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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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个呼喊和应答的过程。在一声声呼喊中,孩子慢慢长大;在一声声应答中,父母慢慢老去。——题记
来尔的老家的屋后有一座山,山上多灌木,少有高大的树。在山的守护下,来尔少经历了不少风雨。
山,不言不语,它就那么静静地伫立着,听着来尔哭,听着来尔笑;看着来尔爬,看着来尔跑。
山看着来尔一天天长大,目送来尔到山外去上大学。
山天天眺望着来尔出去的方向。每当来尔节假日归来时,山上就会吹起一阵温柔的风,为来尔风干脸上的汗水,给来尔吹去身上的风尘。
来尔二十四岁那一年,他告别了爸妈,去了那个叫鹏城的地方。从此,山就很少见来尔回来。
“爸、妈,我想去外面,走出大山。”来尔说,“时代变了,守着山林土地已经不能满足生活上、精神上的需求。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刚出去时,发现从小就窝在大山里的自己就像一个白痴,做么都不知道。那种无力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你们的孙辈再去体验。我必须出去,在外面打工,在外面生活,在外面安家落户。”
“我还是希望你留在老家,考老师。这是一个铁饭碗。”妈妈说。
“我不适合教书。我自己肚子里多少墨水我知道。”来尔说,“而且我的性格比较暴躁,没耐心是做不好教育的。”
“读了十几年的书,最终还是一个打工仔,我想不通。”妈妈说。
来尔知道妈妈的意思并不是瞧不上打工人,她是在争一口气 。
来尔的爸妈农闲时会到沙镇去打零工,由于没有技能,只能做给人装货卸货的搬运工、给泥工抛砖挑浆的杂工。
来尔的初中是在沙镇上的。初二那年,妈妈在一个小包工头手下打杂,给一个老师家造房。那个老师姓穆,正好也上来尔的课——《思想政治》——来尔记得很清楚。穆老师去监工时和工人聊天,说打工仔的孩子将来也只能是一个打工仔。
为了帮助儿子摘下“打工仔”这个标签,老来夫妇不停歇地打工。为了替父母争一口气,来尔努力地学习。最终考上了一师范学院。
知识改变变命运,学读书美丽人生。四年后,来尔大学毕业,也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只需要通过教师招聘,便可摘掉穆老师八年前说的“打工仔”的帽子,老来夫妇总算舒了一口气。
却不料来尔给二老开了一个玩笑,他不想在家乡当玩个扬眉吐气的人民教师,而是要去外面,当一个打工仔。
这让刚刚舒了一口气的老来夫妇感觉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块大石头,亲戚朋友轮番上阵,几经劝导无果。来尔终究还是成了穆老师口中的“打工仔”。
来尔离开家乡的第一年,山日日眺望着小河转弯的地方,那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期待着那个身影在节假日如期返乡。
转眼,腊月将尽,春节就要来临。老来天天来山脚下遛弯儿,他平时都是在地里干活的。或许是年末,他给自己放假,也或许是他无聊。接连来了几天后,他摸出了一个叫诺基亚的直板手机,拨出了一串数字。
“爸。”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山风温柔地吹着,好像是在说:“是,是那个小兔崽子的声音,有小半年没有听到过了。”
“再有两天就过年了,你到哪儿了?”老来问道,“你妈天天到山垭口去看,现在又去了。这天怪冷的。”
“当啷——”一块小石头从山上掉下来,落在离老来五米远的地方,把老来吓一跳。
“唉,这人呀,就不能打胡说。”老来在心里默默地说。那小石头之所以落下,或许是正巧有小动物从山顶上跑过吧。
“今年厂里安排我春节加班,我就不回来了。你叫妈回屋里去,别冻着了。”来尔在电话里说。
“行,工作要紧,你好好工作!别操心家里。”老来说。
挂断电话,老来坐在山脚抽了一袋旱烟,才拍拍屁股慢慢地往回走。
第二年,来尔还是说没有空,不能回来。
老来在山脚下坐了好久。山脚下,每一个地方,老来都能看到来尔的身影,也能听到来尔的欢笑。
山脚下,有一大片地都是老来家的。二十年前,来尔才六岁不到,经常和爸妈来山脚下,爸妈翻地、播种、施肥、锄草、收割。来尔呢?有时候也帮爸妈做点什么,更多的时候,他或者玩小石子,或者刨地洞。
小来尔就是老来的跟屁虫,老来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爸,你为什么把这些包谷籽丢地里?”来尔疑惑地问。
“我在种包谷。这些包谷籽是挑选出来的种子,我把它种到地里,到秋天,就能收很多包谷,够我们吃好久。”老来一边往地里丢种子一边解释。
“爸,我帮你丢种子吧。”来尔说着就抓起一把包谷籽往前面跑,一边跑一边丢,丢得到处都是,没几颗是丢进坑里的。
老来看着儿子那么开心,连忙止住妻子:“让他去玩吧,我一会儿随手捡起来就是。”
“你就宠着他吧。”来尔的妈妈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挂着笑,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宠爱。
“爸,我丢完了,我丢得好不好?”来尔一会儿就跑回来,话里话外尽是自豪。
“你这样丢不行哟!种子一定要丢在坑里,我们还要给这盖土,否则会被雀儿或者耗子吃掉。”妈妈说,“你要学着爸爸的样子丢。”
“哦,那我去捡回来。”来尔说着又开心地跑开了。
“爸,这花生怎么没结果实?”来尔奇怪地问老来。
“结了呀。”老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说。
来尔抓住一簇花生苗,瞪着大眼睛来来回回地找,连花生壳也没看见,就嘟着嘴,一脸不开心地说:“爸,你骗人!你看包谷、辣椒、茄子、黄瓜、黄豆,他们都挂着果实,这花生苗上毛都没有,哪来的果子?”
老来听了,哈哈大笑。
“傻儿子,爸爸没有骗你。花生的果实在地里呢。”妈妈说,“你用力将花生苗拔起来看看。”
原来呀,花生、洋芋、芍儿(红薯)、地瓜,他们的果实都埋在泥土里。
秋天,地里的包谷熟了。来尔又跟着老来到地里收包谷。老来背了两个背篓,一个大的,一个偏小。
老来先将靠近路的一块包谷掰下来,又把包谷杆子砍掉,腾出一片空地出来。然后他背着小背篓就由外往深处掰。小背篓装满了,就倒到空地上。来尔就一个一个地往大背篓里丢,他很乐意。
刚开始的时候,离得近,老来一边掰包谷,一边和来尔说说话。后来,往深了去,加之劳累,就有一句没一句的。
来尔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一急了就大声喊:“爸——”
“爸——”
来尔喊完,听到山那边也有人在学自己喊“爸”。
“爸——”来尔又喊了一声。
“爸——”山那边的人又学了一声。
“你是谁?”
“你是谁?”
“别学我,别喊我爸,我爸是我的。”来尔生气了,他不喜欢有人和他抢爸爸。
“别学我,别喊我爸,我爸是我的。”
……
来尔一直和山那边的人吵架,山那边的人却一直在学他说话,他气得眼泪汪汪的。
“儿子,你再喊一声‘爸’。”老来放下背篓,摸着来尔的头,笑着说。
“爸——”来尔又喊了一声。
“爸——”
“哎——儿子——”来尔正要开吵,却听耳边传来老来的应答声。
“哎——儿子——”山那边也有应答声传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来尔纳闷了。
“儿子,没有人和你抢爸爸,是你的声音传出去后,被山反射回来了。这叫回声。”老来说。
来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边往大背篓里丢包谷,一边朝着大山喊话。
直到老来朝着山喊了一声:“儿子,我们回家了。”来尔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去。
老来想着想着,就笑了。
两年后,来尔终于回来过春节了。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姑娘,是来尔的女朋友——毛豆。毛豆家就住在与来尔家一河之隔的毛家坪。又过了两年,来尔和毛豆结婚了。婚后两人在鹏城买了房,再后来两人都将户口迁去了鹏城。
来尔和毛豆育有一儿一女。自从孩子出生后,要么就孩子太小,要么就是抢不到票,要么就是没时间,他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老来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他还是经常到山下转转,坐在一个坟包前,想想老伴儿,想想儿子,想想孙子孙女。
老来经常想着想着,就笑了。
后来呀,老来笑着笑着,却哭了。
“爸——”
“爸——”山那边传回来老来的喊声。
老来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如来尔那样,对着大山喊“爸”。老来的爸爸也如他一样,对着大山喊:“儿子,我们回家了。”
但是,现在,大山那边早已没有那一句:“儿子,我们回家了。”
老来的双手紧紧抱着小腿,头靠膝盖上。远远看去,那道弯曲的背影不断地起伏着——或许是因为老来太瘦,而呼吸太急吧。
老来没有等来山那边的应答,却听到身后传来来尔的声音:“爸,我们回家吧。”
来尔也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无情地割下一道道痕迹,就像老来犁在地里的沟。
“唉,好,好,好,我们回家。”老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拍着屁股上的灰,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说道,“人老喽,眼睛都不行了,老是被风迷着。”
来尔默默地扶着老来,慢慢地朝家走去……
一个月后的一天,在炮竹声中,一群人喊着号子,抬着一副棺材来到山脚下。在老来家最大的那块地里,那个坟包的旁边,有一个新挖的墓坑。大家将棺材放入墓坑中,然后盖上土,垒起一座新坟包。
七天后,来尔将家里收拾一番,锁上门,便带着毛豆和一双儿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家。
以前,来尔每次离开,爸爸妈妈都会送出来,就像他第一次去山外上大学时那样,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在外不要饿着肚子,有事要给爸妈说。
“好的,好的。爸,妈,我走了。”来尔每次都这样说。然后在老人的目光中,朝着小河转弯的地方走去,那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而今天,以后,房前都不会再有人目送自己离去,没有人叮嘱自己这和那。眼前这栋房子,以后将有一个新的名字,叫老房子。
又一次来到山脚下,来尔绕着新坟包转了一圈,又新坟包和旁边的老坟包各添了几把土。
望着眼前长满了杂草的土地,来尔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老来的后面,问这问那,而妈妈就在一旁,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丢包谷种子,刨洞偷吃花生,和老来对着山喊话。
“爸——”来尔对着大山喊。
“爸——”山那边也有人在喊。
可来尔再也听不到那一句:“儿子,我们回家了。”
“爸,我们该走了,否则要赶不上飞机啦。”有人来尔的耳边轻声说。
“唉,好,好,好,我们回家。”来尔一边说一边揉揉眼睛,对着两个土包轻声地说:“爸,妈,我……回家了。”
生命,是一个呼喊和应答的过程。在一声声呼喊中,孩子慢慢长大;在一声声应答中,父母慢慢老去。
当那一声呼喊再也得不到应答时,来尔把那一句“我走了”换成“我回家了”。
“噼里啪啦——”
来尔刚转身,耳边又传来鞭炮声和小孩子的欢笑声。
“你们两个小东西跑慢点,别摔了。”来尔听清楚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们快去叫爸爸起来,吃年夜饭了!”来尔听清楚了,这是老来的声音。
“就让这个梦再长一些吧。”来尔不愿睁开眼,而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爷爷奶奶,爸爸哭了!”来尔的儿子喊道。
“是的是的,妈妈,你来看,爸爸真哭了。”女儿也来凑热闹,还抽出一张纸巾,替来尔擦眼泪。
“唉呀,我做梦了!”来尔高兴地叫起来。
吃过年夜饭,一家三代六口人,围坐在火炉旁,一边闲聊,一边看春晚。
来尔坐在中间,一手握着老来的手,一手握着妈妈的手,说:“爸,妈,以后,我们每年都回来陪你们过年。”
“好,好!”老来夫妇开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