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伤害
晚上九点了,方远山还是不敢回家。他担心控制不了自己这张苦瓜脸上丧到极致的表情,导致家里的那只母老虎生疑,并进而对他没完没了地盘查。
可是他又确实装不出开心的样子来,公司这两年效益持续下滑,已经拆了几个部门,今天他得到通知,自己所在的部门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拆对象。如果部门拆了,他何去何从将是个问题,运气好的话降职,运气差的话失业。
方远山在市郊办完事后,独自在路边小吃店吃了一盘炒饭,喝了两瓶啤酒后准备离开,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又湿又冷。
人要是倒起霉来,背运是一串连着一串。代驾找不到,又不想把车停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因此导致第二天上班迟到的话恐怕真的要失业了。
方远山脑袋热热的,一咬牙埋头跑向自己的车,油门一踩开了出去。
不过两瓶啤酒,没事的,又没有醉。
01
市郊的路修得高高低低的,路灯也坏了一半,好在路上空旷得很,方远山一脚油门踩到底,往前飞奔。
途中电话响起,他瞄了一眼,是老婆的。不用说,老婆一定会没好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并带有审判意味地假设他出去搞三搞四,想到这里他拿电话的手抖了抖,电话向地面滑去,他只得探身去够,头尚未抬起,便听见车头处传来“砰”的一声。
方远山一个急刹车,酒醒了大半。他呆坐半晌,脑中有无数情景闪过。酒驾、肇事、拘留、赔偿、开除……
不敢想象,不能想象。
方远山将伸向车门的手缩了回来,倒车……正前方的路面似乎并没有什么,他心中陡然升出一个问号来。但是疑问和好奇最终没有战胜恐惧,他打了下方向盘,绕过前方那方虚无疾驰而去,越来越远。
驶出去半小时,方远山的内心觉得越来越慌,市郊的路也越走越黑,导航导来导去却离大路偏离越发得远。
一道黑影突然从车前闪过,方远山吓得又一个急刹车,气还没喘匀,便看见路边站着一只黑黢黢的独眼猫,龇牙咧嘴冲着他叫唤了两声后,蹿入草丛不见了。
半夜见黑猫,这事儿太邪乎了。
方远山一身冷汗,趴在方向盘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过了半晌他才抖抖索索开车门查看,车头有轻微凹陷,但车前什么都没有。方远山正准备回到车上,突然意识到刚才并没有听到撞击声,那么车头的凹陷是……
方远山最终选择原路返回,他还是要去现场看一看,也好让自己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回去的一路倒是顺利,很快便到了疑似撞车处,他走下车前前后后地查看了一番,并没有看到有人倒卧地面,除了车头那可疑的一点凹陷外,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
或许只是路过的野猫,受伤以后快速蹿离?
对,一定是这样的。
方远山放下心来,重新回到车内坐定,大脑也觉得清醒许多。他正准备修正路线重新上路,一摸兜却发现钱包不见了,使劲想了想,觉得落在小吃店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车头一个掉转,往小吃店的方向而去。
到达小吃店门口时,正碰上店老板急匆匆往外走。老板见到他,开口道:“兄弟,你是不是落了钱包了?我猜就是你的,我搁收银台了,你自己去拿。”
方远山千恩万谢,又顺口问一句:“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我媳妇儿去下面村头给人送东西,这会儿还没回来,我看看去,黑灯瞎火的,可别出什么事儿。”
“不会的。”方远山安抚他,“好人一生平安。”
02
过了年,瞿福是第二次给人拉货,要不是生意不景气,这趟货他也不想拉,量又多又杂,跑的地儿又远,好在价钱还可以,他勉强接了下来。
自己开了一辆小面包车,已经很破很旧,本打算年后换辆新的,可收益不好,只得把这个念头给暂时压了下来。何况换新车得花不少钱,这边花掉了那边娶媳妇的钱就不够了,四十岁早该成家了,可连个对象都没有娶啥媳妇呢。想到这里,瞿福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瞿福把货全部卸完后,已经快晚上九点。因为货物太多,把他本来就不怎么牢靠的后备箱门给挤得更松动了些,他趁机跟收货人多要五十块钱修理费,无奈对方直接砍到二十块便再也不松口。
瞿福无奈,骂骂咧咧地往回走,走到楼道口又被什么给绊了一下。
“什么玩意儿都往楼道里堆!”瞿福刚想跨过去又把脚缩了回来。
绊到自己的是一只半新的大行李箱,除了一只滚轮似乎有点儿问题外,其他部分看上去都不错。
瞿福往四周瞄了瞄,心里起了一个念头,既然是丢在楼道里的,那可能就是人家不要的,想到这里,瞿福心安理得把行李箱拎了起来:“不错,放家里还能装装东西。”
瞿福哼着小曲儿往市郊的家中赶,今天路上的车不多,照这样的速度不到九点半就能到家。这天儿太冷,回到家整一壶小酒炒一盘花生那得美死。
这样想着,瞿福觉得自己的心情越发轻快起来,小曲儿也哼得越发大声。突然,车头前方突然闯出一个人影。
瞿福猛踩刹车,可还是慢了一步,那个人被瞬间撞飞了。
他浑身瘫软,几乎没有力气去开车门。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爬出去,揉揉眼睛看过去……
“我去……”尽管有着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一幕给吓着了。地上躺着的女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瞿福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却被那女人扯住裤腿:“救我……”
他的车没上保险,不敢报警,镇医院又离这里不算远,开车过去也就十分钟,把人救了私下了结也就算了。这样想着,瞿福便将女人抱上了车。
躺在后座的女人一开始还在车上哼哼唧唧,五分钟后开始大口吐血,片刻就没了声息。
瞿福的后背湿透,回头看了一眼后,将车小心地停在路边。他打开后座的门,哆嗦着手去探鼻息,没有。再探,还是没有。
她死了。
瞿福扶着车门,腿肚子一直在抖。怎么办,一个女人大半夜地死在自己的车上,还是被自己撞死的,他下面该怎么办?报警?逃逸?求救?
他四处看了看,这地方他熟,每天来回,附近的监控很少,有的几个也不全都能用,这么说,没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看见。
瞿福的心定了定,他看了看后座的女人,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既然谁都没看到,就让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好了。
也许是上天的暗示,就这么好巧不巧的让他顺了一只行李箱。这行李箱的大小正好可以塞进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再寻个地方,比如那座白日里都人迹罕至的石桥,从桥上往下那么一扔,再顺着水流而下,渐行渐远渐无踪……
03
方远山离开小吃店后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调整了导航,重新上路。家里的电话又催了一遍,他得赶紧返回了。
行了没多久又进入一段坑坑洼洼的路,方远山被颠得头疼,前面不远处还有辆面包车开得不紧不慢,拦着路面,让他超也不是跟也不是。
方远山按了几次喇叭后,面包车似乎快了一点儿,颠得也更加剧烈,那后备箱门颠着颠着就颠开了,从缝隙间滚出一个行李箱来,在地面弹了一下后静止在前方。
方远山开大灯晃了晃,又继续按了几下喇叭,可前面的那辆面包车却恍若不知,继续向前驶去。
他无奈之下只好下车查看,那只滚落的行李箱很大只,正拦在他的车前,他伸手拎了一下,很沉,看来装了不少东西,那么,丢失它的面包车车主应该很着急吧。
“也多亏遇上我这个拾金不昧的好市民。”方远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行李箱往自己的车后备箱装,“应该还没走远,追得上。”
那面包车看上去破破烂烂,可速度却不低,方远山在后面越撵,它在前边跑得越欢,一来二去直撵到了一座石头桥上。
面包车正停在桥正中,一个秃头男人望着自己的车后备箱发愣。
04
瞿福拖着这个行李箱,像拖着一个隐秘的定时炸弹,让他既心焦又恐惧,急于将它脱手。
夜又浓又黑,雨越下越急,敲击地面生出一朵朵碎裂的花。四周静悄悄的,气氛犹显诡异,向来认为自己连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瞿福这会儿也觉得怕得要命,他开始大声唱歌,试图给自己壮胆儿。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哎,往前走!”刚唱出来便听到车后方传来一声轻微响动,瞿福吓得一哆嗦,立刻发觉这词不能这么唱,连忙改了继续扯着嗓子唱,“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哎,往前走!莫回呀头……”
本来这样的雨天,又这么晚,路上不该碰到什么车啊人的,可偏偏今天车后头多了一辆私家车,且这辆私家车像黏住自己一样一直跟着,还不停地摁喇叭闪大灯。要搁平时,瞿福早下车开骂了,可今天……
后面那小子不会发现什么端倪了吧?瞿福这样想着,心里头更加警觉起来,他把油门踩到底,一心要把后边的尾巴给甩掉。
可尾巴之所以被称作尾巴,那就是因为它具备黏黏糊糊不依不饶的特质,越试图甩它它便跟得越紧,好不容易七拐八绕在一个路口上了小道,才看不见那尾巴跟上来。
驶上目标石桥时,瞿福将车停了下来,四周静谧无人,只有桥下的河水有节奏地冲刷堤岸的声音。
事不宜迟,瞿福下车,开后备箱门,拿行李箱……
行李箱却不在那儿。
瞿福吓出一身冷汗,行李箱不会凭空消失,莫非是见了鬼?今晚这事儿怎么跟做梦一样?如果真的是梦那就好了,他只是送了个货,没有撞什么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可以回家喝个小酒看看电视。
可那个尾巴却从桥下追了过来,并在他的车后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边冲着他招呼边跑到车后,并从车上拿下一只行李箱来。
“大哥大哥!”方远山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挪过来,“大哥你跑啥,你的东西掉啦,我在后边屁颠屁颠儿追的油箱都报警了。”
瞿福谨慎地看着他:“我的?”
“可不就是你的么?我看着从你车上掉下来的。”方远山瞄了眼面包车,啧啧道,“你这车该换换了,已经没有修的必要了。”
瞿福没理他,道了声谢后开始使劲把行李箱往车上拖。
“什么宝贝东西?”方远山笑眯眯地看着他,“挺重的,装的金子啊?”
瞿福胡乱应付了一句,继续往车上搬箱子。
“大哥是本村人?”
瞿福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这个男人还在磨叽着不肯走,他问的问题看似自然,可句句都在打探自己的情况,他可不能掉以轻心。“不是,前边杨家村的。”他随便编了个瞎话。
“那太好了!”方远山拍掌道,“杨家村离镇上近,我车跑没油了,这地方也叫不到车,大哥你带我一程吧。”
“不方便。”瞿福生硬地回应。
“哪里不方便了?”方远山有些不高兴,“别说我帮你捡了东西,就算萍水相逢,搭一个顺便车不是挺简单的事儿?”
瞿福伸手去合后备箱,不打算理他。
后备箱门却被方远山抵住了:“大哥,帮个忙,我老婆催我赶紧回去,你不知道女人有多麻烦。”
瞿福被他纠缠得没完没了,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上车!”
方远山这才松了扒住车后备箱的手,腆着脸上了副驾驶位。
“大哥,你这是从外地刚回来?”方远山找着话题。
“没啊。”
“那你带那么大个行李箱?”
“朋友拾掇了点儿东西给我,拿箱子装了带回来。”
“你朋友挺仗义,我来猜猜是什么,这么重,不会是被子衣服什么的,书也不可能,我看你也不像是会读书的……”
“乱七八糟的都有,有啥好猜的。”
“死婆娘!”
瞿福一个急刹车,二人猛地向前冲去。
“大哥,你干嘛急刹车?这路上又没啥,我手机差点儿摔出去。”方远山抱怨道。
“你……刚才说什么?”瞿福一头一脸的汗。
“说什么……”方远山很莫名,片刻后明白过来,“哦,死婆娘,我老婆,她又发微信来骂我,说十二点不到家她就把门反锁了。大哥,你娶老婆没有?要是没娶我可得羡慕你了,多自由啊!”
瞿福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重新发动了车。方远山好奇地看着他:“大哥你刚才急刹车是不是因为看到啥了,我之前听说你们这地儿可不太干净啊,你不会见到那啥了吧?”
“瞎说什么呢,我就是走神了。”
“也对,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哥你这么好心肠,自然是不会招不干净的东西的。”
瞿福被方远山“叨叨”得不厌其烦,心里又对这个半道出现的人有诸多怀疑,他的话题来来去去都围绕着自己的行李箱,还装神弄鬼地吓唬人,他到底是想暗示什么?看来得开快一点儿,早点儿把这个瘟神送到地方,自己还得想办法处理掉箱子,夜长梦多,越晚脱手越容易出纰漏。
方远山见瞿福对他的话题意兴阑珊,觉得闷得很,顺手点了车上的功放,电台里在呜啦啦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瞿福脸色一变,嘴里骂了一声,把车当街停了下来。
“下车!”
方远山愣住了,转头看看黑黢黢的窗外,“没到镇上啊。”
“我不带你了,下车!”瞿福没好气地说,“直走两公里就到镇上了,下车自己走!”
方远山有些恼怒:“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说好的啊!”
“我反悔行了吧?”
“你这么古里古怪遮遮掩掩,说什么都不肯带我,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那个行李箱里是不是有什么违禁物品?!”方远山激动地回转身指向车后方,突然间他凝固了。
之前一直没留意后排座位的他看见那里的坐垫上有着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那……那是什么……”方远山的声音哆嗦起来。
面包车突然重新启动,瞿福的内心被各样复杂情绪涨满,他锁上车窗,踩满油门,他今晚所做的所有掩饰、隐藏、设计,都在瞬间崩塌,被身旁的这个啰里啰嗦的人给彻底破坏,而他被逼上绝境,既然回不了头,那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再往前迈上一步……
方远山立刻意识到所处的危险处境,惊惶失措的他扑过去抢夺瞿福的方向盘。他要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拼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面包车在路面歪七扭八地高速行驶,对面行来一辆小五工程车,二人大惊失色,都本能地向另一侧打方向盘,结果用力过猛,车辆失控撞向了路边的灯柱。
05
几公里外。
道边电线杆子上有亮光闪烁了一下,那里的天眼早在几天前恢复使用,当晚的路面状况已经实时传到后台。
夜里九点刚过五分,有个女人沿着路边行走,其身后快速驶来一辆私家车,将其撞飞到草丛,之后并未有人下车查看,私家车扬长而去。
十五分钟后,受了伤的女人从草丛中爬起,跌跌撞撞跑向路中央企图求救,却被一辆迎面而来的面包车再次撞倒,面包车主下车查看后将其抱上车后离开。
肇事车辆涉及两辆,其中私家车在一座石桥上被发现,另一辆面包车撞在灯柱上,被凉凉的灯光照着,两只前轮绝望地悬空,驾驶室里的两个人昏迷不醒,从车后掉落的行李箱则静静地躺在一边的地上。车内的功放还在哇啦啦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有一只路过的黑猫跃上车顶,对着虚无夜空“喵呜”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