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亲娘
前天梦里,又见到了母亲。母亲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浅蓝色的偏襟上衣,藏蓝裤子,黑色方口布鞋,天蓝色袜子,清清爽爽的。乌黑油亮的齐耳短发用两只大发夹分扣在两边耳后,背还不怎么驼,很精神的样子。心里很纳闷儿,母亲不是早已去世了吗,怎么回来了?急匆匆跑到门外喊大姐:“姐,咱娘回来了。”大姐跟着急忙跑进大门。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屋门口却没有母亲的影子。醒了。黑暗中呆呆地瞪着双眼,懊悔,干嘛去喊大姐呢?干嘛不先跟母亲说句话?
我魂牵梦绕的儿时的家呀,我的亲娘!十九年了,“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梦中的家该是刚刚落成不久的样子。那里原本是一块菜园,父亲母亲平地造屋,千辛万难盖成了一处院子。院落很大,还没有配房,夯实的新泥土地面整天扫得干干净净。屋门东边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花落的季节,门口一片梧桐花,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干净的地上,像一块漂亮的花毯。梧桐花芯里有一股香甜的味道,我和妹妹常常捡起来,吸吮里面的甜味儿,还有时候捡一大把,拿着玩卖花姑娘的游戏。梧桐树前面的两根柱子上栓着晾衣服的阳条,阳条上常常挂着滴滴答答的衣服,肥皂香和着湿润的泥土味儿。
母亲是村里的裁剪高手。大娘大婶们买了花布,为孩子们做新衣棉衣,都会来请母亲裁剪。母亲在梧桐树下铺一张苇席,把布展平在席上,折弄几下,也不用尺,张开手在人身上拃几拃,再在布上拃几拃,就下剪子。咔嚓咔嚓几下就能剪好,再详细告诉来人,哪里是袖子领子,哪里是前襟儿后襟儿,如何缝制。裁剪剩下的碎花布尖,一般都是三姐和邻家的姐姐抢着收起来留着。到了冬天,找几个字钱,缝成花布毽子,在院子里踢得热火朝天。我是最不会踢毽子的一个,总是踢不了几下就掉下来,也不会打许多花样,许多时候只能凑在她们后面跟着数数,倒也乐在其中。
每年过了暑热,母亲都会拆洗全家的被褥,同样是在梧桐树下铺一张苇席套被子。这时候我总喜欢在洗干净的被褥上打滚,也总为此遭到母亲的呵斥,甚至挨打屁股。但是小孩子总是不记打的。有时候看母亲不那么凶,就滚在上面看她缝被子。那时候总是纳闷,母亲一只手放在被子下面,怎么没有被针扎到?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学会了就明白了。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勒令”我独自拆洗全家的被褥再缝起来。拆洗还勉强可以,再缝起来就难了。刚刚开始的时候,不知崴断了多少根针,扎了多少次手,总算顺顺利利完成了,便从此学会了缝被子。结婚后,婆婆每每夸我会做针线,这实在是得益于母亲的教导。
母亲对我们是很严厉的,做事样样能行的母亲不能容忍她的儿女们不灵巧。记得很小时候,有一次三姐因为扫地拿反了笤帚,就被母亲夺过来打了屁股。大姐身为长女,整天被母亲唤来唤去,也得到母亲最多的教导,成为几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个。就连在别人眼中应该娇生惯养的小弟,也是从初中开始自己洗衣服的。母亲常常说:“姑娘家,十个手指头长在一块儿,赶明儿到了人家怎么过?”我们五姊妹长大后“到了人家”,都成了过日子的好手,的确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
母亲做饭也是很有水平的。苦寒的岁月里,母亲能变着法子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杨树上的毛毛虫落下来,母亲捡到家里,泡去苦味儿,和了杂面蒸成团子,总比别人家做的好吃。课本上的灰灰菜是小白兔吃的,但在我们家,母亲掺了豆扁儿,做成的咸粥,是绝无仅有的美味。要是哪回父亲下湖带回来一点小鱼,就更能美美地改善一次生活了。母亲用自己晒制的面酱炖鱼,能香满半个村庄。在母亲去世十几年后,我的先生对岳母的炖鱼仍然念念不忘。后来日子好过了,母亲的技艺更能得到发挥,甚至独创佳肴。有一年菜园里的茄子丰收,全家吃烦了炒茄子。母亲就把茄子切成一厘米多厚的圆饼,加上几下花刀,蘸了鸡蛋和面粉放在油里煎了,再用红烧草鱼的办法烧出来,真是好吃极了。弟弟为这道菜取名“茄大饼”,从此“茄大饼”成为我家的家传菜肴,下一代的孩子们每吃一次都会跟着复习一次来历。
母亲应该很喜欢蓝色,记忆里有不少相关的蓝色。三十五岁以后,我也莫名地开始喜欢蓝色,深深浅浅的各种蓝。母亲的天蓝袜子已经很旧了,洗了挂在阳条上,脚底还是蓝的,脚面上已经全白了。父亲去赶会购置农具,给母亲捎来一双一模一样的天蓝色新袜子。母亲一边埋怨着:“哪来的闲钱,还买袜子?”一边又数落:“从进了你的门,连二尺头绳也没给慌慌(主动)买过,半辈子了给买双袜子,有这么一回这辈子也不亏了。”虽然这样说着,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心里是很高兴的。
浅蓝色的褂子,母亲有两件,一件很旧,一件很新。旧的母亲天天穿在身上,新的总是放在母亲的红漆木箱子里。那个红漆木箱是当时家里唯一的家具,也是母亲唯一的嫁妆。红漆木箱子里面贴着一层花纸,外面装着一个很好看的铜锁扣,很富贵的样子。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母亲珍爱的东西,每次打开都有一股香喷喷的味儿冒出来。母亲自幼身体孱弱,再加上操心劳碌和营养不佳,一到冬天就会被病魔击倒,卧病不起。也许是母亲经常担心自己会早早死去,撇下我们无法过活,言语中常常嘱咐:“要是我死了……”也不知为什么,每次说到死,母亲总提起那件新褂子,好像有件新褂子,死了穿上会很体面。有好几次,我回到家找不到母亲,就偷偷从母亲的枕下摸出钥匙,打开红漆木箱子,看看那件新褂子还在,心里才会踏实。现在想来,母亲过早地离开,身体状况固然是主要因素,而这种长期的自我心理暗示,也起了很坏的作用。
母亲的最后一次病倒还是在冬天。多年来积病积弱的身体,尽管在生活条件和医疗水平都有了很大改善的情况下,也无力回天了。母亲昏迷几天后,医院作出“准备后事”的宣判。按照家乡风俗,为了能让母亲寿终正寝,我们在无限绝望中,把母亲拉回家,安置在堂屋正中的床上。临终前的一天,意外地,母亲清醒过来,面色红润,双眼有神。家人立刻分成两派。感情派力主马上回医院继续治疗,理智派却坚持不动,怕母亲走在路上。想给母亲吃点东西,冲了碗鸡蛋水,在白搪瓷茶缸里温着。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喝上半碗,咱就回医院。”也不知是母亲听到这句话,还是感觉,眼巴巴地盯着白瓷茶缸,努力想多喝一口。可是,喂进母亲嘴里的东西全都从嘴角流出来。我们涕泪交流,心如刀绞,只好请来医生,可是,水也滴不进母亲的身体了。
到了傍晚,母亲脸上和眼睛顿失光泽,再度昏迷过去,气若游丝。我们围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灵魂一点一点远离,欲挽无力。凌晨一点,母亲溘然长逝。
那一年,母亲只有五十七岁。“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养儿尚未满一年,亲恩难再。
那一天,是一九九九年的元旦。从此,元旦于我们别有意义,每年都害怕收到别人的新年祝福。
那一夜,万家灯火辞旧迎新。我们,守着母亲,任由她的身体从温热到冰凉,从柔软到僵硬。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书本中的词句,刻骨铭心。
呜呼!最悲哀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没有了母亲,“白日无光哭声苦”,物是人非冷凄凄;没有了母亲,谁念山水省亲路,“谁复挑灯夜补衣”。
又到一年岁末时。前夜,又梦到母亲,今夜,我于无比怀念中写下这些文字,回顾十九年来的思念。母亲安息,我便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