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凶手
解仁迪三天前就来到了案发现场,和以往一样,他总是第一个到达现场。他不会急着去查看尸体,他会先观察周围,捕获一切对破案有利的信息。围观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村民,半遮着脸,好奇又惊恐地往尸体所在的小竹林里看去。土地很软,昨天晚上应该刚刚下完雨,这给破案增加了不少难度。接下来的工作他会交给手下的人去处理,他们在尸体细节搜素方面会更在行。
很快,手下方圆丽就回到车上跟解仁迪汇报情况。解仁迪一边认真的听着,一边点起了一支香烟,很快烟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死者是一名28岁的女性,名为幸里美原,是日本的一个建筑师。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原歌回到这个村子里探望原歌的父母。尸体的死亡时间是昨晚的9点到12点,死者受到刺中心脏的致命伤,脸部被划花,其余部位没有看到伤口。”方圆丽把照片递给解仁迪,一边嘟囔着说,“很明显是妒忌幸里美原的美貌嘛。”
解仁迪给了她一个冷冷的眼神,吓得方圆丽浑身哆嗦,连忙拿起资料继续汇报。接着,她把一张照片递给了解仁迪,照片里的是一个头发乱蓬蓬长着满脸胡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人,他站得很直,身体很僵硬,两手紧紧贴着裤缝,嘴巴紧紧抿着,如果再带一顶帽子,就像极了军训时候的站军姿。
“这就是原歌,31岁,半年前在日本交流的时候认识了死者,昨天白天帮父亲收获农作物忙了一天 ,早早就睡下了,原歌的母亲给他递过水,亲眼看他吃下了安眠药。但是并没有给出最直接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他母亲,看他睡下之后就去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里打起了麻将,期间有上过几次厕所,一直打到凌晨2点才回家睡觉。”
“他父亲收获完农作物就去邻村的朋友家里喝酒,醉倒之后就在那里睡下了,一直到今天早上。”
方圆丽接着又看向还在围观的人群,“还有嫌疑的有很多人,老大,要一个一个排查吗?”
解仁迪狠狠吸了一口香烟,缓缓的吐了出来,他知道一个一个排查的意义不大,因为排查的面太大了。所有的嫌疑人之中必然有一个指向死者,但是反过来想想,死者指向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解仁迪翻出死者的那张照片,被划花的脸格外恐怖。
“你觉得谁会那么恨死者的脸?”解仁迪看着方圆丽,把照片转过去给方圆丽看。
方圆丽不假思索的说,“那还用说吗?肯定是非常痛恨幸里美原的人,而且非常痛恨她的美貌,很大可能是情敌。”方圆丽说道。说完,方圆丽立马醍醐灌顶,“我明白了,老大。”于是连忙跑下车去。方圆丽很清楚解仁迪是在让她去调查原歌。
方圆丽走后,解仁迪还在看着那张照片,他的眼神已经不再停留在尸体上,他看着旁边的竹子出了神。死者为什么会出现在竹林里?是有人把她杀死之后再放到竹林里的吗?还是有人把她带到竹林里然后杀害?死者身处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男朋友睡着了,男朋友的母亲和父亲都出外娱乐了,谁还能把她约到这里来?解仁迪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也走下车去,来到尸体所在地。果然,尸体所在的地方没有明显的打斗现象。
夜色降临,竹林里已经拉起警戒线警车停在外围,围观的人群也已经散去。解仁迪还在尸体的所在地反复查看,搜查蛛丝马迹,组里的白里跑到解仁迪的身旁,说,方圆丽回来了。解仁迪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小跑到车上。
方圆丽还来不及喝一口水,连忙咽下,跟解仁迪汇报,“跟他的家人和朋友了解过,原歌这个人从小到大成绩优越,但是为人不善交往,性格多变,向来独来独往,在幸里美原之前,他和七个女人有过比较深的关系,一个在小学,一个在高中,五个在大学。我又调查了这七个女人,没有一个有作案的可能性。幸里美原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几乎都在原歌的家里,很少出外。”方圆丽顿了顿,接着用一种很慢的语气说:“也就是说,没有情杀的可能性。”
解仁迪靠着车门,看着天空,双眼无神。熟悉解仁迪的人都知道,这是解仁迪在极力思考时的状态,方圆丽和白里很识趣的走开了。解仁迪看完尸体和尸体所在地后,很清楚的知道,死者是死于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明凶手是一个死者信任的人。其实并不是期待他方圆丽给他带来情杀的情报,因为他很清楚,哪怕是情杀,死者也绝不会没有丝毫防备。相反,方圆丽的情报验证了他的想法。
解仁迪打电话给一个法医朋友,让他送来几瓶鲁米诺试剂,电话那头一听,不禁大骂,“你以为鲁米诺试剂想拿就拿的吗?!”解仁迪也知道这玩意的价格有点离谱,连忙说道:“帮帮忙,急用。最好今晚就到。”
三个小时后,有五个警察组成的小队拿着鲁米诺试剂在搜寻血迹,经过两个小时的搜查,一条蓝紫色的荧光线,从小竹林缓缓延伸到那片密密麻麻的住宅区里,在夜里显得尤其恐怖,犹如死神指引着生人为死者鸣冤。荧光线的终点是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楼,小洋楼里的灯亮着,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小洋楼,这条村子里有十栋甚至二十栋,但是小洋楼里住的是,原歌一家,而且那天晚上,只有原歌在家。
很快警方在原歌家里搜出了带有幸里美原血迹的刀具以及沾满血迹的衣服,它们都藏在了原歌的床下。刀具上检验出了原歌的DNA,原歌被逮捕了。
原歌从小洋楼里被抓走的时候,满脸难以置信,他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床底会有凶器,他挣扎着,头使劲地摇着。他父母也不相信他会杀幸里美原,他们说原歌和幸里美原回来的时候满脸恩爱,他们从来没见过原歌那么开心,一整天都笑呵呵的,就在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原歌和幸里美原甚至提出了要结婚的意愿。他母亲拉着解仁迪的手说:“歌歌从小就胆小如鼠,杀个鸡都会闭着眼睛浑身发抖,他怎么可能会杀人,你们肯定弄错了。”就连幸里美原的同事也打电话给警方说:“美原和原歌君非常恩爱,平日里没有一丝争吵,非常和睦,其中必然有误会。”
其实解仁迪也不太相信这个结果,他起初只是把嫌疑锁定在原歌一家身上,他也知道嫌疑最大的就是原歌,但是整个案件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动机。所有的动机都指向原歌,但是原歌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解仁迪百思不得其解,在办公桌前把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满足方圆丽的资料,自己又着手去调查了一遍。原歌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耕农为生,父亲有酗酒的恶习,常常醉倒在外,回家经常发脾气殴打家人,以至于哥哥和姐姐早早出外工作安家立业,母亲喜欢赌博,出去农忙的时间,基本都呆在村里的小赌馆里,经常在深夜才回家。原歌从小就过着很孤单的生活,所以经常呆在家里,没什么可以玩的,就只有看书学习做作业,所以一直以来,原歌的成绩都很不错。到了高中之后,他离开了家,因为家境的原因,他似乎很自卑,因此高中的朋友就更少了。高考的打击让他进一步抑郁,高考之后的三个月里他有时候会一整夜蹲在电线杆下出神,之后的他就更加孤寡少言了。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年前他获得了杰出青年建筑师奖,之后的他频繁出现在各地高校,各种媒体,再后来的日本交流中结识了同为建筑师的幸里美原,并结为情侣,一时羡煞旁人。这么孤独的一个人,没什么会杀死最重要的伴侣呢?
这种矛盾折磨了解仁迪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方圆丽的来电吵醒了解仁迪,“老大,有情况,视频已经发到你的微信上了,你看看。”
解仁迪打开微信,打开方圆丽发来的视频,视频里原歌坐在审讯室里,长久的坐姿似乎让他疲惫不堪,他昏昏睡去,视频的一分钟的时候,情况出现了,几乎把解仁迪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头沉睡的原歌忽然坐直,惊恐的看着周围,但似乎又带着一些好奇,他双腿很妩媚的合拢斜放,双手放在双腿上,眼神极其温柔,一切在他看起来,很自然,几乎是下意识。接下来的他说:“这里是哪里?不,我要回去,你在哪?你在哪?”听到这一句话,解仁迪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他震惊的不是内容,而是原歌的语气,和说话的表情,那绝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31岁青年能说出来的语气,宛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
解仁迪连忙抓起电话,“叫心理医生过来!立刻,马上!”
解仁迪和心理医生站在审讯室里,看着玻璃对面的原歌,此刻的原歌恢复到正常的原歌,嘶吼着,挣扎着,“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坏人!”方圆丽说原歌的女性化状态只是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现在的原歌似乎更加激动。
“很明显,他有人格分裂症,他有着双重人格。极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格行凶了。”心理医生说道。
“那有没有办法把另外一个人格逼出来。”解仁迪想不到一个能代替“逼”的更好词语,他此刻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表达需要重现第二人格的办法。
“能用的我刚才都用了,这么解释吧,很明显,现在的原歌虽然是主人格,但是第二人格占据主动性,只要他不愿意,第二人格就不能呈现。”心理医生摆了摆手,“而且他现在似乎有了更强的防备。”
解仁迪还是不放弃,“有没有越过主人格的办法,让第二人格直接重现的办法?”
心理医生把手指平摊,往喉部一抹,“有,让主人格死去。”
解仁迪叹了口气,双手撑在玻璃前面,看着发狂的原歌。
第二天,局里来电话了,说既然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原歌是杀人凶手,那么就迅速结案,给日本大使馆一个交代。但是解仁迪却不这么想,他总感觉第二层人格的背后隐藏着更多的东西,一些看似无关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执着的品性促使着解仁迪给局里使了一遍又一遍的缓兵计,然后又用尽各种心理暗示的办法企图诱使出第二层人格。最后,原歌沉默了,他看着摄像头,他说,对,没错,人,是我杀的。解仁迪很明显看得出来,这是主人格说的。之后的解仁迪就放弃诱使了。
第六天,方圆丽把文件放到解仁迪的桌子上,说局里说今天是最后期限。解仁迪没办法,只好把文件填了,但是在作案动机上犹豫了很久,是的,没有人知道原歌为什么要杀掉幸里美原,解仁迪也不知道,但是文件就放在这里,今晚就要呈交,然后作为证件出现在判决原歌的法庭上,无论解仁迪填什么动机,解仁迪都不会信服。是的,解仁迪只要随便编一个合理的动机,他就可以结束这起案件,但是他的良心告诉他,不可以。
他似乎有点体会到原歌的孤独了,他执着的想追求案件的真相,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告诉他,快结案吧。原歌在呼喊着,我不是凶手,但是没有一个人信他。
解仁迪靠着窗台,望着天空发呆,笔尖朝上。
铃铃铃,电话铃声打断了解仁迪的思绪,电话那头是心理医生,他似乎有点犹豫,“小解啊,其实那天我骗你了,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是可以看到第二人格的,你如果还需要,就过来我这里吧,我在审讯室。”
解仁迪把笔扔到桌子上,文件装进公文包里,走去审讯室。
审讯室里,心理医生把电脑里一个银白色小东西一遍又一遍放大,它是一个小圆柱体,四周有着一些接触口。
“这个东西叫做次脑电波放射器,用于传播次脑电波,刚刚研制出来的时候就用来研究梦境,有了这个东西,彼此有可能共享梦境,你们能想象吗?一个人可以存在另一个人的梦境里,几乎不用任何语言,只要双方沉睡,就可以交流。后来也有人用来研究人的记忆和思维,从而衍生出的一个作用,也就是你今天想要的,可以研究隐藏人格。但是这个东西对人们的脑部的损害太大,行业里讨论后决定全面禁止,只在个别研究室中允许使用。”心理医生看着解仁迪,“想要看到第二人格,你可以利用这个进入原歌的梦境,或许你可以看到第二人格,甚至和他交流。但是,你想好了,这东西给人脑部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转的。”
解仁迪看着玻璃后面的原歌,他低着头,双眼无神。解仁迪似乎看到那个小时候的原歌,在电线杆下蹲着,双眼无神看着地面,母亲从身边走过,“我今晚去打牌了,记得把门关上再睡。”父亲从身边走过,把他拎起来,醉醺醺的脸通红通红的,嘴角忽然狰狞起来,右手一个耳光飞来把原歌打飞出去,“又出去玩,又出去玩!这么喜欢出去玩吗?”原歌一边逃跑一边嚎啕大哭。
“要怎么用?”解仁迪说。
心理医生很惊讶,叹了口气说,“通过手术把它植入彼此耳后神经,再睡着,就可以了。”
解仁迪转过头看着方圆丽,“把白里带上,带着原歌,跟我去一趟市立医院。”他又转头看向心理医生,“医生,你也来一趟吧。”
“那局里怎么办?”方圆丽紧张的看着解仁迪,她很清楚解仁迪要冲动了,这一举动很有可能会惊动上局,老大多年来辛辛苦苦谋得的升职机会可能会丢失,甚至连现在的地位都不保。她很想阻止老大,但老大那眼神如此坚定,她也很清楚,正是这一份坚定的信念带领他们走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冲破一道又一道难关,此时此刻,她既崇拜着他也埋怨着他。
“一切后果我会负责。”解仁迪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市立医院手术台,麻醉的原歌躺在解仁迪的床位左边的另一张床上,解仁迪忽然发现,他的右边还有另一张床,而躺下的人是心理医生。
“我对你们的案子不感兴趣,但是我对梦境里的东西感兴趣,在梦境里,你也需要我。”心理医生转头看着解仁迪,面露微笑。解仁迪此时此刻才发现,心理医生有那么多的白头发,面容如此沧桑。解仁迪吸了口气,看向床边的方圆丽和白里,“你们在我睡着期间着手再调查对原歌有一定重要性的女性,重点放在第二人格呈现出来的形象中。”
方圆丽点了点头,低下身子紧紧握住解仁迪的手,“老大,你一定要完完整整的回来。”双眼流下了两行泪珠。解仁迪忽然悄悄地凑到她的耳边说道:“查一下心理医生。”
解仁迪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已经不是手术室,身上穿着的也不是绿色的病人服装,而是熟悉的格子衬衫牛仔裤,裤兜里鼓鼓的,显然有一包香烟。四周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如白纱般的云朵,使得阳光不均匀地洒在草原上,远方的山峦连绵起伏,身后是一片汪洋大海,草原的尽头海边没有沙子,解仁迪觉得很疑惑,想过去看看,结果肩膀被一双大手拉住了。
心理医生一改西装革履的风貌,金丝眼镜换成了实验室用的防护镜,穿着的白大褂在风中抖动。
“别去探究那些与现实不合理的东西,它们往往是让你从梦中醒来的大门。”心理医生说道。
解仁迪此刻很清楚他是在梦中了,他也慢慢想起他来这里是要寻找原歌的隐藏人格,但是看着这苍茫的草原,不知道从何寻起。他此刻只能依靠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往群山走去,解仁迪也跟了上去,在不知不觉中,两边的景色变得扭曲,一些很奇怪的动物跑了出来,长着鹿角的牛,会飞的马,在这些动物的背后,有一个穿着古人的盔甲的少年正在策马奔腾,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军队,肃杀之气席卷了整个草原。
“他曾梦想做个将军。”心理医生说道。
“因为这样,他可以居高临下,他可以所向披靡,在战争的杀戮中获得威慑,获得自重。”解仁迪说。
心理医生很好奇地扭过头,双手抱胸,打趣看着解仁迪,“没想到,你对心理学也有研究啊。”
“几乎每个男人年少的时候都想过君临天下。”
解仁迪看着逐渐逼近的金甲大军,说:“真的不要躲躲吗?”刚说完这句话,只见心理医生拉着解仁迪的手,跳上了一匹长着象牙的马,解仁迪也很惊讶自己的弹跳力。
“顺着梦境发展,它会把我们带到其他地方,能不能碰上隐藏人格只能看运气了。”心理医生说道。
象牙马的速度显然比大军快,跑到海边的时候,一跃而入,扑面而来的是冰凉的感觉,但是没有海水的涩味。一滴又一滴的水砸在解仁迪的脸上,根本不是海水浸泡的感觉,解仁迪猛地一睁开眼,进入双眼的是灰蒙蒙的一片。解仁迪用领子狠狠的把眼睛上的雨水抹去,这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一片山林中,乌黑的天空闪着雷电,大雨肆意地倾泻,云杉被大风疯狂地拉扯,发出比雷声还响地树叶婆沙的声音。
解仁迪看到灰色地世界中隐隐约约有一丝黄光传来,他不假思索地奔向那里,奇怪的是,这一次他似乎很脆弱,泥泞的土地堪比沼泽,让解仁迪举步维艰。起初只是小腿陷在泥土中,后来逐渐陷到膝盖,几乎迈不出步子。解仁迪拉扯着树木,从泥土中挣扎出来,他四周寻望,这时候他才发现有一个身影就在他的右前方,他并没有站立狂奔,而是趴在泥土上匍匐前行,他似乎爬得很艰辛。解仁迪没有想太多,他一心只想和心理医生会合,没有心理医生,他在这里只是一只无头苍蝇,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莽撞。
解仁迪已经顾不得衣衫整洁了,整个人趴在了泥土上,雨水溅起的泥巴飞进他的嘴里,耳朵里。解仁迪四肢并用,快速的向那个身影爬去。那个身影越来越接近,但是他的身上不是心理医生穿着的白大褂,他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裤衩,裤衩已经破破烂烂了,更恐怖的是,他的大腿他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雨水似乎带着一丝丝红色。他的头发盖过耳根,他的双手艰难的向前伸出,然后抓地,拖曳着身体前进。解仁迪的靠近似乎让他察觉到了,他回头看望,那被雨水打湿的发丝中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嘴角还在流血。那是原歌!解仁感觉到全身都在颤抖,绝不是寒冷导致地颤抖,而是那双眼神中流露出的孤独与恐惧。忽然解仁迪的头被一双手狠狠地摁在了地面上,面对面的是熟悉的白大褂。
“不能让他察觉,否则很容易惊醒原歌,梦境会崩塌的。下一次进来就更难了。”心理医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他刚才比解仁迪更晚来到这个梦境,等到他睁开眼时,解仁迪已经在树林里狂奔起来。他同时看见了原歌和解仁迪,他才知道在这里,匍匐前进是更好的前进办法。
解仁迪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看来原歌小时候有受虐的阴影,而且一直影响到他现在。这或许能让他有暴虐的一面。”
心理医生并没有回话,他指着前方的黄色灯光,“你注意到了没,无论我们怎么移动,黄光总是在我们视野的正中央,而且大小总是保持不变,你看着黄光的时候,身体是发暖的。”解仁迪听完之后,朝着黄光看去,果然,一股暖意充满全身,仿佛躺在暖绵绵的大床上盖上羽绒被。
“难道我们要一直爬下去吗?”解仁迪问道。此时的原歌并没有爬太远,解仁迪还是尽量压低自己的音量。
“梦境已经开始扭曲了,你看到了吗,树木弯曲得太奇怪了,这些可都是云杉木啊,我想我们已经快到达了。”
果然,两人跟着原歌爬了大概十来米,黄光突然急剧扩大,充斥着他们得全部视野,再度睁开眼得时候,眼前已是一大片草原,但是和之前第一次遇到的不同,这个草原上有着很多树木,里面甚至有一颗大榕树,解仁迪知道不能去深究它,草原上还有羊群牛群,不时有几只鸟从天空中飞过,天气并不晴朗,甚至下着毛毛细雨。解仁迪这次变得聪明了,他进入这个梦境后首先找到了心理医生才出发。
在草原得中央,应该说是梦境得中央,有一栋迈耶风格的别墅,和前一个梦境的黄光一样,它总是处于视野中央。解仁迪他们走近这栋别墅,他们特地从后面绕过去,以防原歌发现。当他们想绕到前门时,听到了原歌的声音。
原歌的声音并不洪亮,粗犷,而是很细腻很柔和,丝毫没有攻击性,他说:“今年的收成不错啊,牛群扩大了将近一倍。今晚想不想吃点牛排庆祝一下?”原歌声音里充满了愉悦和惬意。
“好啊,不过我要八成熟的,记得放黑椒。”一个很温柔很甜美的女声传到了解仁迪两人耳中,两人四目对视,心里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找到了。
“我最近刚学会弹一首歌。”原歌说。
“什么歌?”女声中充满着期待。
此时此刻,心理医生猫着身子,偷偷伸出头透过护栏的缝隙看向前门,这一看,他的瞳孔迅速放大,立马退回到解仁迪的身边,呼吸极其紊乱,像似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原歌的声音继续传来,“这首歌的名字叫做《可不可以》”
“哦哦哦,我听过,我还会唱咧!”说完吉他的声音响起,天空中仿佛飘荡着音符。
解仁迪和心理医生一起靠在墙壁上,他紧张地问心理医生:“你看到了什么?”但是心理医生似乎还在为刚才看到的一幕而惊恐,丝毫没有听到解仁迪说的话。于是解仁迪猫着身子也来到了护栏。
前门有一条走廊,走廊上原歌坐在高脚凳上,抱着吉他深情得弹着,在他得对面,有一个蛋形悬挂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个女孩,扎着马尾,头发似乎染过,呈现淡黄色,穿着蓝色水手服和白色百褶裙,女孩有着一副姣好的面容。解仁迪几乎看呆了。
他退回到心理医生身边,“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原歌的隐藏人格吧?”
心理医生咽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
“可以和她交流吗?”解仁迪问。
“可以一试。”解仁正要起身走过去时,心理医生拉住了他,“一旦有什么危险,记住要寻找不正常不符合常理的事物,去接触观察思考它们,那些就是醒来的办法。解仁迪点了点头。
解仁迪绕过护栏,走进大门的时候,原歌和少女就已经注意到他了,原歌弹琴的手停了下来,少女眨着大眼睛。出乎解仁迪意料,他们并没有很惊慌,仿佛是在看一个到访的客人。
解仁迪走到走廊前的台阶,他就停步了,雨丝搭在他的头发上,在反射出屋里射出的黄光。解仁迪此时此刻很紧张,他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这一次时的紧张程度不亚于逮捕一个武装分子。
“你们好,我叫解仁迪。我是一名警察。”解仁迪在这里用了“你们”,他还是尊重梦境里的两个人格,他并没有避讳警察的身份,他知道原歌是有记忆的。
“你好,解警察,欢迎来访。”原歌说话的时候,少女已经搬出一张椅子给解仁迪。气氛很诡异。
“这位是?”解仁迪指着少女。
“她是我的女朋友”和“我是他的女朋友”几乎同时说出。两人相视而笑,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记得我?”
“记得,你就是逮捕我的警察。”原歌似乎看懂了解仁迪的眼神。解仁迪也看到了天空在扭曲,雨丝的路径变得很奇怪,解仁迪知道这是梦境接近崩塌的现象。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恢复正常的那一刻,他看到少女把手搭在了原歌的手臂上,面露微笑地看着原歌。她在安抚原歌。没有她,此时此刻可能解仁迪已经醒来了。
“你们都知道吗?”解仁迪并没有问知道什么,他很好奇他们会回复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是在梦境吗?他们都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地所作所为吗?
“你应该很清楚这里的规则,警察先生。”少女说道。少女看向天空。此时此刻,天空还是有些许扭曲。她转过头看着原歌,“我们应该跟他说清楚,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解仁迪很清楚,一旦深究现实与梦境,很容易使得梦境崩溃,回到现实中去。
“七天前的晚上,谁出去了?”解仁迪不说出“谁杀死了幸里美原”,因为那样会让原歌心情波动更大。
“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三天,外面可能只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度过了三个小时,外面或许已经过了一整夜,我们并不能清楚知道你所谓七天前在这里的概念。”原歌说到外面一词时,解仁迪可以看到天空的扭曲程度一下子扩大,解仁迪身边的柱子仿佛一条蜿蜒而行的蛇。但是梦境并没有崩塌。
“你可以控制这里吗?解仁迪问道。
“很大程度上是可以的。”原歌说话的时候紧紧握着少女的手,少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只知道我在这里醒的时候在这里。”原歌停了停,“我睡觉前会看看台灯,它会让我困惑,它发出红色灯光。”
解仁迪没有继续问,他看着少女,他刚才是向两个人提问的。
“我总是在她睡着后再睡。”
“总是你出去吗?”解仁迪知道这个问题很直白,但是他不得不问。
“是的,这里总比外面精彩,她不愿意出去。”
“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你,我在这里没见过其他人。”
解仁迪这次停顿了很久,他把手伸了出来,握着原歌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努嘴一下后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解仁迪指了指少女。少女立马从原歌肩上离开,站了起来,双颊通红,“我去给你们拿一些水果。你们先聊。”
解仁迪知道刚才的谈话太紧张了,他想先缓和一下。
“她的双眼充满了希望,永远清澈明亮,像弯弯的月亮,她很爱笑,笑起来让人充满希望。”说到这里,原歌居然傻傻笑了出来。
“第一眼或许不会摄人心神,但是我愿意久久得看着她,我很惊奇的发现,我居然看不厌,甚至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充满自信。她充满着对生活的希望,她是个很喜欢音乐的人,喜欢哼歌,她的声线很柔美,很甜美,唱到走音的时候,会尴尬得捂着脸笑起来。她会跳舞,尤其喜欢芭蕾。她还喜欢花,她喜欢向日葵。”说完原歌指着门前花园里的一大片向日葵,但是天气不好,否则一定会是一片好景。“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向日葵能做成瓜子呀。”说到这里,原歌还刻意模仿了一下少女的口气。
“我还会经常跟她讨论建筑,她会给予我一些建议。”原歌环看了一下别墅,“这栋别墅就是我和她共同设计的,据说这栋别墅在外面获了一个不错的奖。”
“厨艺是她的硬伤,有时候她也会很硬气很娇蛮,打雷的时候特别容易发怒。是的,总不能太完美吧,总得有点小任性。”原歌看着端着水果出来的少女,满脸幸福。
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娇滴滴的第二人格会杀死幸里美原吧。
解仁迪并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他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会崩塌,他要尽快找到少女杀害幸里美原的动机。这时候少女已经把洗干净的草莓端了过来。
“可以问你问题吗?”解仁迪看向少女。少女笑了笑,点了点头。原歌把她揽入怀里,把她的头靠在肩膀上。少女拍了拍他的手,好像在示意没事,然后坐直了身子。
“你知道幸里美原吗?”解仁迪说出幸里美原的时候捏了一把冷汗,但是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知道,她跟我很像。在这里,我陪着他,在外面,他陪着她。”
还不等解仁迪问下一句,少女就说:“她在外面遭遇不测,确实看起来是我杀的,但是我没有印象,他也没有印象。”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看了一眼原歌,两人的眼里很清澈,似乎没有一丝撒谎的成分。但是此时此刻,天空已经开始极度扭曲,程度比之前看到的都要厉害,解仁迪看到的原歌已经截成两段,少女变成一条如同面条的细线。
“去想去想,拜托了。”少女的声音在扭曲的空间中传来,显得极为不均匀。逐渐地,天空中出现了很多场景,有联合国议会现场,有颁奖典礼的现场,有银行,有酒店,甚至可以看到一席丰盛的菜肴,最后居然还出现了原歌和一个女子交欢的场景。
慢慢的,天空中的场景开始消失,天空恢复原来的灰蒙蒙,原歌和少女的身体也不再扭曲变形。
“时间不多了,警察先生。”少女说道。
解仁迪看向原歌,“你每一次入睡前都会看一下台灯吗?”
原歌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并不是的,她每一次都要比我先睡着,之后的我会去看台灯,但有时候在外面玩累了也会躺在草坪上睡着。”
解仁迪沉默了,他隐约感觉到台灯是一个关键的东西,但他似乎已经抓到了一个更关键的东西,“你们经常出去玩吗?我意思是离开别墅。”
“并不是的,一到晴天就会出去。”
“上一次晴天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了。”
“上一次晴天有点奇怪。”少女说道。
“哪里奇怪?”
“你每次都会拉住我手出去,但是那一次你没有拉!一句话都不说,拿着风筝就往外跑。”少女嘟着嘴,满脸不满。
“跑出去?!没有啊,我明明是找不到你,然后骑着马出去找你,然后看到你在放风筝。”原歌说道。
解仁迪眼睛放大,矛盾点来了,“仔细说,越详细越好。”
原歌吞了一口口水,“那天我说好了跟她去放风筝,然后我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她和风筝却不见了,我立马骑着马去追去找,然后发现她在一个山谷里一个人放风筝,于是我以为她心急先来了,就和她一起放起来,然后再在山谷里捡捡果子,架了个火堆,把牛肉烤了吃,后来实在太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原歌转过头看着少女,“那时候你出去了?”
少女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也睡着了。当时我很清楚记得你是拿着风筝和我一起去的。”
“可我当时在收拾东西啊。”
“那他是谁?”解仁迪问。他似乎已经接近真相本身了,他必须尽快问出来,因为梦境已经开始从外围扭曲崩塌,隐隐约约看到了医院地墙壁。
原歌看了少女很久,又低头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大笑狂笑,跳下椅子,紧紧抓住了解仁迪的肩膀,“我知道了是谁了,我知道了,没想到啊------”还没说出来,一颗子弹贯穿了原歌的头颅,脑浆四射,原歌的嘴停留在了“啊”上,然后倒在了解仁迪的怀里。解仁迪猛然抬头看向少女,少女满脸惊恐,手上根本没有武器。
该死,还有人。解仁迪连忙扔下原歌,拉着少女躲进了屋里,躲在了沙发的后面。根据子弹贯穿原歌头颅的路径,解仁迪知道开枪的人在楼上。他们躲在沙发后面的时候,解仁迪已经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从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靠近,解仁迪透过玻璃的反射,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裙,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令人惊讶的是,她和少女有着同样一副脸庞,只不过是她透露着的是冷峻。她也看见了玻璃,她和解仁迪的视线交会了,解仁迪感觉到了一股冷意,少女则尖叫了出来。
解仁迪可以看到她缓缓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了沙发。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一跃而过把她摁到在地上,砰地一声,阳台地玻璃应声而碎。解仁迪此时此刻才发现,梦境扭曲到只剩下别墅了。
“快走!”心理医生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一个嘴和把在同一个方向地水壶扔到了解仁迪的身边。解仁迪知道心理医生说的“走”是离开梦境。解仁迪死盯着水壶,心里不断想,不可能,水壶不是这样的!砰砰连续三声,解仁迪在离开梦境的最后一刻,看见白大褂被鲜血染红了。
至此,梦境变成了无数块碎片,取而代之的是无比耀眼的白光。解仁迪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病房里,两边分别是还未苏醒的原歌和心理医生。解仁迪很想坐起来,但是发现浑身无力,眼皮也逐渐下垂,很快,他又昏睡了过去,但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梦见。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医生带着口罩,拿着手电筒在照他的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医生说:“没什么大事。”
这一次解仁迪感觉到身体有力气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被鲜血染红的心理医生。他掀开被子,但是这动作还是显得很吃力,脑袋很晕很晕,在下床的那一刻,他感觉不到方向,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迷迷糊糊中看到跑过来的方圆丽,她大声地呼喊着,一个护士过来也搀扶着他。
但是解仁迪内心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还有事要做。什么事?我要做什么事?解仁迪越想头越痛。医生跑到了他的前面,解仁迪看到了那一身白大褂。白大褂!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被鲜血染红的情形涌入脑中,还有别墅里发生的一切。世界开始变得清晰,解仁迪也听得清楚医生在说什么,他也闻得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解仁迪一把挣脱了医生,然后连忙说了一句对不起,紧接着问道:“其他两个人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似乎脑部收到了创伤。”
解仁迪明白梦境中的死亡会给现实带来后果的,他看向方圆丽,“把资料给我。”
解仁迪快速地翻阅照片,果不其然,其中就有一个女人的面孔和少女一模一样。
那个女人叫沈芸,和原歌是高中同学,在高三的时候,她和原歌传过绯闻,但是好像没有其他六个那么火热。沈芸高三毕业后前往美国读大学,一开始读的是生物学,后来专攻脑科学。现在的沈芸是一家高科技产品公司的执行总裁,身价高贵。
在解仁迪专心阅读沈芸资料的时候,方圆丽把一个透明塑料小袋递给他,里面有着四个发射器,“老大,在刚才取出发射器的时候,我们发现原歌的另一边耳后神经还有一个发射器。”
解仁迪把资料放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必须去一趟美国,只有通过沈芸他才能知道一切。
四个小时后,飞往美国的飞机上。
“老大,你说沈芸很可能是凶手?”
“嗯。”
“可是,案发当时,沈芸在美国啊。而且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原歌是凶手。”
“这么跟你解释吧,沈芸很可能也有一个发射器,她案发当时进入了原歌的梦境,趁着原歌在梦中做梦的时候,掌握原歌身体的控制权。”
“那你的意思是沈芸想杀幸里美原,但是却用了原歌的手?”
“嗯。”
“那我们可以直接联系美国警方啊。”
“我们有证据吗?靠我的梦中所见?”
“那我们去那里干嘛?”
“找出真相。”
解仁迪很清楚此行无果,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法,但是他还是要还这个案件一个真相。他忽然想起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调查得怎么样?”
方圆丽打了个激灵,激动说道:“刚才走得太匆忙,我忘了说这个。老大,那个心理医生来头很大,他叫杨启,美国华裔,是一名大学教授,也是专攻脑科学的。案发的那时候,他正好来中国探访他的朋友,其实他不是心理医生,他的朋友才是心理医生。哦,对了,他还是沈芸的导师。”
解仁迪能够明显感觉到杨启和沈芸的关系不浅,显然杨启在梦境中第一眼看见沈芸的时候就认出了她,但是他并没有出现,他知道那只是原歌人格的沈芸。他应该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沈芸的所在了。
这一切看似清晰,却又扑朔迷离。解仁迪把头别了过来,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
十四年前,蓝河一中。
蓝河刚入冬,天气格外寒冷,尤其是清晨,狂风夹杂着树上打下来的雨水,扑打在人脸上,让人格外寒冷。六点,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有一个男生却已经背着书包,拿着刚买的海鲜糯米饭,走在去往高三主教学楼毓秀楼的路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能路灯还亮着,男生把外套的帽子紧紧盖住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两肩,身体微微颤抖。在走一段台阶的时候,男生的脸上滑过两串泪珠,紧接着,男生开始失声抽泣。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哭泣没有人看得见,他可以肆意挥洒他的泪水。
就在昨天晚上,他知道了自己的模拟考成绩,后退了两百多名,他的内心就像被刀子割了千百回,以至于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麻木,甚至忘记了脱掉外套。他认为他一直以来都很优秀,大家都很敬重他所取得的成绩。在蓝河一中,他认为成绩是他的生存之本,他依靠成绩来取得高高在上的感觉,来让父母觉得心满意足,来获取老师们的欣赏期盼。但是此时此刻,他被狠狠地抛下了神坛。那一刻他茫然无措,难以置信,脑子里充满着编织的借口。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知道成绩后的同班同学,同宿舍室友纷纷奔走送礼,各种段子笑话在空气挥洒,笑声取代了空气,弥漫在整个蓝河一中。他们却不知道,男生的心在流血,在变冷,在破碎。是的,他们都不懂我,没有一个人会来安慰我,男生想道。
男生把泪水擦去,轻轻地唱起了五月天的《将军令》,那是一首很振奋人心充满希望的歌,快步走向教学楼。
教学楼的大门还紧锁着,男生把海鲜饭的包装打开,大口大口地吃着,旁边站着一个女生,拿着生物课本在背书,闻到海鲜饭的香气,慢慢地转过身去。
男生不是第一天遇见这个女生了,他每天早上来这里等保安开门,都会看到她站在门旁。女生有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但这似乎是每个蓝河一中女生的标配,她总是穿着一中的运动校服,背着一个有茉莉图案的浅紫色书包。每天清晨男生看见她的时候,她有时背生物,有时候背英语,她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
保安打着哈欠过来了,“怎么又是你们,你们不用睡觉的吗?这么早!”大门哐当一声打开,男生和女生在楼梯口分道扬镳走向不同方向。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寒假来临,男生因为要考一个特别的考试留校十天。
留校的第二天,整栋宿舍楼空荡荡的,连楼管也不在。那天的风很大,有一些宿舍的门没有关紧,在狂风的拉扯下,疯狂地撞击着门框,发出震响,在空荡荡地宿舍楼里显得格外恐怖。宿舍里只剩下男生一个人了,窗子损坏了,关不紧,风丝丝地刮进宿舍,男生裹着厚厚地棉被依然感到寒气逼人。天空很暗,窗子地玻璃是绿色的,整个宿舍呈现一种灰绿色,阳台上不时砸下来一个衣架。
其他人都回家了吧,是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应该都在家了吧,他们现在应该在吃着热腾腾的饭吧,家里的灯应该很亮吧,哥哥应该又要弹吉他了,噜噜此时此刻应该还是会对着狂风乱吠吧。这里,有什么?
男生扔开被子,跳到地板上,拿起枕头往地板上狠狠砸下,“考什么,靠,什么!不考了,不考了,回家!我要回家!”说完一个人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然而整栋楼还是在风中低沉地乱吼。
夜晚,留校的学生会到图书馆的公共自习室自习。男生哭完之后还是收拾好书包来到这里,他已经报名了考试,还交了费用,必须把它考完。
今天晚上自习室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估计都在宿舍自习了,这么冷的天,谁还会来这里。男生找了灯光正下方的一张桌子,开始学习,来都来了,就在这里学习吧。
学了大概半个小时,他听到了边上的桌子有动静,但是他不看,还是在思考理综的题目。
又过了半个小时,过了这个点应该没有人会来了,保安走了过来,说:“那个女同学要不你来这里坐吧,我把其他灯关了,节省电源。”保安指了指男生的桌子。这时候,男生才注意到经常遇见的那个女生也来自习了。
就这样,女生坐在了男生的旁边,诺大的自习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头顶的灯亮着,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两个人都低着头,眼睛看着卷子,手上的笔在疯狂地演算。忽然有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停笔,两个人甚至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声,心跳得很快,完全不像正常的心跳,男生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女生,发现她的脸很白,但不是惨白,白的里面甚至有点红,她的鼻梁很高,在灯光照射下,甚至有点透光,他看呆了。那天晚上自习了三个小时,他一张理综卷子都没有写完,后面的大题错得一塌糊涂。
接下来五天,情况还是这样,保安抱怨说:“天气这么冷,你俩能不能在宿舍学习?别的学生都是这样做的。”
也正是在这天晚上,在自习室关灯的那一瞬间,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女生带了伞,男生没带,女生打开伞正要离开的时候,男生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我没带伞,你能带我一程吗?”
“可以。”女生的声音很淡,很淡,夜色沉重,男生或许没看到女生脸上露出的欣喜。
蓝河一中的小路上,大雨滂沱,两个人在雨中撑着伞缓缓前进,生怕雨水把鞋子打湿。
男生宿舍门口,楼管用一种见怪不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不耐烦地把门打开。
男生跳进楼里,转过头看着女生:“我叫原歌,你呢?”
“沈芸,沈阳的沈,芸上面是草字头,下面是云朵的云。”
第二天晚上,原歌要了她的微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考完试的寒假里,一到深夜,家人都入睡之后,原歌就恨不得把一整夜的时间交给沈芸,他们从学校谈到老家,从同学谈到父母,将有生以来能想到的话题都抛出来。寒假回来之后,原歌已经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了,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沈芸,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思考题目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全部是沈芸的音容笑貌。但是原歌很清楚高考的急迫,他极力去克制自己的感情,极力去躲避沈芸,极力去用学习掩盖思念,他痛苦,非常的痛苦,变得更加的内向和多变。
高考完之后,原歌的内心彻底释放,向沈芸表白了,沈芸也挣脱了高考的束缚,同意了原歌,此后,两人趁着暑假的空档期更加缠绵。原歌深爱着沈芸的温柔美丽还有她的多才多艺,他喜欢沈芸的歌喉,喜欢沈芸的舞蹈。沈芸沉溺于原歌的溺爱,她喜欢原歌那磁性的喉音,她更喜欢听到众人评价中的优秀的原歌。
高考放榜之后,原歌打电话给沈芸,“我希望我能和你同一个城市。”
沈芸明白他的意思,沈芸知道原歌要省内读大学,“嗯。”
在此之前,原歌的父母告诉他,省外有一所不错的大学向他伸来了橄榄枝,原歌也很喜欢那所大学的环境。与此同时,沈芸的父母告诉她,你可以去国外读,那样子会有更好的前途。
最终,原歌留在了省内,沈芸去了美国。沈芸去美国的前一天,给原歌发了一句:“我还是决定去美国,我们就此别过。”之后断绝了和原歌的一切联系。
原歌后来在大学里屡屡想起沈芸,他不断地和其他女生交往,希望以此来淡化沈芸,但是他发现没有人能够取代沈芸在他心目中的最初形象。分手之后的他内向多变的性格进一步恶化,在大学里,他几乎是独行侠,没有人愿意和孤傲的他交往。他的脑子里却不断会想起沈芸曼妙的舞姿和美妙的歌声,渐渐地,那个沈芸人格在他的脑中形成,原歌发现那个跳舞的沈芸会停下舞步,走到他的身旁,抚摸他的脸,还发现唱歌的她会戛然而止,用一种轻快的声音说道:“你来啦?”起初,这一切很朦胧,只是在偶尔的梦中会遇见她,但是临近毕业的原歌压力越来越大,他梦到沈芸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她总是扎着马尾,穿着蓝色水手服和白色百褶裙,她坐在蛋形藤椅上摇来摇去,有一天原歌终于问道:“你是谁?”
沈芸眨着眼睛,说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从那天开始,原歌发现自己可以和沈芸交流了,他不敢对外人说,他可以跟梦中的一个少女交流,说出去别人只会说,你单身太久了,太饥渴了。
原歌失落的时候,沈芸会过来安慰他,原歌获奖的时候,沈芸会先庆贺他然后跟他说再接再厉,再在他的脸上狠狠亲上一口,原歌感觉那种触感很清晰,原歌甚至感觉到了沈芸稍稍伸出的舌头的湿润。
接下来的原歌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怎么说话了,一有空就睡觉,他把现实中的一切烦恼困惑带到梦中和沈芸交流。沈芸总是带着惊奇和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认真聆听者,在适当的时候发出惊叹和惋惜。
然而在美国的沈芸,在繁重的学习压力下,很快淡忘了原歌,沈芸在读博的时候通过其父的介绍,和只见过数面的一个美国商人结了婚,她的研究工作很忙她很少回家,有一次在做一个重要的项目的时候,她甚至在学校待了三个月时间,等到她回到家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床上交欢。沈芸忍住了,但很快她就和丈夫为了这事而吵架,丈夫一气之下动了家暴,第二天丈夫被送进了监狱,沈芸也终于下定决心,不顾父母反对,和丈夫离婚,并用分得的财产成立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做上了CEO。沈芸肩负着学术和商业上的两大压力,她在国内本来就孤傲,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就更加的孤傲寡言,几乎和原歌一样,她走上了和自己人格对话的道路。她创造的原歌无比呵护他,在梦境中为她做任何的事。
两个人孤独到只能和自己对话。
美国某别墅区。
解仁迪和方圆丽来到了沈芸的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她家位于一片云杉木中,她家和原歌梦境中的别墅如出一辙,就连屋子里散发出的黄光也让人感觉到同样的温暖。
家里的佣人似乎知道解仁迪的到来,早早开了大门,接着又领着他们进了别墅,说Miss. Gina等他们很久了。
沈芸坐在一张长长的沙发上,今天穿的却是一套粉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手上端着一杯咖啡,轻轻地吹着气。
“你们终于来了。”
“果然是你。”
“你们不会得到想要的,回去吧。”
解仁迪似乎早早就想到了这句话,他没有离开,只是在沈芸对面坐了下来,拿出手机,转过来让屏幕对着沈芸,沈芸看到屏幕的时候,眼睛一下睁大,一下子愣住了。她看到了原歌,他微笑着看着她,还用一种少女的语气打招呼:“你好。”
在解仁迪下飞机的时候,原歌就已经醒了过来,但那时他已经被收押在派出所中。第一人格的原歌已经在梦境中死去,此时此刻的原歌是隐藏人格的沈芸,他强烈要求和解仁迪对话,然后在电话中,他说:“我想跟她聊聊。”所以解仁迪此行根本只是充当一个信使。解仁迪放开手机之后很自觉地和方圆丽离开了客厅。
沈芸尽量克制住了自己,她本以为第一人格的死去会让原歌的梦境彻底崩溃,至于原歌彻底死去,却没想到第二人格支撑住了梦境,还掌控了原歌的身体,她此时此刻面对的就是原歌所创造的沈芸人格。
“原来你就是长大之后的我,你真漂亮。”沈芸人格说道。
“但是他喜欢的是像你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我应该是这样子的。”
“你梦境里的原歌是怎么样的?我可以看看吗?”
沈芸警惕地看着手机,摇了摇头,“他很温柔,很呵护我。”
“他见过我对吗?”
沈芸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沈芸人格想起了那天那个拿起风筝,面无表情地走去的原歌,他很自私,很自私地只爱着沈芸一个人,甚至愿意为了她去杀人。
“我也不喜欢原歌,就是真正的原歌。他太感性,太理想主义。”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沈芸人格几乎跳了起来,他非常的激动,泪水几乎是一下子冲刷而下。沈芸也被他的激动吓到了。
沈芸沉默了很久,等沈芸人格沉默下来之后,沈芸讲起了往事。
“我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家里充满着交易的气息,金钱几乎成了家里的一切。而名声也是获取金钱的一种手段,少时的我被要求去做一切可以为他们获取名声的东西,他们让我练钢琴,让我练舞,他们让我拼命学习考取高校,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们对名声的渴望。在家族里,成绩好并优秀的人,受到所有人的关爱,而天资不足成绩落后的人则被冷眼旁观。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吗?多么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人能够给我夹菜。你懂吗?哦对了,你是原歌创造的,你不懂。可是我在学习上很努力很努力了,但是还是不能达到令他们满意的程度。”
“但是,后来,我发现了另一种东西,是可以取代我一直渴望的家人的认可,那就是异性的关爱。他们痴迷于我的才华,他们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只求让我归属于他们,只求占有我,但是我总是会在最后关键的一刻拒绝他们,那一刻他们的心碎,他们的愤怒和疯狂给我带来了无比的乐趣。”
“但是,原歌,他是特别的,他是另类的,他是唯一让我动心的男人,自主招生考试,寒假,高考,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我想象着拒绝他,但是想到他的心碎,我的心居然会痛,所以我答应了他。但是后来担心自己年少轻狂耽误人生,所以选择了来美国。”
“但是后来啊,我发现,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了。于是我开始用我的所学去创造他,但是他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了,我需要更多他的信息。”说到这里,沈芸停了停,但是沈芸人格知道她本来想说什么,他说了出来,“所以你就回到国内找到了原歌,并骗他去医院检查,在那时候植入了次脑电波发射器,以此在我们的脑中获取完善原歌人格的信息。”
沈芸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说了起来,“我尽我所能去搜集他的信息,从中挑选了我满意的去组建了原歌人格,是啊,他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令人陶醉。”
“但是他还是不够完整,不是吗?”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西装,右手拿着皮包的中年人,他缓缓走进客厅,左手插进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一个次脑电波发射器,如果他今天戴的是金丝眼镜,那么就和解仁迪第一天见到的心理医生一模一样了,但他确实是杨启,只不过是第二人格的杨启。
沈芸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不自觉地看向客厅中央,上面挂着的是一把步枪,下面还有一柄手枪,那天在梦境里,她就是用这把手枪杀死杨启的。
“他的形象还不够完整,他还不能说话,我猜。”杨启说着顺便把一份文件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与此同时,外面走进来几个警察,他们站在沈芸的身后。
“沈芸,你涉嫌滥用违禁器械,泄露他人研究成果被捕了。”杨启一说完,警察把沈芸的手扣上了。
解仁迪走了过去,拉住了警察,让他们给他一点时间,问点事。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解仁迪看着沈芸,说道。
沈芸一把甩开了警察的手,坐直了身子,“他的世界里的沈芸接近于真实,而我的呢?不会说话。可能我太久没见到他了,以至于他当年令我着迷的声线我都忘得一清二楚。所以我需要原歌的记忆,需要他脑海里的东西,否则无法完全复制出那个声线。但是有一天他告诉她。”沈芸指着解仁迪的手机。
“告诉她,他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那个叫幸里美原的人除了样貌,其他和她竟然如此相像,他说不应该继续沉浸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要离开这里了。而她。”沈芸又狠狠地指着手机。
“而她,居然同意了,该死的,他要离你而去,你明白吗?你将永远消失。可是,她一旦消失,我的印记就会失效,我就没有任意查看他的记忆的权力了,就差一点了,他再给我几天时间,一切都会成功的!我将和中国的原歌再无瓜葛!但是,他却要毁掉那里!”说到这里,沈芸已痛不成声。
电话的另一边的沈芸人格也留下了泪水,他擦了擦泪水,说道:“所以说,你根本不懂他,就好像他根本不懂你。”
“但是我的原歌懂我啊,他懂就行。所以我只有杀掉那个日本女人,反正他还有你,他依然可以在梦境里快乐地生活。那个女人的面容是多么令人憎恨!”沈芸忽然丧心病狂地笑了起来。解仁迪知道再不能问出什么了,就让警察把她带走了。而沈芸人格也关掉了视频,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哭完之后,他抬起头来,对警察说道:“幸里美原确实是我杀的。”
杨启走了过来,和解仁迪握了一下手,“辛苦你了,解先生。”
解仁迪笑了笑,看着这个英气逼人的杨启,“所以,谁是杨启?”
杨启笑了笑,“都是。”然后,两个人都不问了。
方圆丽这时候有点抓急,从头到尾没听懂几句,“杨教授,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啊。”
杨启笑了笑,说道:“ 沈芸是我的学生,当年她曾在我的实验室里工作,和我一起研究开发次脑电波发射器,研发成功之后发射器受到非议,发射器被禁止,所有研发终止,几乎所有产品回收销毁,实验室也就解散了,这些年来,我经常看到一些次脑电波事件,于是我就在怀疑了,于是当我在中国听到你的案件之后,我就决定着手调查,果然,是沈芸泄露了产品。很显然,沈芸在原歌进入二度梦境的时候,获得了原歌身体的掌控权,然后杀死了幸里美原。”
“这件事的最大的无辜者,就是那个幸里美原了吧。要怪只能怪原歌和沈芸输给了孤独,原歌没有沈芸人格,那么沈芸就没办法获得他身体的掌控权。沈芸如果不是为了梦中伴侣,也不会下此杀手。”杨启叹道。
三天后,中国某警察局。
“老大,那最后怎么样了?”白里蹭到解仁迪的桌子旁边问道。
解仁迪说:“没有任何证据直接表明沈芸是杀人凶手,但是所有证据几乎都表明原歌是杀人凶手,而且美国那边说沈芸坚决否认她杀害幸里美原的事,最后只能给原歌判刑。只是可怜那个沈芸人格了,他继续孤独地代替原歌活着这世上。”
解仁迪翻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文件,在上面的作案动机上写上了“不详”二字,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去往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