。
早春的风,有点凉。小雨打了个喷嚏。石梁的车子又歪斜了两下。石梁说:“小雨,你抱着我吧。抱着我,会暖和些。也稳当。”小雨说:“好。”就又抱着了石梁的腰。轻轻的。
“石梁,一大早的,这是去哪啊?呦,还带着媳妇儿呢?”拐过路口的时候,正好碰见桐花娘。她大惊小怪地啧啧着,“小雨,抱紧了啊!看把你摔下来……”她哈哈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好远。小雨脸红了。手也松开了。
石梁怕她再多说什么,陪笑说:“啊,嫂子!我去镇上!”他躬起身子,下死劲蹬车。车子一溜烟跑远了。车子跑得快,左右扭摆。小雨的手又扶在了石梁的腰上。
桐花娘扛着一把铁锹,要去给麦田浇水。看着石梁跑远了,桐花娘独自发笑:“这小子,倒是有福,娶了个漂亮媳妇。”
“你这傻老婆,笑啥呢?吃了驴屁了?”说话的是弘文他娘。她正倚靠在自家门口,啃一块儿干馍。
“你才吃了驴屁呢!”桐花娘回骂了一句,紧走两步,凑上去,神秘地笑道:“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
“谁啊?你相好的?”弘文娘大大咧咧地说。
“没正经的!”桐花娘伸手拍了弘文娘一下,凑近她耳朵,悄声说:“石梁……带着他媳妇——那个买来的媳妇,说是去镇上!”
“他娘肯放那媳妇去镇上?”弘文娘嘴里含着馍,含糊不清地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谁知道呢。都过了这么久了——咋的,她还能跑喽?”桐花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也是。有石梁看着,她想跑也跑不了呀。”
“不跟你闲扯了。我还要去浇地呢。”桐花娘说着,扛起铁锹,走了。
弘文娘若有所思地嚼着馍,回身进了院子。院子里,弘文爹正在拾掇平板车。
“刚才跟谁说话呢?”弘文爹干着手里的活,抬头问道。
“桐花娘。”弘文娘走到了平板车前,想了想,又说,“真是怪事。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管二蛋叫石梁了?”
“二蛋就是石梁,石梁就是二蛋。叫啥,还不是一样?”弘文爹说。
“一样?还是有点不一样吧?”弘文娘咽下口里的馍,想着说,“以前,叫二蛋叫得挺顺口的,现在咋就叫不出来了呢。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啊。我想了想,好像是石梁买来的媳妇,就是那个叫小雨的姑娘,自从她来了以后,我们一说二蛋,她就不高兴,说:‘是石梁!’一开始吧,大家觉得好玩儿,就跟着小雨叫‘石梁’。叫着叫着,就习惯了。现在再说二蛋,咋这么拗口呢!”
“起开起开!净琢磨些闲扯淡的事!哎哎,别坐在这啊,碍事!你赶紧吃,也该下地干活了。”弘文娘刚在车帮上坐下,弘文爹就哄她起来。
石梁骑车出了一身汗。到了镇上,他先带小雨去了镇政府自己的宿舍。然后,去找主任请假。他爹石好玉是退伍军人。几年前,石好玉有个战友找了过来。村里人这才知道,石好玉脸上的伤疤,是救战友时落下的。石好玉的战友说,得给孩子安排个工作。他问石好玉,想让儿子干什么工作。石好玉想了想说,能安排在镇政府工作就行。离家近,又清闲。石梁就被安排到了镇政府。不过是跑跑腿,打打杂的事。好在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总比在家种地强些。石梁很想去县里工作,没好意思说。他怕人家说自己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
以前,村里的大人小孩儿,见到石好玉,心里莫名地害怕,都躲着走。自从知道他脸上伤疤的来历后,大家便不觉得他丑陋,不觉得他恐怖了。反而感觉那是一种光荣。就连那只被炮弹炸坏的眼睛,也仿佛带了光环,令人敬仰。“独眼”的绰号,便渐渐销声匿迹。以至于,偶尔有人不小心说出“独眼”二字,年龄小的孩子竟不知道是谁。
石好玉的脾气也就渐渐不那么怪异。见了人,也就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笑。虽然那笑容还是一样的僵硬,不自然,邻居们也见怪不怪,不大计较了。
石梁家的日子,眼看着渐渐好起来。石梁娘开始操心儿子的婚事。她一改往日不出门的习惯。有事没事的,也跟其他女人一样,拿着鞋帮子鞋底子,坐在门口,和邻居家的女人们闲扯。为的是打听打听,谁亲戚家有年龄相当的女儿,给石梁做媳妇。她以为,石梁爹有个做高官的战友,石梁有正式工作,姑娘不得挤破了头想要嫁给石梁?事实却不如她愿。眼看着石梁已经年过三十,和他同年龄的小伙子都已经当爹了。石梁的婚事还是没着落。
石梁明白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媳妇。还不是因为他娘名声不好,经不住人家打听?他无法埋怨。日子久了,他也就死了心。村里光棍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也没理由活不起。
小雨却来了。是石梁的表舅领来的。同来的,除了小雨,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小雨喊她张叔。石梁娘给了张叔五千块钱,张叔就把小雨留下了。
小雨瘦小身材,眼睛不大,鼻子、嘴巴也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她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总是低着头。吃饭也是无声无息的。表舅和张叔要走了,她站在门口,低头揉搓着衣角。怯怯的样子。
石梁和爹娘把表舅和张叔送出门外。他的心怦怦乱跳。三十二岁,他终于有媳妇了。
到了晚上,屋里只剩下石梁和小雨。小雨哭了。她说,自己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她拉起衣袖,让石梁看她手臂上的伤。青一道紫一道,交错重叠。有几道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衬衣都被染红了。石梁的泪就下来了。他把脱掉的衣服重新穿好。出去买药。又烧了开水。自己去门口守着,让小雨把伤口洗干净,上药。
石梁娘骂石梁窝囊,不会收拾女人。整个白天,她都死死地盯着小雨,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到了晚上,她不但要锁上大门,还要把石梁那屋的门也锁上。小雨喊她“娘”,喊得很亲。她假意高兴地应着,心里却说:“别想让我放松警惕。五千块钱呢!不能人财两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梁娘悬着的心,竟渐渐放下了。小两口有说有笑,怎么看怎么像是恩爱的小夫妻。石梁娘开始带着小雨出门见人。也不过是和街坊邻居们见面闲聊。她绝不会让小雨独自出门的。闲聊时,别人说二蛋怎样怎样,小雨就不高兴了,说:“他叫石梁!”听她这样说,那些大娘大婶们便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叫石梁,不叫二蛋!”小雨红了脸。却不肯妥协。石梁娘也依着小雨,改口叫儿子“石梁”。日子久了,人们便只说“石梁”,不说“二蛋”了。
这一天,石梁说:“娘,小雨到咱家快一年了,都没有出过门。今天镇上有集,我想带着她去赶集。”石梁娘有些犹豫,不想答应。石梁又说:“我带着她,不会出事的。”石好玉在旁边也说:“就让他们去吧。有石梁在,你还怕啥?”石梁娘心里当然还是怕的,却说不出口。她瞪了石好玉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会做好人!”“娘,我们去去就回,很快的!”石梁继续央求。
石梁娘终于答应了。石梁和小雨走的时候,石梁娘特意看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带,空手走的。她悬着的那颗心,才稍稍放下了些。这个傻儿子啊!她真是怕他被人给骗了。
石梁请好了假,回宿舍,从文件柜中拿出一个旅行包。包里装着小雨的换洗衣服。这是他前些天分几次偷偷拿过来的。包里还装着他平时积攒的零花钱。他打开包,一样一样给小雨交代明白。又把刚才去食堂买的包子递给小雨两个,还剩下几个,都装进了包里。
石梁把旅行包放在车后架上,推着车子,慢慢地走。小雨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包子。到了公交站牌,石梁站住了。他回头看小雨。小雨已是眼泪汪汪。
“到了终点站,出站向右拐,到路口再向左拐,走不远就是火车站了。”石梁鼻子发酸。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翻滚的情绪,又说,“到了家,记着给我来信!”他殷切地看着小雨,眼泪再也忍不住。
“石梁哥,我害怕!要不,我不回去了吧?”小雨哭着说。
石梁抹了把泪,说:“净说傻话!我托了多少人,才好不容易和你家里联系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回家,拿户口本和身份证,我们登记结婚……我们要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不做黑夫妻!”
公交车来了。石梁把旅行包递给小雨,让她上车。小雨只是哭,不肯挪动脚步。司机急了,吆喝道:“走不走?不走就开车了!”
小雨一个劲儿地哭。车开走了。
石梁看着哭得泪人儿似的小雨,抬手为她擦泪。自己却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说:“要不,我骑车去送你吧……”
小雨坐在车后架上,双臂环抱着石梁,脑袋靠在石梁的后背上。旅行包挂在车把上,车子歪歪扭扭地行进。小雨抱得更紧了。
“在车上不要随便和人搭话!该下车的时候,列车员会提醒你的,我和列车员说好了。你自己也要操心。万一列车员忘了,你可别坐过了站。你家人会在出站口接你。见不到家里人,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走啊!别人说什么都别信!记着啊!!”火车要开了。石梁又交代了一遍。转身下车。
火车开动了。石梁看着火车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终于不见影了。他把手中的车票揉了揉,丢在了旁边的垃圾堆上。走了几步,他又回去捡起车票,在手中抚平,装在了衣兜里。
石梁娘哭闹了一场。骂石梁吃里爬外败家子,五千块钱打了水漂;骂石梁窝囊软弱不是男人,和媳妇一个屋檐下快一年了,竟然都没有碰过她;骂石梁真是一个二蛋,一个二得再也不能更二的二蛋!哭过了,闹够了,日子也还是得过下去。过下去不假,二蛋娘每每想起这事,就要大骂一通二蛋真是二蛋。
春天过完了。小雨没有回来,也没有写信。石梁写了好几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夏天眼看着也要接近尾声了。小雨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二蛋,你媳妇呢?什么时候回来啊?”有人问石梁。石梁不回答,只是低头走路。以前,大家喊他二蛋,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他觉得,这两个字是那样刺耳。却不料,二蛋两个字,一旦杀了回马枪,就有了山体滑坡般的气势,挡也挡不住。不但大娘大婶们喊他二蛋,就连小孩子,也常把二蛋两个字挂在嘴边——二蛋叔,二蛋爷,二蛋哥。
秋天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周日的镇政府大院,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雨声。石梁隔窗看雨。雨点击打着窗前宽大的芭蕉叶。声声闹心。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
秋深了,
我依着门儿盼望,
盼望天空,
有雁儿衔一片红叶飞来!
黄昏了,
我点起灯来等待,
等待檐前,
有雁儿衔一片红叶飞来!
……
石梁听着雨声,喃喃地念着诗句,却突然住了口。这是民国才女石评梅的诗句。为了纪念死去的恋人。这诗句不吉利。石梁回身,又坐到了桌子前。写信,他要告诉小雨,他始终在等待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