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彪悍人生

     很多事情是从我妈那边听来的，关于外婆。

        外婆出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初，家里是根苗正红的贫农家庭，兄弟姐妹本来8人，由于家里确实穷，最后剩下的只有4个孩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外婆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熟，在读了几年私塾后，便早早出来混社会了，我妈说。

        我不知道外婆那颗不安份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膨涨起来的，那个年代，我们国家正轰轰烈烈地进行大抗日战争中，早混社会的她，居然参战了！！是的，没有看错，参战了！当时家里极力反对，为了拴住她那颗不羁的心，便给她安排了婚事，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甚至还有些傻，外婆那会看得起这号人，婚后一直不让我那所谓的外公上床，后来外公也发了狠，想霸王硬上弓，结果被她一脚踹下床，外婆这样也乘机逃了出去，再也不回来。她逃婚了，剧情堪比电视剧。

       据说外婆逃婚时带上了嫁妆，其实也没有多少，仅有两只银镯子及一些首饰，就这样一路向北，来到城里。

       城里人海茫茫，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何以为生？不过对于外婆来说这都不叫事，和街上混了两天后，很快她就找了个绣花的老师傅当起了学徒，还包吃住，在她的信念里任何时候都得先填饱肚子。在我认字那回，她就经常这样说，说有手有脚从来就不存在逆境。记得有一年，在外求学，过年逢春运，火车一票难求，我是硬生生碾转三个城市，露宿两个晚上买到车票，回来后连爹妈都吃惊，这里面有外婆的潜移默化有关系吧，嗯，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包括我后来迷上的穷游，独自一人游海南，独自一人玩武汉。

       大约过了半年光境，外婆还是管不住自己，或许是觉得绣花太娘，配不上自己的彪悍，又可能是觉得自己读过两年私塾，应该从事脑力工作，尽管现在吃住无忧，但非理想所在。反正此后，她变卖了自己的嫁妆，去城里学校深造去了。那时候读书人十分受人尊敬，且待遇不错。两年毕业后，外婆去了乡镇的公立学校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也算是找到自己的职业所在，也是这个时候，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感情归宿，成了家，据说我这个外公是一个上海读过大学的才子，也只有他，是外婆亲口承认过的伴侣。

       在往下叙述之前，我先插播两件小时候记忆深刻的事，一是外婆会绣花，这个在我小时候真是足以炫耀很久的事，记得那时，外婆以幼教的名义，将捣蛋的我踢到幼儿园，给我买了个帆布包，上面就绣了我的名字，从而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只可惜那个帆布包，也在此后数次洪水中丢失了，是的，我的童年经历了数次洪水。还有一个是外婆写字十分用力，有个成语形容很贴切，力透纸背，终身楷书，像印刷一样。这个与父亲轻灵的行书不同，两位写字都很漂亮，但都没有传给后辈。

    学校在那个时候绝对是风气之先，革命的思潮在知识分子里面是相当流行的，我那半路出家的外婆也一样深受影响。在学校期间，外婆就入了党。我妈对这些旧事没有多少印象，一是外婆少说，另一个我妈也不太关心。只是知道，外婆好像参加了游击队，送过几次情报之类。有一次，外婆乡下的老家住过一阵，接到任务要送份情报给县城的机关，外婆就与同村同志一起结伴起行，在半途被外婆母亲得知，连忙一路追赶，可能是追得太紧，外婆只得让同伴一人送情报，自己回来了，其后的事有点意想不到，那个同伴不知什么原因被敌方发现了，当场在城里被击毙。尽管革命工作很危险，但外婆后来也想不到这些经历会给她带来莫大的帮助，甚至改变命运。这个稍后再提。

      以我们这辈人很难想象当时这些社会经历，那些看似平凡的人每一个选择都不免随上当时社会的大潮流，就像现在买房成为一个潮流一样。外婆的这些经历很难评说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如果站在传统观念上说，她不孝，公然对抗父母的安排，也没有尽到儿女的责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外婆种种反叛不正是对命运的抗争？从不愿意被安排的婚姻，不愿意安份做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到后来不愿从事繁琐平凡的绣花职业，到不顾家人反对参与革命工作。想对比自己，真是随便得一塌糊涂，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随遇而安？

      如果没有那些年的运动，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我妈经常说。结了婚的外婆在乡镇安稳地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起来，但这不是童话，什么从此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跟那个时代并不符。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在解放后的那几年，知识分子几乎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地位一落千丈，学校的重心也不再是教书育人。外婆很快丢了自己的工作，外公也在运动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据说，外公是在半路出事的，家人没有找到他的遗体。那一年我妈11岁，我姨8岁。我看过外公唯一一张半身相片，英气凛然。或许是因为伤害太深，我妈对这件事总不愿意提起，我永远不会再知道真相了。

      随后的故事有点伤感，在乡亲的接济下外婆独自带孩子度日，相当清贫，据说一度到了无米下锅，母女抱头痛哭的地步，时间终究会抹杀心气，也可能是十几年的安稳一时让外婆已悄悄改变，想当年以她的不羁脾性你哪会想到她也会如此对生活丧失信心？不过外婆终归外婆，在历经一段无依无靠的生活后，在乡亲的撮合下，外婆与第三个外公走在了一起，同样，她对这个男人也是不太认可，只不过这次，她向现实低头。我大概猜得出她当时的心态——找个男人，照顾子女。外婆对这位外公的无感表现在婚后不久便搬出县城居住，外公留在乡下，而我对外公的童年认识则是一位远房亲戚，一位木工做得很好的老爷爷。由于分居的缘故，外婆很少让外公出现在她的圈子里，这个很让外公介怀，且应该不止一次抱怨过，甚至有一次还和我爸说过，外婆心气高，只看得起读书人，他这个伴侣从来不放心上。我记得有一次，邻居第一次见外公，便问这是谁，外婆说乡下的亲戚。这件事，外公一直记着，后来说了好几年。

       因为舅公，也就是外婆的弟弟也参加过革命，解放后进了公安局，境况好很多，那些年，不少接济外婆，包括母亲的调职，外婆的平反，全家进城等，都是他一手操作。在这样的背景下，连照顾子女的生存条件都解决后，外婆更是看不起外公了。我是现在才觉悟出来，第三任外公过得也挺委屈的，一直以来，他就是个备胎。我承认我无法理解这些事情，如果不爱，那为什么会成家。我眼中的爱情是家庭始源，既然爱一个人，结婚成家也就是自然的事，却从来不曾想过为了生存而组建一个家，我想这种事也不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

       往后的事情就平淡了，第二任外公的事情在舅公的帮助下，得到了平反，我妈顶了外公的职，在公立师范有了正式编制。外婆依旧对外公不咸不淡。我出世后，外婆3岁教我习字，4岁踢我进幼儿园，不知是不是用边过猛，8岁成了全校第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外婆对我不薄，视如已出，睡前给我讲故事，睡后给我糖，关心起来吹毛求疵，严格起来藤条相对，当然，她不动手，我妈帮凶。她对自己的往事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算了，以我的智商，提了也不懂。再往后，老年痴呆，就再没有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