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级多次的时光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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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脑面前思考,要不要把这篇写成一个爱情故事。后来我决定不要,可故事难免会变得像言情小说一样。
因为一想起来她,我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和爱情脱不了干系。
比如现在电脑上的粉红色贴画,对面书架上她买的一本又一本的书,只要我在写,只要我坐在这个地方,她就会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对面还有她放了很久很久的胃药,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名字,她走了以后那些药也没扔,就放在那里,有时候我过去看看,觉得名字冗长难懂,还会心疼她居然要吃这样的药。
那台机器是昨天才到货的,那台所谓能够穿越时空、让人弥补遗憾的机器。其实只是说的漂亮,它只不过能让我回到某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像透明人一样,观察许多年前或是许多年后的一些事情。除非花一些钱升级,店家就能给邮来一些高级芯片,让我甚至能回到之前和她对话,甚至能碰到她。
但我没那么多钱。
这种剧情真是烂俗到爆了,让我想起来哆啦A梦坐着的那台时光机,来回在我的记忆里面穿来穿去,非得把我脑子穿爆不可。
你们绝对想象不到我在这个号称“后悔药”的机器里面看到了什么,这让我本来已经快要消失的痛苦又重新燃起来,并且愈燃愈裂。我确实在这里面看到了一切发生的起因和结果,可是到最后,它给我的感觉是,不如不看。
听说这种机器还在内测的时候我就已经预购了,那时候我女朋友刚死不久。呃...或许该说前女友?不过反正我现在也是个单身汉,就叫她女朋友也没人会来揪我耳朵。
然而这玩意儿已经过了两年才发到我手里,这两年我一个人住在曾经和她住的这个地方,拒绝了一切女孩子的邀约,都是自己一个人飘飘荡荡。我偶尔去网吧,偶尔去台球厅,买菜做饭什么的早就娴熟到透,只是有时候提着菜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总觉得右手空荡荡的,念念不忘。
王者赛季都更新好几次了,我早就从青铜打上了钻石。和她在一起那会儿,她不让我打游戏,所以几个哥们喊我去撸去峡谷的时候,我都一副妻管严的样子说不。后来她死了,我就疯狂去LOL推塔,也重新注册了一个王者账号。
每天二十四小时我都在打对面的金属大师和快乐风男,有时候连打三天不睡觉。我不知道这是在报复她还是在报复我自己。也可能是在报复那段日子吧。
我们当时同居了一年,一年多几个月。房子是年租的,她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回老家,毕竟在这边不错,我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在网上写网文,随便哪个地方都能住。所以干脆一年续一次租,也就一万块钱出头。
我算不上穷,有辆自己的车,不过一直挂在网上卖。卖了以后换个十几万,还能给机器升升级。我这些年全部家当,都用在这一件事上了。
我最后和她说话,是她和我说什么要出去旅游,我问她去哪,她也不告诉我。平时我们都是一起出去旅游,可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让我跟着。
我早知道的话,那次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出去。
当时她对我说什么,她工作压力大,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真的不好拦着她。
很早以前我听过一首歌,名字是什么我记不清,没记错的话应该叫《胸大的姑娘》。歌词有一句好像在说,他是一个妻管严。那首歌好像在怀念前女友吧,但是部分歌词让我觉得,里面唱的人是我。
里面有一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妻管严,这不代表我怕她。”
至于下一句“我只是不想她说话声太大”,这句话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不是不想她说话声音大,我是怕她不开心。
我第一次用那个机器,就看到她自己去旅游发生的事情。
我几乎所有的存款加上借的钱都用来买这个机器了,买了个最低配的,就是画面模糊影像卡顿,我站在那个地方,就好像身处三级片里面,画质渣到不行,搞得跟看多少个十年以前的电影一样。
这种机器不是传说中那种钻进去就能改变时间轨迹的东西,前面我也说过。我一开始对它稍微有点期待,期待它能让我看清多少年之前的她的脸,但事实是我照镜子的时候连自己的脸都很模糊。
我看到她上了火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穿了我刚给她买的裙子,一身酒红色的,只能是她了。她低着头玩手机,然后车来了,她上车。
可笑吧,我第一反应是想看看她身边有没有什么男人。我这个人性格一直这样,一直到现在还会挑她哪里哪里不好,多疑来敏感去。人吧都一样,记性都不好,从来都只能记住所有的坏而记不住一点的好,也许我根本就不接受她那种默默无闻的好,以前是,现在是,若以后,可能也是。
不过可能没有以后了。你知道,分手了和女友死亡完全不一样。我之前可以一遍遍想她多么多么不好,但现在我更多的是在想她的好。说白了也是我的借口,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地去看她身边有没有男人呢?
我抱怨过她很多事,比如她朋友太多不分男女,比如她有洁癖,吃饭之前必须再刷一遍我已经刷完的碗筷。
我总觉得她是大小姐脾气,不过这些在她死了之后我很少想起来,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偶尔一提,算是我终于有机会来吐槽她,吐槽她为什么要走。
确定了她是一个人之后,我就跟着她走进车厢里,卧铺最下面的一层。她先是从包里拿出一个长长的浴巾铺在铺上,才肯躺在那个地方,这也是我最不理解她的一点,她好像嫌什么都脏。对了,当时是夏天,风扇在顶上嗡嗡转,她一直念叨着好热好热。她的动作看起来应该很烦躁吧。不过我对这个环境却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就像孙燕姿的一个歌名一样——好像叫隐形人吧。
过了一会儿,乘务员过来要她的身份证,她从包里递过去,那上面写着“刘雨婷”三个字,那三个字说来就来,让我看到之后顿时泣不成声。我积压这么多年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在看到她名字的一刻。
那么模糊的世界和那么模糊的身份证,我偏偏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名字。
这一眼比什么都清晰。我甚至怀疑是我大脑自动弥补的幻觉。
-2-
“圆圆,今天莫你饭吃了。”
老人把前一天的剩菜放进橱柜里,偷偷藏起来,留给正在隔壁屋和朋友玩的男孩。
圆圆是老人的孙女,隔壁屋的男孩是老人的小孙子,他不让老人喊他乳名,自己给自己起了个昵称叫“杰瑞”,因为喜欢《猫和老鼠》,所以就嚷嚷让所有人叫他杰瑞。
那时候饭不够吃是常事,老人就会把留下来的一点菜给杰瑞,而告诉圆圆今天没菜了。圆圆当然知道这种事,在北方的某个地区,重男轻女的事不是一星半点。圆圆从小就明白这个理,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不招人待见。
当时思想落后的农村里,杰瑞和圆圆都属于留守儿童。
杰瑞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城市打工,偶尔寄给他会发光的小玩具,但圆圆就捞不着玩。圆圆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也去了很远的地方,而爸爸和别的女人搬走了,把圆圆留给一对还不算太年迈的父母。
两个老人在民房里,养育着杰瑞和圆圆。
圆圆喜欢会发光的玩具,但那些都是杰瑞的,她只能去门口玩草,自己和自己玩过家家。她喜欢用石头把一根根草叶砸碎,然后碾来碾去,又摘一块大叶子包起来,就好像在做饭一样。不过每当这样玩完了之后,乐趣确是有了,但总搞得手上脏兮兮,只能去装着浑浊的水的脸盆里洗手,有时候洗不干净也不在意。圆圆总觉得,即使手上再脏,只要睡一觉就会变干净。
有时候,杰瑞会和圆圆在一起,在晚上的时候跑到院子里。
圆圆比杰瑞大两岁,是姐姐。她问杰瑞:
“哎,想你爹妈包?”
在那边的方言里,“包”就是“不”的意思。
“我还行嘞,你总样?”
“我还怪想嘞。”她又问:“你妈什么时候家来?”
“该电话里头说滴,得等过年时候。”
“昂,那不还得半年嘞?”
“昂。”杰瑞又转过来问她,“那你娘多长家来?”
“她没和我说过,我上哪知道去。”
说着圆圆就要哭,杰瑞在旁边看着她哭,好像也在忍着眼泪。听老人说,天上星星越多,就是第二天雨越大的征兆。圆圆哭的时候没有声音,眼泪和风一起都走了,她一边哭一边抬头看星星,和杰瑞说今晚的星星好多。
“泽泽,明天里得下雨包?”
杰瑞小时候舌头短,叫“姐姐”总叫成“泽泽”。圆圆这时候已经不耐烦了,就拽着他看天上,来了句:
“淋死你个小七子羔子!”
两个人开始不说话了,就这样看着天上,星星一眨一眨眼,就好像也在压抑泪水。杰瑞从来不说话,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大男人不能哭,这些眼泪要让圆圆替他流。
晚上的风不冷,星星陪他们一起哭起来。一个在天上哭,一个在脸上哭,一个在心上哭。
-3-
我嫌这机器的体验太差了,刚在车上和店家沟通,问他们能不能给升个级,让我多看清一些东西,最好看得清她的眉眼听得见她的声音。
顺便看清楚罪犯的脸。
没错,我一直怀疑她是被人杀死的,我甚至不敢想她死前经历了什么。一个女孩子出去旅游,是多不安全的事,我这两年一遍遍谴责自己,不该让她出去。但她那段时间很明显和之前不一样,我不知道是她本来骨子里就闷闷不乐,只是那段时候压不住了,还是说她当时真的工作压力太大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只知道她在南方下了车,那里气候不是一般的潮湿。眼前的模糊程度让我看不清火车站的名字。
对面店家嗡嗡嗡给我来电话说:“哥,您再交个六千块钱,我这边立马把您机器给您调了。”
“不能再便宜点?”我一个劲讲价,又一个劲跟着她走去宾馆。
“那实在不行,五千七也行。”
最后我用五千五的价格调高了一切的清晰度,虽然说不上一切清清楚楚,但就像我近视一百多度没戴眼镜出门的感觉差不多。
她定了个民宿,看起来还不错,我跟着她进去,确定了周围没什么可疑的人以后就和她一起躺在了床上。
她一定想不到,在这个时候旁边还有个我吧。
等我过段时间卖车的钱到手了,加上跟姑妈说好的钱借给我,就能凑够钱把这台机器升级成最高配,它就能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时光机,就像我刷了好几遍的一套电影里面,有段关于时光机的情节。我记得当时看的是大结局,好多年以前,和雨婷一起。结局很烂,她却哭得不成样子。里面结局有段情节,一个叫做“美国队长”的超级英雄,坐上了一架很酷的时光机,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初恋,然后两个人颠覆时间恩恩爱爱了一生,到最后白发苍苍的回来。
那是我理想里,我和雨婷的样子。
但可能理想最终只能是理想吧,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没办法和尸体共度余生。毕竟她不是白雪公主能被放在水晶棺里,我也不是什么王子吻一下她就能一切好转。
她就死在这几天,我必须加快升级机器的速度,也只能在夜里守护好她的安全。重来一次,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有些时候,上天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挽回一些事,但结果要么事与愿违,要么发现的真相往往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其实在我印象里,刘雨婷和我刚认识的时候很缺爱,她粘着我赖着我,我去哪她去哪。就连住在一起的事,也是她主动提的。后来我承认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不应该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对她说我工作很忙,我也不应该在那么多个晚上丢下她去应酬。
和她在宾馆里,我就这么看着她,摸也摸不着,碰也碰不到,她脱完衣服以后我都有了反应,毕竟这几年和右手共度的日子实在难过。
但我就只能在床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到整个身子。看得我嗷嗷一直哭,这个时候又想起来孙燕姿那首《隐形人》,里面有几句是:
“多想化成隐形的人,
掩饰我伤痕,
给你我的体温,
好帮你驱走寒冷,
看不见也能感受心疼。
我想化成隐形的人,
隐藏我的,泪在翻滚。”
还好,我就是一个隐形的人。
她在手机上看小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故事,名字好像叫什么杰瑞,可能是哪个朋友写的,也可能她又自己写故事了,我在旁边跟她一起看,不过也没经大脑,只看见她一遍遍翻,偶尔给我回个信息。
那个时候,我怕她不安全,一直问她怎么样了。
我看她打字的表情,原来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这个时候,卖车的钱打到了我的账上,我开始给姑妈回信息。
-4-
圆圆最近越来越爱哭了,杰瑞一直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
“泽泽,你因麻一个劲哭?”
圆圆不说话。
那时候,落后的小村庄里,没有人知道“儿童抑郁症”这个词,也没有人知道,有多少留守儿童容易患上这种病。
所以圆圆总一直哭,有时候会故意撞墙,还被家里老人问:
“你让狗咬了得狂犬病咯吧?”
她就说只是头疼,难受,心里堵得慌,老人光觉得她是故意找存在感,想引起他们注意,还因为这个沾沾自喜,压根没人管圆圆心里的病。
只有杰瑞偶尔“泽泽”“泽泽”的叫,圆圆还不愿意理他。
后来圆圆和杰瑞都上了小学,是寄宿的那一种。圆圆在五年级,杰瑞在三年级。那所小学在镇子上,五楼有一所专门的心理咨询室,不过平时也不怎么开放。只是圆圆的班主任负责管理那间心理咨询室,所以圆圆也跟着去过几次。
班主任是从城里下来支教的,教两年就走。圆圆第一次见到心理咨询室,里面有好看的凳子椅子,一排一排的小玩具,细细的沙子,那些看起来很漂亮的东西,都是她没有见过的。
后来圆圆才知道,那是一种心理疗法,叫做沙盘游戏。她那时候好像真能从沙盘里面获得开心,不过后来的后来,她好像真的得了一种叫“抑郁症”的病。
班主任对圆圆很好,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对圆圆说:
“你是留守儿童吧?父母都不在身边?”
“有时候包,他们会回来,但还一个劲吵,吵架。”
这里的“包”,又变成了“吧”的意思,圆圆五年了,也没能学好普通话。
“你听老师说。”班主任给圆圆让出一个绿色的软绵绵的凳子,“留守儿童呢,就比较容易情绪低落啊,我看你也是,经常掉眼泪。有时候家庭问题会影响到你,老师觉得,你有一点儿童抑郁。”
“啥是抑郁?”圆圆问。
“那是一种病,心理上的病,需要治疗。你有空能让爸爸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吗?”
“谢谢老师,但他们不见得有空。”圆圆说。
那个时候,圆圆在老师的电脑上,了解了什么是“抑郁症”,在那个精神匮乏犹如中东水资源一样的年代,她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杰瑞也有些自闭,他渐渐不愿意与人交流,但他没有患上自闭症,这总是好的。杰瑞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的,是圆圆后来的故事。
后来上了初中,地理课,课本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图片。中国地图上画着不同的省,她背的滚瓜烂熟。
“云南一定很漂亮吧。”她在心里暗暗想着。
圆圆逐渐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孩子,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灰暗,上学,读书,工作,活成一个仿佛一切都不痛苦都没发生过的大人。
其实很多人也都这样,只不过他们不是圆圆,不会被写出来,不会变成菜市场的死鱼烂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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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攒够钱了。
但我不爱说“攒”这个字。就好像这是男人的尊严,非得家破人亡的时候才能用这个“攒”字来体现出自己的没钱和努力。不过话说回来,也确实“人亡”了。
那攒钱就攒钱吧。我算是发现这玩意就跟打网游一样,充钱和不充钱就是不一样,人民币玩家总能得到最好的体验。
我现在躲在雨婷的宾馆门口,因为她现在应该能够看到我了,我等她出来,就对她说,我来找她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又想哭,我一遍遍排练该怎么见她,同时又怕她会死在里面。万一是死在室内了呢?我趴在门上听声音,路过的大娘都用看变态的眼神看我。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
她用眼神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她拼命哭。
“余阳!你起开,你在干嘛?”
她语气有点不耐烦,好像以为我在跟踪她。不过也是,我总不能跟她说我是穿越回来的,只能先放开她,脸上还挂着泪,对她说:
“雨婷,我想你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问我,你怎么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知道吗?我有超能力,随便一想就知道你在哪里。”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先进来吧。”她看了我一眼说。
她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我也自然坐了过去,然后就扎进她怀里,把这么多年没哭完的所有眼泪都流在了她的衬衫上。如果可以,我甚至还想把这么多年没释放的东西都释放进她的身体里。
但我知道,这个时候她快要死了,我毫无心情。
“你知道了?”她突然问我。
我抬起头,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问她:“什么?”
“你是知道我要死了吗?我平时,从来没见你哭过。”
你是知道我要死了吗。这句话一个一个字的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又像那些日子一样,我完全搞不明白这一切,关于她的死,我突然害怕知道真相。
“其实我这么多年吃的药和胃没关系那是抗抑郁的药我来这里是想自杀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不带喘气,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加上标点符号。
她很少语气这么快过,就像一下子交代完所有的遗言,丝毫不给我反应的时间。
“你在吃抗抑郁药。”我突然秃噜出一句。
她点头。
“你要去自杀。”
她点头。
“你因为抑郁症所以要去自杀?”我又问。
“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刘雨婷你怎么回事?你骗我。我不让你死你能不死吗?”我几乎在吼,我在挽留。
但我好像明白我说的话多么苍白无力。我是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我只是突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把发生的事摆在你面前,却捆住你手脚什么也不让你做。
我突然想起来她那天晚上在看的故事,里面那个叫圆圆的女生,好像也是有抑郁症。原来她也有,所以她才会看那样的故事的吧。如果我早知道她的病就好了。
“我舍不得你。但我活着很累。”她半天吐出这一句。
“那你要去哪?”我开始想通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我只能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
“想去西山龙门。到梁家河坐51路就行,我都查好了,这里离梁家河不远。”她朝我笑。
我们走了一路,她牵着我的手,我能看出来她眼眶有点红。我还是觉得这个机器做工一般,她的手在我的手里一会儿虚一会儿实,我生怕一不小心她就跑掉了再也不回来。
“说实话,你是不是给我安装什么定位系统了?”她问我。
我“啊”了一声,说没有。
“我都要去死了,不会怪你。”
我愣了一愣,只好骗了她:
“我怕你自己不放心,确实在你手机里做了手脚。”
讽刺吧,这是我第一次骗她。
我们坐上公交车,下了车到站,买了票,去到景区里。那个地方很漂亮,有山,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那里的美用语言无法形容。
她带我走到了一座险峰上,突然对我说:
“要是你不来,我就只能自己和世界道别了。”
我下意识拉住她,但她越来越往后。
“我一直想死在这个地方,这里很美。”
她说完以后过来亲了我一下,突然我的机器就像失灵一样,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后来机器嗡嗡告诉我,电量不足,只剩下20%,就空出那提示我的一秒钟,让我什么也看不见。
明明说的是一秒,但我觉得那段时间就好像侏罗纪到今天那么长,像学生时代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数学课那么长,像这世界上所有停不下来的风速一样长。
等我好转过来,她已经在崖下了,她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还好,留下了一个吻。我也知足了,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啊,总是不能懂,总是不能觉得足够。那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五月天的《知足》,一遍遍告诉自己,她的快乐,会是为我,我也会学会知足,不该干扰她的选择。
-6-
坐机器回去后,我给她妈打了个电话。
“阿姨您好,我从那边回来了。”
“什么样?找着圆圆尸体了没?”
“什么?”
“哎呀我也糊涂了,这么久了哪还能指望找着尸体啊。”
“不是,我是说,阿姨您叫她什么?”
“圆圆啊,她没和你说过吗?这是她小名。”
我拿着手机愣在那里,想起来那个晚上看到的那个故事,想起来留守儿童的圆圆,想起来抑郁症的圆圆,想起来想去云南的圆圆。想起来,我的女朋友,原来叫圆圆。
西山龙门,她死的地方,不就是云南吗?
我突然明白,原来她从那个时候就想好了她要怎么死掉。我改不了。
“喂?小余还在吗?”
“在在在,阿姨我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怎么死的啊到底?你查出来了?那个机器好用?”
这个三连问让我喘不过来气。我想了一会儿,说:
“阿姨,对不起,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我都看见了,她在山上玩,不小心滑下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我又撒了一个谎。看来人不说谎是活不下去的。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谈话的,只记得最后搞得双方都很惆怅。阿姨也是,我也是。那天晚上我思考了很多关于那个故事的事情,登陆了雨婷的写作软件,看到了那本故事。
我从头读了一遍,一夜没睡。
原来,它的名字叫《圆圆和杰瑞》,主题是沉重的留守儿童成长故事。
过几天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7-
我在网上查了很多领养资料,但这一切都告诉我,我必须找个人结婚才能领养。
我并不想。我问了一个学法律的朋友,说等到我四十岁那年,就能领养一个婴儿,我要和被领养的孩子相差四十岁,才能作为一个单身汉父亲。
在我到四十多岁之前,我拼命的写东西赚钱,看着自己越来越越老。不过好在买了房,买了车,准备好给未来的孩子一个最好的家,虽然,只有我一个人。
差不多二十年,我以为我会直接找个人结婚然后顺利领养一个孩子,但我怎么想,都谁也看不上。
可能是我眼光太高,也可能刘雨婷就是我心里那座山,我爬不上去,翻不过去,也没法像愚公那样移走。
在四十六岁那年,我去办了领养手续,审核的时候过了资产评估这一关。
繁繁琐琐一个周的时间,我领养了一个五岁的女孩。福利院的院长说,这个姑娘从小就是父母在外工作,是个留守儿童,缺少家庭的爱。
“您有另一半吗?”一开始,她这么问我。
“没有,我打算自己抚养她长大。以后也不会有,我还怕别的妈妈对她不好呢。”
我拉着这个女孩的手,就像拉着雨婷的手一样,半虚半实。
我做了一些保证,签了一些字,证明我会对她好,尽到父亲的义务。我顺便还问了院长这个女孩的名字。
“我们这里孩子都姓刘,跟一开始的院长姓。她叫刘圆圆,圆滚滚的那个圆,这个名字呀,以后不喜欢可以改的,没什么的。”
我一个劲说没事不用改,我也真的不会改。
既然已经有一个圆圆的结局那样不完美,我只能尽我的力量给另一个圆圆一个温暖的家。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做一个父亲。就像抚养小时候的雨婷那样抚养她,把所有雨婷小时候缺的爱,都补给她。如果可以的话,我也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够没有留守儿童,没有抑郁症,这样,我们爱的人就不会受伤了吧。
你看,我又说这种矫情话。当时我直接牵着圆圆出门,让她不要害怕。一出门就下起了雨,我把外套罩在她身上,抱着她跑到一个公交站牌下躲雨。
都这个年代了,公交车完全没什么变化,除了站牌更结实,车子更大更长更多,其余还真和多少年以前别无二样。
一个老爷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他应该喜欢闲聊,一个劲跟我唠嗑。
他问我:
“哟,您这带着孙女出来了?”
我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又说:
“俺孙子三岁了,跟你孙女差不多高,你孙女几岁了?”
可能我显得确实太老了,也可能这老爷子眼神不好,能把我正壮年的一个男人认成和他同龄的人。
我摇摇头刚想说话,旁边的圆圆就来了句:
“我五岁了。还有,这是我爸爸。”
我一笑,眼泪差点出来。
老爷子又问:
“你在等哪路车呀?”
我说:
“没有,我是在等雨停。”
说完以后我愣了一下。眼前的雨越来越大,好像要把我淹没一样。我紧紧拉着圆圆,看着这场好像永远
对,我是在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