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暖
时光最后的缱绻
十年前的我,正身处赣西的一个小村落里,那年夏季,金黄的斜阳中,暑气蒸腾,一池蛙鸣,已初现端倪。望着北方升起的月轮,我踏着青石板,沿着羊肠踱步回到家中。推开半掩的墨色腰门,嘎吱一声,我见到了她,稍稍伛偻,鹤发鸡皮,却在每一道皱纹里堆满笑意。
“益满伢... ...”
“婆婆,我不是已经站在你面前吗?我是益伢啊! ”奶奶像是忽然醒悟过来般: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再次望向她,看见他身着多年的旧的发黄的衬衫,听见她口中发出的傻笑声。我多么希望她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目睹我的成长。但她的双眼,早已翳翳。
我的奶奶,罹患老年痴呆,并双目失明。她或许只是沧海一芥,很快便会如众多行将就木的农村老人般被早早地遗忘。她的记忆在随时间消退,她开始记不清儿女的名字,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但她总是呼唤幼孙儿的名字,让“益满伢”三个字不时飘荡在村庄上空。村里大人总是戏谑说:“阿益你婆婆又在唤你啦。”,以至于孩提时代,我对奶奶这种机械式的呼唤感到厌烦。直到她弥留之际,她唤我最后一次,我才懂得,在我外出读书时,有一个人,在呼唤我千千万万遍,现如今,我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唤我千千万万遍。
时代洪流中的浮萍
奶奶,是时代洪流中的一叶扁舟。正如所居住的小城--萍城之名。如浮萍般在萍水河中漂流。她是地主的女儿,准确的来说是独生女。正当革命浪潮来势汹汹之时,坊传奶奶的父亲将两大缸银元埋在祖宅地底。这或许是奶奶娘家李氏为何至今鼎盛的原因。奶奶有一定的文化素养,算不上大家闺秀,也称得上小家碧玉。若时光溯回上世纪的学堂,我能在樟荫下看见奶奶戴着眼镜教书的身影吗?我能遇见她多年前音容相貌么?奶奶嫁过两次,第一次生下我的大姑之后,第二次改嫁我爷爷,我有了其余三位姑姑和明德伯父,我爸,是最小的儿子。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物质极度匮乏的境地,自然灾害爆发,又碰上指挥救灾不力,天灾加人祸,将天堂转变为地狱。无论是吃观音土还是糠米,都是时代赋予的烙印。行走在这样一个时间里,随处可闻腹痛的哀嚎,孩子们为争抢野果野菜大打出手。带着几个孩子的奶奶,不得不在灯下缝缝补补。或许正是那些艰苦岁月里的劳作,榨干了她原本就不好的视力。但我能想象的是奶奶在夜灯下哼出的小曲,她的灵魂里,乐观与狭窄虚无共生。奶奶,好比一叶浮萍,总有一天,她厌倦了漂流,为了她的孩子们,她要着陆,无畏艰难,扎根于瘠壤。
依偎萍水的日子
金黄的斜阳,蒸腾的暑气,静谧月夜,满池蛙鸣,全部都来自这依傍萍水的小村庄--桥村。我的祖籍在桥村,但我并非在此出生,九几年初,我家在萍城颇置产业,但这全被邻人口中的败子——我的父亲,挥霍殆尽。我幼时记忆中仍保留有前往桥村的片段:一辆拖车颠簸前进,我被家具物什包围。我瞪大了眼睛,望着路旁的扬尘与渐行渐远的高楼... ...
如今回想起来,幼时记忆了然无存,唯有迁家一事历久弥新。或许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流离,感受生活的变迁,也学会了接受现实,接受命运之吻。我们一家人在颓圮的院落里度过了八年快乐的时光。再后来,父母在贫穷的胁迫下低下了头,他们决定外出务工,我,成了留守儿童。也就是在那随后几年里,我学会了隐藏心中的秘密,与此同时,奶奶的神智也在开始涣散。她忘记了三双儿女的名字,忘记了我堂哥堂姐的名字。每当邻人想捉弄她时,便会问到:“你大女儿什么名字啊!”奶奶不回答,只是一直笑,但笑,能掩盖缺失记忆的悲吗?我上初二的一天,铅云密布,心神不宁的我,早早被大人叫回了家。我看见奶奶躺在床榻上,像是恢复了记忆般,数着儿女的名字。数到父亲是,奶奶的呓语便止住了,母亲急忙将父亲的电话拨通,将手机贴在奶奶耳侧,她很认真,倾听电流那端的声音。其实她等待的,不就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吗?不就是那个挥霍家产的浪子么?几分钟后,奶奶安详地离去了。我现在仿佛仍能感受到那冥币灼烧时的热度,而我在余尘中模糊了双眼。而后两年,我便告别了依偎萍水的日子。
散落时光中的爱
如今的我,在灯下伏案。有时会不自觉停下来,思考那些年的时光,我遗忘了什么。蓦然回首,却发现,有些爱,散落时光中,等待再次发现。我想起老衣橱上的木匣,那方爷爷为奶奶打制的麻将匣,不也是爱的见证吗?家里人说,奶奶折腾了爷爷十年,诚然,无法否定照顾奶奶的艰辛,但爷爷心底藏着一份来自上个世纪惊鸿一瞥的爱。奶奶弥留之际,爷爷紧握她的手,低声絮语,微不可闻。但近前的我,却听清了最后的送别“蛮蛮(宝宝),走好!”奶奶一直是爷爷的“蛮蛮”,无关年龄,无关场合。这四个字,消弭了爷爷的艰辛。奶奶葬礼上,我瞥见了一位默默流泪的老人,问其缘由,当年还是青年的老人,穷得没有鞋子穿,在入伍之前,却意外收到了我奶奶做的鞋子。散落时光中的爱,一点一滴,抑或相濡以沫,抑或守望相助,在时光中不会褪色。
有一天,城东桥的旧邻造访我家,他一看见我,便说道:“益伢啊,我十几年前看你时,你还是由你婆婆抱着,坐在你家家具店门口嘞”。
一番话引出思绪:那年那月,夕风残照,一位白发老人,躬着瘦小的身子抱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童。闹市中,飞出一串童谣:“一文钱,打鱼郎,得金瓜,当丞婿· · · · ·”
我缅怀她,缅怀过往,为现在,她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唤我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