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我们拥有过青春
文/沙叶儿
——读周公度《寄青春》札记
青春,是一个多么美的词,美到我不敢将其交付笔端,我害怕粗笨的笔端描摹不出它的美,也害怕尖锐的笔端划破它的美,我害怕这美的毁灭,如同害怕它的消逝。
它到底有多么美呢?它是一枝带着露珠的将绽未绽的花苞,在晨曦下缓缓打开它的花瓣儿,一颗露珠滑进花蕊,一颗露从一片花瓣的边缘滚落;它是一声莺啼挂在柳枝上,又浮荡在水面,飞向天空;它是一朵新鲜的云,那么柔软,把高山与长河都陷进这柔软,把自由紧紧缠绕;它是一簇的年轻的火,那么热烈,把大地的黑、崖谷的深都融进这热烈,把胸膛烧成另一半太阳。
它是欢快奔流在山涧的溪水,也是醉卧在林荫里的一泊湖。如果它是冰,也是初雪时最澄澈、最清脆、最凛冽的那一片。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忽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欣喜若狂的杜甫漫卷诗书,直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要回到家乡,纵酒放歌、与青春作伴。五十二岁的杜甫,老泪纵横的杜甫,纵然再不能像官军收复冀北一样收复青春,但他仍要与天地的青春作伴,在明媚的春光里走这一路归途。
这没有错,青春,最原始的指向就是天地,就是鲜妍明媚的自然的春。汉代史学家刘向《楚辞·大招》所语“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即为春天过去了、夏阳灿烂之意,这是有据可查的“青春”一词的最早出处。古人是浪漫且懂得美的,青色的春天,只一个朴素的“青”字便给了春天动人心魄、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美。
这浪漫并没有到此为止,三百年后浪漫的王维将“青春”从天地引向了人生,指向了生命的青春。“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这是被王维讽刺的纸醉金迷里空度日的春。青春不该是偶然得意便这般虚度的,青春该有青春的样子。
“那时我看夜空,
不知流云亦是时光;
看星挪辰移,
不知山河瞬间消逝。”
如果说青春有信仰,那信仰便是青春本身。相信梦,相信奔赴就可抵达,相信永恒,相信风吹来的消息,相信老去是天边的流言,相信被河水带走的时间会在岸边破土而生。也相信爱情,只以爱情的名义相恋而不是社会的名义。
全心交付的爱那么美,秘而不宣的爱也那么美,连拈酸吃醋的爱都是美的。你看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爱就爱得惊天动地,怨就怨得惊天动地;喜便喜得地动天惊,悲便悲得地动天惊。即便小心翼翼,这小心翼翼里也伸展着柔韧的触须,向着光和暖,比如香菱的触须,在凄苦的身世与凄凉的境遇里,她要学作诗,她在写诗,她亦在追逐她的光和暖,用力靠近向往里的恬静的美。
心直口快的湘云可以醉卧芍药,端庄持重的宝钗也可以持扇扑蝶,青春的纯真是掩藏不住的。蒋勋说《红楼梦》是一部写青春的小说,“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青春最美好的年纪,有了一个乐园。”这便对了,小时候读图画版红楼梦,一直奇怪为什么黛玉和宝玉怄气说出来的话那么像小孩子?原来,他们本就是“孩子”。
因为他们是青春的孩子,所以笑是美的、哭也是美的,好是美的、闹也是美的,小性儿是美的、吃醋也是美的。很多人不喜欢黛玉的“小性儿”,但我爱的就是她的“小性儿”,因为真。黛玉的真比玉更无暇、比露更甘冽、比白茫茫的大地更干净。
因为青春,他们可以掏心掏肺的爱一个人,像黛玉和宝玉。因为青春,他们也可以毫不掩饰好恶的交一个知己,像湘云和黛玉。
黛玉是没有失去青春的,她以命相抵,给了青春永恒。而别人的青春最终陷进了泥淖,在生活撕裂的痛里化作一摊血水,在人间的风声里消逝。
但是,他们拥有过。我们,也拥有过。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那是生命的青春,那是心灵的青春,那是独属于我的、与你的不同的青春,能到哪里去买呢?生命的青春在流逝的光阴里一去不返,心灵的青春已被典当。
六十六岁的李清照两次奔波拜访七十五岁的米友仁,请其为她和赵明诚收藏的米芾的两幅字帖提拔。那时,赵明诚早已离世,她也已在颠沛流离里遍尝凄苦,但她一定是在这两幅字帖里寻到了光和暖,那是独属于她和赵明诚的,那是独属于他们的青春。暮年的光芒摇曳如晚烛,隐隐闪现着的明亮,是那“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青春,是那“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青春,也是那“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青春。
青春又何须去买呢?它曾属于过我们,它曾不偏不倚的属于过万物。那独属于我的、与你的不同的青春,留下的不仅仅是追而不复得的痛楚。
杜甫终是没能与青春作伴回归家乡,他在一条孤独的小舟上病逝。那在江水中悠悠飘荡的孤舟,像极了他的一生。但是,如果你肯穿过他暮霭沉沉的老年、穿过他陵厉难飞翻的中年去看一看,你一定会看见他肥马轻裘、恣意快活的青春。
2023-11-02/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