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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班比

2023-09-19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晃夭夭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确信那时我看到了。前方的红色指示灯让你不得不停下来,发了脾气的太阳在脸颊打出一道白光,把一层原本灰暗的细细绒毛打得透亮。我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镜框,你一定不知道镜框内镜片的厚度,这是个秘密,我从不让人知道。但是假如你知道了,就一定也会知道我是无法看见你脸颊上那层细细绒毛的纹理的。就是在那时,水珠停在了脸颊。夏日的风和衬衫有一样的厚度,天空被描成了蓝色,那就把风描成橙红的吧,可即便如此大胆的颜色,它还是在十字路口处停了下来。橙红的风停了,空气凝滞,如此刻的你和你脸颊的水珠。

我乜了一眼,速度极快的,尽量不被你发现。其实我多虑了,你从不在意这些。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究竟会在意些什么呢?你神情专注,目光迷离,琥珀色的眼珠发出宝石的光泽,那光泽如射线呈三百六十度闪耀,让人无法辨清它的落焦点。我因无法捕捉而愈发痴迷。然而我并不想承认自己的找虐型人格,女性对宝石的占有欲与生俱来,我只是对美无法抵御。

我的脚趾已触到水的波动,河水像失去孩子的母亲因悲伤太久露出渴望的獠牙。我的内心冒出强烈的不安,可竟无法阻止下滑的右脚,随之而动的还有我不受控制的臀部,它跌到倾斜的河堤上,把探入母亲河怀抱的右脚又往前推了半个脚掌。我突然想起美人鱼的故事,我的双脚变成银色的鱼尾,潜入河底时像银河倒流,每一滴惊起的水花都变成星星跟在我摇摆的鱼尾后面,幽暗的河底再次明亮如宫殿,那些因悲伤而肆意铺张的水草重新变回母亲河柔顺的长发,成群的海萤将一株红色珊瑚放置在宫殿中央,我立在荧光闪耀的珊瑚之上接受母亲河深深的吻。

好滑腻。不!那湿湿的吻是腥臭的。我被脚背上传来的奇痒惊醒,黑红的水草随着水波不停地抚摸着我没入水下的脚面。我的眼前出现一张披着红毛的骷髅头,那不是美人鱼的故事,那是水鬼。巨大的恐惧让我情不自禁挥动起左臂,却在瞬间失声,我无法呼救,右臂撑着身体试图往上移,同时抬头寻找可以拉我一把的伙伴。她们在哪呢?她们就在这附近,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喊不出,我的身体没有往上移,屁股竟在缓缓往下移。

我的脸憋得通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跟着她们来到这么远的河堤?是谁?是谁带我来的?我再次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对,就是她。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长在圆圆的脸庞上,我喜欢她明朗的笑脸,所以即使她要抄我的作业,我也乐意。她的家和她的眼睛一样明亮,我也喜欢她的家。所以我带着写完的作业去找她,她说她约了朋友一起去个好玩的地方希望我能和她们一起。我当然很乐意。我努力朝她挥手,她终于看见我了,我朝她笑,把手递给她,她只需轻轻一拉我就能跨上河堤。她看见我了!我还没来得及从她的表情中看见我自己,她便扭头转身走了,我的手臂立在空气中像一节残肢浮在水面上,水面下是红毛水鬼奸黠地笑。我想喊住她,只要她拉我一下,以后的作业我都写两份,可是我刚想出声屁股又往下滑了一下,我赶紧收回注意力,用全部力气撑着身体努力保持不动。红毛水鬼越笑越疯癫,伸出血红的舌头勾了勾不断从嘴角流出的涎水。我突然不害怕了。若是变成水鬼是不是就很威风。

除了对美无法抵御的偏爱,我对你的威风也偏爱得无法抵御,你以孤独的身影出现,却像一个能指挥百师的将军。我费劲心思制造与你邂逅的场景,在无数个怦然忐忑的时候跑遍你有可能出现的所有地方,希望能有一瞬间与你对视,在你琥珀色像宝石一样的眼球上留下我真诚的期许,那样,你是不是能记住我的样子,我是不是能透过你眼里的光泽品味你层层包裹下的心跳。

外婆说我是个心硬的人。每到祭日带着我去给妈妈上坟的时候,画圈,摆贡,烧纸,我做得流畅娴熟,却像做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外婆絮絮叨叨,对着一堆土说她故意不在面条里放盐我也能一声不吭地吃完。我沉默地听着,看着四周的麦田,在想一只不爱吃面包却喜欢金黄麦田的狐狸,那天的阳光一定很明媚,金黄色的阳光才能给麦田披上金黄色如爱人般的光泽。可是狐狸真傻,金黄色的麦芒只有个把月可见,若思念无所依傍,该怎么捱过漫长的季节。我掐下青色的麦芒,在手心搓出未成熟的麦粒放入嘴中,湿湿的,甜甜的,也掐断了一节狐狸对爱的等待。

你有过等待吗?不是像此刻被迫地停在马路一边等着指示灯由红变绿,是身心自由下的渴求,是沿着血管不断攀升的热切,是冲破恐惧的希望,是一场爱的救赎。是水面下破冰腾空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的水花中逐渐清晰,徐徐展开,一眼万年。

那时的天空没有此刻这么蓝,当风停下来的时候也是红色的。我仰起头,闭上眼,阳光在我面前铺开一片鲜红的沙漠。宛如世界干涸的心脏。我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沙漠里行走,漫无边际,不知疲惫,却追逐不到一缕风的残影,或者该与它告别了,去潜入水下,扔掉那些沉重的艰难跋涉,摆脱干涸的束缚,以自由张狂的任性无孔不入地流动,侵入让我彷徨的一切钢筋泥瓦,去淹没沙漠……我勇敢地在河堤上站了起来,让身体不由自主地下落,胸口下起起伏伏的心脏已迫不及待要冲出去。就在要起飞的那刻,我的手臂被什么抓着往相反的方向移去,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站在了河堤上。沙漠消失了,红毛水鬼消失了,湿腻腻的拥吻消失了,太阳在我头顶照出一团发光的白影,像棉花一样轻盈,我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就飘远了。

似乎已经差不多了。一只流着眼泪的灰猫出现在画纸上,夏日午后的强烈光线照射在它脸上,把一层原本灰暗的细细绒毛打得透亮。

“蓝色的天空,橙红色的风,一只猫在路边等红灯。你的构图还挺梦幻的。”

“那你是要寻找这样的一只猫?”

“大概因为这座楼旁边有个废弃的停车场,经常见到很多流浪猫。好像是见过这样一只。”

“见过是见过,但总觉得跟这画上的还是有点不一样。”

“为什么它在流泪呢?是不是它眼睛不好经常流泪?那我见到的猫没见有流泪的。”

“它的两只眼睛不一样?是异瞳?可仔细看又都是琥珀色,只是没流泪的这只眼瞳孔中间晕出一片白蒙蒙的雾。”

“不好意思,我已经不确定我是不是见过了。”

“你可以把画留在这里。经常有学生过来画画,如果这只猫在附近出现过,或许真有人见过并认识它呢。”

向画室老板致谢后,我接受了她的提议,把在过去一小时内完成的画留在那里。我一时无法从画画的思绪里跳出来,下楼之后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楼大堂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蓝裤子,花裙子,黑色方口皮鞋,彩色相间及膝袜,最多的是冒着酸臭气味的运动鞋,像一群离开主人的布偶娃娃胆怯又跃跃欲试地踩着杂乱的舞步,穿透变形的时光跟在我跌跌撞撞的身影后。两元商店门口的音响,沿街叫卖臭豆腐的三轮车上的喇叭,水果摊上的讨价还价,女人对着孩子的训斥打骂声,在我头顶织起一张密实的网,我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去拨开不断向下压迫的网,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终于回到了那间幽暗的小屋,那间让我曾无数次觉得羞耻想逃掉的小屋此刻发出比任何一个同学家都更明亮的光,外婆正在纳鞋垫,抬头看了一眼,把老花镜摘掉,问我去同学家玩得可开心。我这才庆幸自己没有变成水鬼,喉咙里哼唧一声就在外婆脚边坐下,拿起竹篮里散着的丝线缠在用硬纸盒卷成的纸棒上。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虽然我没有变成水鬼,却用水鬼的意识看到了一个卑微的被人嫌弃的可怜虫;也是第一次听到外婆在睡梦中的胡话,尽管那胡话只在松弛的口腔里打转并没有形成完整的音节,却让我恐惧地感知到她正极近接近生命尽头。尽头会有什么?像月光般温柔的纱帐,撑起半方乐土,将所有的冰冷和残忍隔绝?我在天光将亮时陷入昏沉,脑中最后的画面是浮在白色拱桥上如同月光般皎洁的一团白影。

这是一座有点年头的写字楼,融合了大堂功能的宽畅通道,以现在追求利用率的设计理念显得有些空间浪费。挑高三层的落地大玻璃窗边,用形状各异的石头砌出一条泥土路,栽种着高大的绿色植物,和玻璃窗外的竹子各争葱茏。我依然坐在背对竹子的玻璃窗内,视线被大堂内另一面的青石栏杆吸引。在没有任何古典元素的写字楼内,出现一隅青石雕花栏杆围起之地,比在匆忙人流中端坐着寻一只猫的我更显突兀。石栏连接处用同样的材质砌了一座仅可一人通过的小桥,桥下无水。我起身,横穿大堂,向小桥走去。仅仅登上三两个台阶就站在了桥面上,瞬间被拉高的空间感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些什么。

“我抓到了,妈妈,你看我抓到了你系的铃铛,我都长高了,是不是可以去见爸爸了?”

“外婆,修理厂院里的核桃熟了,属我摘得最多。妈妈是不是该回来了。”

“王大姐,你外孙女把我家孙女的头发都揪掉了,不就是个发夹么,我们只是拿来看一下,她就硬生生抓走,下手可真狠。”

“小姑娘,我们要关门了,明天就过年了,新年挣了压岁钱自己来抓娃娃。”

“你抓一我抓一,抓一石子坐飞机,你抓二我抓二,抓两石子开飞机……”

“松手吧……”

如果没有比较,我不觉得自己的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她们总是咋咋呼呼地说它真小,外婆会笑着说手小抓金子,她们又让我把手并拢,指着手指间的缝隙说抓金子也会漏走,白抓了。父亲从檐下铃铛的叮咚声中溜走,母亲从核桃汁液的黑黢黢中溜走,还有那些我喜欢的娃娃,明明都抓到了,却还是从张开的抓手中溜走。我站在河堤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它没有张开,却分明有抓握的痕迹,有一股力量萦绕在它周围,它似乎受到了蛊惑,只要伸出去一定能抓住些什么,它迟疑着往前伸去,身体也随之往前探去,我应该说些什么,比如你相信有美人鱼吗?或者是你看见过水鬼吗?我正在犹豫如何开口,身体便因无处着力踉跄着扑出好几步才保持了平衡没有摔倒。她们说得没错,无论我抓什么都会溜走,手掌间明明蒸腾着不属于我体温的温度,它温暖柔和,让四周的风都停止了呼吸,却还是溜走了。我抬起头,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走上前面的白色拱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桥的另一端。我欠你一个谢谢,谢谢你没有让我变成水鬼。

那些没有说出的话错过了时机就没有再说的意义。可我还是想听一句,我不走的,我会陪着你。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无论是妈妈,外婆,还是你。我终究弄不明白时光因期待是会变得漫长还是更加短暂,却清楚知道遥远的路程若是有了期待就近如咫尺。我后来爱上了那条河和河边的柳树,做完功课,帮外婆干完活,就会到小河边数两岸的柳树栽了多少棵,数那棵新栽的柳树发了多少根柳条。我再也不坐在河堤上发呆,而是绕着河两岸溜达。渐渐地发现了河边有几栋特别好看的房子,隐藏在被黑色栏杆圈起的院子里,院内长满了比我还高的杂草,房子就在杂草缝隙间散发它神秘的诱惑。而偏偏在这荒草萋萋中,又有一处异常整洁清凉的院子,没有遮挡视线的杂草,也没有成片的花团锦簇,唯一的绿色就是房屋门口的几棵竹子,所有的物件也只是竹子前面的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墩。

脚踝处传来的异物感让我忍不住跳了起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窜了出去,喵呜一声,消失在石栏后边,又是“黑猫警长”。画室里的学生说得没错,这个写字楼里流窜着很多流浪猫,我每次把吃不完的食物放在草丛里,这只又肥又黑的猫总是第一个出现,格外威风,我给它起名“黑猫警长”。可我从不靠近它,也讨厌它靠近我。我的怀里只有班比。

那大概是第一百零一次遇见它。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藏了起来,河边没有路灯,河水静止不动,我也没有力气溜达,看见河堤便坐了下来。河水像一块黑色的玻璃把河底的悲伤掩盖,却无法过滤掉绝望的呼叫,我听到汹涌的浪潮掀起的悲鸣,我要一脚踹碎这假装平静的玻璃,让那些悲怨愤慨哀怜惊恐统统如万马奔腾而去,再大吼一声,要这天再挡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可是我不是齐天大圣,我拉不回外婆的命,我只能无力地坐着用自己的泪水把自己淹埋。一股软绵绵的温热感自大腿处蔓延,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吓呆了,我竟然没有跳起来,又麻又痒中看清是一只猫蹭到了我腿上,靠着我的肚子卧了下来。即便是浓黑夜色,我也认出了是那只躺在石桌上晒太阳的灰猫。随着我的渐渐平静,腹部传来的温暖引诱着我,我竟情不自禁伸出手臂圈住它,试探着把它往上挪了挪,它发出轻轻的咕噜咕噜声,竟像我无数次对外婆的回应,我用了点力把它抱在怀里,像外婆把我搂在怀里那般,我们都忘记了孤单。

你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竟然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是我窥视你家院子的时候,虽然整洁清凉却也寡淡得很,对拥有的浪费让我心里很不忿。外婆看见我从外面拎着满满一铁桶水回去的时候,总是夸我能干,说等我长大赚钱有了自己的院子,就要种上满院瓜果蔬菜,丝瓜藤下能看见牛郎织女见面,摘下一根绿油油的丝瓜还能炒一碗香喷喷的菜。就在我规划着把你家院子变成菜园的时候,你从那几棵竹子中间走了出来。我急忙寻找能躲避的地方,可光秃秃的院子诚实地把我暴露无疑。那个时刻我该特别想念隔壁院子里的杂草吧。既然被发现,我就不再想着逃,看着你在石桌上铺了一条毯子,然后把怀里的猫放上去。那时的阳光特别好,把它灰不溜秋的毛色照得透亮几近白色。当我脑子里出现白色的时候,你已经转身,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往回朝屋里走去。我那时才看清你穿着白衣白裤,白色的背影分明就是在我手腕上留下温度又从我手掌间溜走的那团白影。

“班比似乎喜欢你。”

是一声来自河底的呢喃,是哪个幽灵在开小差吗?我又累又困,只想陷进怀里的柔软,任它魑魅魍魉也休想扰我。我看见了外婆在紫藤花下喃喃自语,笑她又走错了路,搀着她往菜园走,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男一女在一株番茄前弯腰捣鼓着,那女人微笑的侧脸让人觉得好亲切,我的胸腔内瞬间充盈着满足,我想唤她一声什么,让那微笑全都对着我展开。突然刮起一股黑风,风中有无数细小砂砾逼得我不得不闭上嘴巴,我看见女人的头发在黑风中飞扬摇摆,越来越多的黑风在她头发上盘旋逐渐形成巨大的漩涡,女人甩起头发,黑风跟着摇摆,黑风变成了女人的头发被甩上整个天空,世界一片漆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后背被夜风吹得发凉,怀里也是凉的。可是怀里明明有......我替黑夜嘲笑了下自己,准备起身离开。厂里的办公室主任赵姨告诉我,外婆不在了,我还是可以在她们提供的旧厂房里住着的。其实我心里明白挨着垃圾场的破屋子没人稀罕,厂里的人早都搬去了新厂。就在我转身的那刻,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鬼影,这条河终究不肯放过我,直接派鬼使来抓我了,我在毛骨悚然中情不自禁往河里倒去,也好,省得外婆挂念我,只要在一起到哪都行。可是,垂着的手臂被什么突然抓住,在强劲力量的拉扯下往堤岸上倒去,我没有跌进河里,而是跌在了岸上。

“喵呜......”

我熟悉的那只灰猫就在我眼前卧着。我突然想起什么,迅速爬起来,一个穿着白衣白裤的人站在我面前,是你。

妈妈说爸爸最喜欢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可是我再怎么吃核桃也想不起用两个人的身高看见的风景。外婆说妈妈最喜欢白色,可是从春天的梨花到冬天的雪花都是我一个人看。我不想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白色,一个等待的,死亡的颜色。我看着你把灰猫放在石桌上,看着你转身回屋,看着一片竹叶慢慢悠悠飘落在你消失的台阶前,心头没有涌起悲伤而是一种安慰。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石桌上的灰猫依然卧着,可是它的头抬得直直的,一双圆咕噜噜的眼睛正和我对视。我逃也似的跑开了。

这次我没有跑开。你略带微喘地看着我,似乎比我还狼狈。我突然很想从你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你,不知是夜太浓还是火焰山的风恰好路过,我竟什么也没有瞧出,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离谱。我见过你坐在石凳上的侧影,见过你在河堤上慢走的背影,见过你裹着白色羽绒服给猫挠痒痒,见过你撑着一把伞看河水湍急,见过你清理废品垃圾,见过你弯腰呼唤着寻找灰猫,见过你低头签收快递……但都只是极快地瞥上一眼两眼,或者用余光关注,倘若感觉你有可能发现并回望,就赶紧收回注意力把自己当成路人。自从窥探到你之后,我所有的空闲时光都是在河两岸寻找风景。和你偶遇成了我唯一的游戏。然而三年了,我能描绘出你春夏秋冬四季衣物的款式,却描绘不出你眉眼的走向。你吸引着我靠近,我给自己划上安全范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直在十米开外。此刻,你站在我半米之内,竟让我有种去抚摸你脸颊的欲望,我想把这张脸记下来,我怕再没有机会。

从小桥上下来,石椅上有人坐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赤脚抱腿,下巴在膝盖上枕着,一双黑色高跟鞋被主人抛弃在地上。似乎被老板训斥了,或者跟男朋友吵架了。我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预报天气说有雨,而太阳正穿透玻璃在女孩弯曲的脊背上打上一层白光。我宁愿相信是她的双脚被高跟鞋束缚太久需要放松一下。顺着大堂走到最后面,正要从侧门出去,黑猫警长横卧在门口,像是在等我一般。雨滴就在这时嗒嗒落下来。

我缓缓抬起手,空气里异常安静,你微微的喘息声也消失了,突然有什么落在我指尖上,我把手凑到眼前,一滴水顺着指缝正在流动。我愣住了。这只什么也抓不住的手即使抚摸了你的脸,你的容颜也还是会溜走的吧。我从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的脸到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像陷入了一场梦魇,无数的妖魔鬼怪追赶着我们,叫嚣着把武器抽打在我们身上,我们拼命地跑,不停地跑,在黑雾中穿梭,灰猫像一只神兽在前边引导着,直到闯入一片光明。我看清了你。世界在破碎的水花中徐徐展开,清晰无比,你在水花中绽放,像一个从黑潭的莲叶中绽放的天使。

“你还好吗?”

“突然下雨了,先在这里避会吧。”

“这儿有电话,要不先打个电话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你随便坐,需要喝杯热水吗?”

“不用怕,它叫班比,特别温和。”

那个晚上是你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第一次跟我说话。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怀念这天的情形,究竟是什么魔力让我一反常态,极度眷恋你在橘黄灯光下的笑容,还有满屋散落却不凌乱的画,以及我看到的每一件东西,和那张我坐下就再不愿起来的蚂蚁沙发。我无所适从地扑捉到一个重点,那只灰猫叫班比,于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原本在你怀里的班比腾地窜起来就往我身上扑,我惊跳着躲避,撞翻了落地灯前的画架。班比蹭着我的脚踝,似乎在替你安慰我。可我是那么愚蠢笨拙,呆呆地看着你把翻倒的画架重新放好。画架上的画正巧掉在我身侧,一条暗黑的河穿过整张画纸,一个女孩坐在河边,双脚垂在河里玩耍,河对岸卧着一只大灰猫。

我想我看懂了那幅画,只是装作没有看懂,安静地把画捡起来,交给你,安静地看着你把画夹进书案上的一堆画纸里。我该说什么,向你确认画里的女孩是我吗?不。如果时光重回,我想问,你在哪?画里为何没有你,你在哪呢?

我惧怕一切活的毛茸茸的动物。穿透厚厚的皮毛,依然热烈跳动的生命力让我担心下一秒它们就会张开嘴巴将我吃掉。可是我又分明记得抱着班比时的温暖和安意,和尖锐的利爪扫过皮肤的刺痒,是那么真实,一点不像梦境。当我清晨在你的蚂蚁沙发上醒来,看到班比蜷在我怀里打着呼噜时,也看到了你嘴角的笑意。我这才意识到,我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过了一夜。陌生,我一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出打开着的房门,一边咀嚼这个词。门口的竹子异常鲜亮,大雨过后的天空蓝得清翠,石桌像一面镜子映出我慌乱的情绪,我看到了在铁栏杆门外徘徊的女孩,她小心翼翼地窥视和靠近,她张皇失措地遮掩和远离,竟都是如此清晰。我停下来,听到身后你追出来的声音,转过身,对着你笑出了我最大的欢喜。我们不是陌生的。

那是多么欢快的时光,当所有人离我而去,当亲情断裂,还有你愿意陪着我,让我的生命重新有了意义。石桌旁,你看书,我做题,不会的题目你总是有办法解决。窗前,你画画,我看书,脏了的画笔我会迅速洗刷好。我把院子里的空地翻土,撒上花种,你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任由我折腾。你还总是嫌弃我买的食物不够健康,可是我一声不吭把炸鸡面包堆在你面前示意你必须吃的时候,你还是吃得一点不剩。我看着你消瘦的体型,和我几乎要超过你的个头,暗暗发誓,等我毕业了一定好好练习厨艺,把你喂得白白胖胖,像班比一样。只是班比有时很不听话,也不知道怎么搞得,会弄得房间里馊馊的。

你曾问我,为何总是假装在河边散步偷偷关注你。我说,你总是穿着白衣白裤像医院里的医生,拒人千里之外的严肃模样让人不敢靠近。你许久没有说话,在我以为你生气了的时候,听到你说,医生不是天使吗?我重重地点头,是的,你已经是我的天使。

“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这是那时你说的。我后来才明白,原来很多戏言都不是戏言。包括天使,包括我无法并拢的手指。我也曾无数次回忆一个阳光微风花香都没有缺席的午后,是如何在眨眼间电闪雷鸣,那是一声尖锐的咆哮,刺穿紫藤架下层层花影,随之是各种食物被扔出来,那熟悉的包装盒和我手里拎的是一样的。你怎么能吃,你怎么可以,我们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害了自己!女人的哭腔悲怨愤慨,无力绝望。我看见一条黑色的河流不断升起水位,被女人的哭喊搅成一条黑色的绸缎在空中飞舞,将整个院子缠住,越缠越紧,我的咽喉也被密密的黑流缠得无法呼吸,外婆苍白的面孔在黑流中若隐若现,我想去抱住她,她一定很孤单,我努力挣扎着靠近将她抱在怀里,只有外婆才不会嫌弃我,只有外婆......我抚摸着她的脸却发现那张苍白的脸上画着你的五官。

雨下得越来越急,雨丝交织成一个新的灰白世界,将光线隐藏。当白色和蓝色相撞,平拿画笔用揉的感觉让颜色融合形成渐变的色彩。你说的我都记得,你还说我有天赋,画面很有意境。我的目光穿透雨幕,眼底逐渐铺满蓝色。黑猫警长依然安静地卧着,蓝色的眼睛半眯着,像灰白世界后隐藏的半个天空。中午时,我看见它试图穿过马路,等待红灯的样子似乎在赴一场约会。相遇,分离,相遇,世界在彩色和黑白间转换。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堂里的石椅,刚刚坐着的女孩已经离开,大堂里来来回回有很多穿着制服的上班族,她已彻底消失。自由很多时候就像是塞在高跟鞋里的双脚,因为限制才渴望释放。我一边往石椅走去一边暗暗想,如果黑猫警长跟着我走,我就考虑一下收养它。

我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了。新入住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很开心地说,那套房子买值了,原房主为了给儿子看病低价卖给了他们。我在迷迷糊糊中知道了你消瘦苍白的原因,迷迷糊糊中知道了世上还有一种名字绝美的病。吾之蜜糖,汝之砒霜,原来那些我以为的美好食物于你只是催命的毒药,原来我以为的馊味不是因为班比捣乱只是你身体恶化的信号。你完美变成了天使,把我拉出痛苦的沼泽却让自己陷入绝境的天使。老人说,你留下了一只猫,本来他们想继续养着,第二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我在河两岸疯狂寻找,顺着河流走到下游,那些被压抑在体内的情绪从每一个毛孔溢出,灼烧着皮肤,把我烧得面目全非。

手机提示音响了,是画室老板发来的信息。

“你寻找的那只猫是叫班比吗?”

我盯着手机屏幕,全身再次如燃烧般灼热。一股软绵绵的温热感自大腿处蔓延,我看见一对天蓝色的眼睛卧在我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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