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人之薛宝琴（六）
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岸边，浑身发抖。回头望去，远处的小船已被黑衣人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柳湘莲...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我强迫自己转身，钻进茂密的芦苇荡。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我必须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能救回他和兄长。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借着月光向南跋涉，避开大路，专走田间小径。湿透的衣衫渐渐被体温烘干，但那股寒意却渗入骨髓，挥之不去。
天亮时分，我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口的井台边，几个农妇正在打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布衣裳沾满泥污，头发散乱，活像个逃荒的难民。
"这位大姐，"我走向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声音嘶哑，"可否讨碗水喝？"
妇人打量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姑娘这是遭了难？"
我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水瓢，一饮而尽。甘甜的井水滋润了我干灼的喉咙。
"前面渡口有去镇江的船。"妇人小声告诉我，"姑娘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最好趁早。"
我道了谢，按她指的方向走去。渡口停着几艘货船，船工们正忙着装货。我摸了摸怀中的铜牌和玉佩——这是我现在全部的财产了。
"去镇江多少钱？"我问一个看起来较和气的船老大。
船老大斜睨我一眼："三十文。"
我咬了咬唇。身无分文，如何是好？
"没钱？"船老大嗤笑一声，"那就用别的付账？"他意有所指地打量我的身体。
我后退半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在袖中的银簪。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的船钱我付。"
转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杏眼桃腮，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她抛给船老大一小串铜钱，然后冲我眨眨眼："姐姐跟我来。"
我警惕地看着她："姑娘为何帮我？"
"我家主人最见不得落难之人。"少女笑容明媚，"特别是姑娘这样的。"
她的话听起来真诚，但我已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柳湘莲的教训太深刻——信任可能带来致命的背叛。
"多谢好意，但我......"
"姐姐可是姓薛？"少女突然压低声音。
我浑身一僵，手立刻握紧了银簪。
"别紧张。"少女急忙摆手，"主人说，若见到一位眉间有朱砂的姑娘，就带她去见莲姑。"她指了指我下意识掩住的眉心。
莲姑？这名字莫名让我心头一颤。我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带路吧。"
少女带我绕过喧闹的渡口，来到一处僻静的竹林。竹林中掩映着几间茅屋，门前溪水潺潺，颇有隐士之风。
"莲姑！人带来了！"少女在门外喊道。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白发老妇人拄着藤杖走出来。她看上去至少七十岁了，腰背佝偻，但双眼却明亮如星，直直望进我心里。
"终于找到你了，小主人。"老妇人声音颤抖，竟要向我下跪。
我慌忙扶住她："老人家这是做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老身与你母亲情同姐妹，怎算素不相识？"莲姑拉着我的手，眼中含泪，"二十年来，我日夜盼着这一天。"
我如坠云雾："我母亲？"
莲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少女守在门外，然后带我进入内室。室内简朴整洁，墙上挂着一幅绢画，画中一位素衣女子怀抱婴儿，眉目温柔。
看到那幅画的瞬间，我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画中女子的面容，与我梦境中的"云娘"一模一样！
"这是......"
"《侍女教子图》。"莲姑轻抚画轴，"画中人是你的母亲云娘，怀中的婴儿就是你。"
我颤抖着走近那幅画。云娘眉清目秀，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她怀中的女婴眉心一点朱砂，正咧嘴笑着。
"这...这是我？"
莲姑点头："当年公主与云娘情同姐妹，共侍一夫。你出生后，二人视如己出，共同抚育。"她指着画中一角，"看这里。"
我凑近看去，画幅边缘题着两行小字："云心如玉，琴韵长存"。笔迹娟秀，应是女子所题。
"这是永乐公主的亲笔。"莲姑解释道，"'琴'字就是取自你的名字。公主常说，希望你如古琴般清雅高洁，韵长不绝。"
薛宝琴...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我轻抚画中云娘的脸庞，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当年京城陷落，公主命云娘带你逃往金陵。"莲姑继续道，"我们一行十二人暗中护送，却还是在金陵郊外遭遇伏击。那场大火......"她声音哽咽，"云娘将你托付给路过的书生后，又冲回火场救公主，再未出来。"
我闭上眼，那梦境中的火光再次浮现。热浪、浓烟、凄厉的呼喊...原来都是真实的记忆。
"后来呢？公主她......"
莲姑摇头："尸骨无存。但我们始终相信你活着，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她轻抚我的脸颊，"眉间这点朱砂，是前朝皇室女子的传统妆饰，也是我们相认的凭证。"
我下意识摸向眉心的胎记。原来这并非天生，而是幼时刻意点上的印记。
"我们是谁？"我突然问道，"您说的'我们'是指......"
莲姑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玉佩——与我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只是背面刻的是"洛神"二字。
"洛神盟。"她郑重道，"前朝旧部组成的秘密组织，世代守护皇室血脉。我是现任盟主，代号'莲姑'。"
我接过玉佩，触手生温。玉质、雕工与我那块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批制作的。
"盟中还有多少人？"
"核心成员三十六人，分散各地。"莲姑叹息，"二十年来，我们一边寻找你的下落，一边守护《洛神图》的秘密。"
《洛神图》！这名字让我浑身一震。柳湘莲说过，那幅画关系重大。
"画中藏着什么秘密？为何天机阁和梅家如此紧追不舍？"
莲姑神色凝重："传说画中暗藏前朝宝藏的线索，更重要的是......"她压低声音，"传国玉玺的下落。"
我倒吸一口冷气。传国玉玺象征着正统皇权，得之者可自称"天命所归"。难怪各方势力如此疯狂。
"画现在何处？"
"一分为二。"莲姑从箱底取出一卷残破的绢画，"我们保存着半幅，另半幅据说藏在金陵栖霞寺。"
我展开那半幅画——正是《洛神图》的下半部分，画中女子裙裾飘飘，足踏清波。虽然只有下半身，但那姿态、那衣饰，与我梦中见过的如出一辙。
"慧明大师......"我突然想起柳湘莲的话，"冷青锋让我去栖霞寺找慧明大师！"
莲姑眼睛一亮："冷青锋？天机阁的冷大人？"
"您认识他？"
"他曾暗中相助洛神盟。"莲姑点头，"若是他指的路，必是可信的。"
我正想细问，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莲姑脸色一变："不好，有敌情！"
那杏眼少女慌张地冲进来："莲姑，渡口来了好多黑衣人，正挨家挨户搜查！"
梅家的人！我心头一紧："我得马上走，不能连累你们。"
"胡说！"莲姑厉声道，"老身苦寻二十年才找到小主人，岂能再让你涉险？"她转向少女，"阿杏，发信号，召集附近盟员。"
阿杏点头，从腰间取出一支竹哨，吹出一串奇特的鸟鸣声。片刻后，远处传来类似的回应。
"先转移去安全屋。"莲姑迅速收起画轴，"从后山走。"
我们刚出后门，村口就传来一阵犬吠声和喝骂声。莲姑虽年迈，脚下却异常敏捷，带着我和阿杏钻入竹林深处的小径。
"莲姑，"我边跑边问，"您刚才说冷青锋曾帮助洛神盟？"
"三年前，他查到我们头上，却网开一面。"莲姑喘息着说，"他说自己敬重前朝公主的为人，不忍赶尽杀绝。"
这与柳湘莲所说的冷青锋形象大相径庭。难道冷青锋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天机阁中较为正直的一派？
山路越来越陡，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忽然，阿杏一把拉住我，指向山下——一队黑衣人正牵着猎犬向竹林逼近！
"他们发现我们了！"阿杏惊呼。
莲姑咬牙："分头走！阿杏带小主人去安全屋，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我拉住她枯瘦的手腕，"您年纪大了，太危险！"
莲姑却笑了："老身活了七十岁，早就够本了。小主人还年轻，肩负着复国的希望，绝不能有闪失。"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塞给我，"拿着防身。"
我还想反对，山下已传来猎犬兴奋的吠叫。莲姑用力推了我一把："走！记住，去栖霞寺找慧明大师！"
阿杏不由分说，拉着我继续向山上跑去。我回头望去，只见莲姑瘦小的身影立在路口，藤杖横在胸前，宛如一尊守护神。
我们刚爬上一处山崖，山下就传来一阵打斗声和惨叫。我的心揪成一团，却不敢停下脚步。
"前面就是安全屋。"阿杏指着崖顶一座不起眼的石屋，"那里有密道直通山另一边。"
石屋看似简陋，内部却别有洞天。墙上挂满地图，桌上散落着各种文书。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整理包袱，见我们进来，立刻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小主人！"
"快起来！"我慌忙扶起他，"敌人就在后面，我们得立刻转移。"
男子点头，迅速推开墙角的一块石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密道直通山脚的小溪，沿溪下行三里就有接应的船。"
阿杏塞给我一个包袱："干粮、银两和换洗衣物。小主人保重！"
"你们不一起走？"
"我们留下断后。"男子坚定地说，"洛神盟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小主人。"
我还想说什么，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分明是莲姑的！
"走！"阿杏几乎是将我推入密道，"去找慧明大师，告诉他'洛神苏醒'！"
石板在身后合拢，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切断。我摸着冰冷的石壁，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了一个他们甚至不确定是否活着的"小主人"，甘愿付出生命。
密道又窄又陡，我不得不手脚并用。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相伴。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
出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我拨开藤蔓，外面是潺潺的小溪，正值午后，阳光明媚得刺眼。
溪边果然停着一叶扁舟，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渔夫。见我出来，他微微颔首："姑娘要去何方？"
"金陵。"我哑声道。
老渔夫伸手扶我上船："坐稳了，顺流而下，明日可达。"
小船缓缓离岸。我回头望向那座笼罩在薄雾中的青山，不知莲姑、阿杏他们生死如何。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心脏——为什么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究竟值不值得他们如此牺牲？
"姑娘不必自责。"老渔夫突然开口，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我们这些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您也是......"
"老朽不过是洛神盟的外围成员。"他微微一笑，"但能为小主人效力，是莫大的荣幸。"
夕阳西下，将溪水染成金色。老渔夫撑篙的背影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高大。我突然明白，无论我是否接受，这个"小主人"的身份都已与我紧密相连。
而金陵，那座埋葬了我过去又可能揭开我未来的古城，正等待着我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