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村庄
国庆节,我回了一趟程家墩。
上次回来还是“五一”,距眼下已有五个月的光景,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那次走的时候,我看见隔壁大妈门前的柿子枝头上,缀满了铜钱大小的青果,方不方圆不圆的,躲闪在枝叶间。其实它不用躲藏,没有孩子去撩拨它,连成群的鸟雀也懒得瞅一眼;母亲门前的枇杷果倒是有点黄色,可以品尝品尝。但我没动手,我知道要想品到那独有的甜味,极难过滤掉绵长的酸味。
回家的路愈来愈难。
本来想中秋节就回来,三天的假期除却来回的堵塞,留给村庄的时间实在有限;还有一个原因是每天要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没有以前想去哪拔腿就走那么自由了。当国庆的号角尚未吹响时,我便有了归乡的筹划。一号中午开始出门,上高速前我瞅一眼屏幕,时间定格在四个1上,双十一?心头闪过一种无奈。果然,车多,像极了双十一的抢购,一路走走停停,似走似停。三百多公里路用了八个多小时。那天夜里,我按耐住扑扑乱跳的心房,进了镇上的房子。
次日下午三点,我拐上了村庄的小路。铺在上面的石子坑坑洼洼的,我的车子颠簸着进去。村中的小路愈来愈窄,两边的蒿草能藏住人,但曲径通幽处,有乡愁的内核,有思念的归属处,有记忆味道的重拾。
车子拐上场地时母亲没看见,她拎着两只喷壶,专注着给她的小菜喂水,我能听到那洇水的嗤嗤声。
旁边的枇杷树一如春天般的绿,厚实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枝头似有绿芽爆出,又有毛绒绒的花苞,像是挤满了的蜜蜂,大概在准备新一轮的孕期。挨着枇杷树的是一蓬桔子树,青枝绿叶间挂着同样青绿的果子。大妈家的柿子已经黄了,浅浅的,像陈放了几年的蜡色。
下车。天气依旧闷热,仿佛返回夏天,连续三十几度的高温,没有退减下来的迹象。走近母亲的菜地,她没让我进去,说刚刚浇了水的泥土沾鞋。片刻功夫她也踱出了菜地,稍稍侧过身子,带上了篱笆门。
隔着篱笆,母亲像个将军,陪着我视察她的部下。她的手指向菜地,说叶子有些疙瘩、皱褶的是乌心菜;用稻草绑扎起来的是冬天的包心菜;青灰色的是春包,还有我自幼就熟悉的青菜萝卜,锄头杆子长的地方刚下了香菜籽;一托长的辣椒苗还舍不得抜掉,枝头上还挂着一些青色红色的的辣椒……好像我是哪个大城市下放过来的,不麦苗和韭菜一样。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满脸的褶皱散成了河水的涟漪。她忘记了播种锄草施肥浇水的辛苦,满地的丰盈才是她心安的资本。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去村里转转。在小五家门前,我看到踏步上的灰尘多得放不下脚;再抬头,发现大门紧闭,几缕银丝从门头垂掉下来,蚊虫干瘪的躯壳挂在上面荡着秋千;小五家东面就是我的房子,二O一七年建成后就没进去过。门前的砂石路还是父母一锹一锹铺就的,路东种着红豆;路西是大豆。圆的扁的豆荚饱饱密密,豆粒似乎要破壳而出。
小五不在家,我便没有了聊天对象。程家墩还是过去的那个八十多户人家大村庄,许多大门上都挂着有了锈迹的锁。没锁的大门,即便开着,也不是随便就好迈进门槛的了。我从北埂之渠踱到土地庙,再绕村中间的大河转了一圈。偶尔见到一个人,笑笑或点点头,脚步没再停下。大河西边,几家倒塌多年的房子又重新竖了起来。据说村庄可能要拆迁。江北深水港码头,火车站都离这不远。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北埂之渠南边以后都是仓储中心。
程家墩存在的历史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村庄是现在老人们的依靠,是他们离不开的避风港,也是他们心灵最稳妥的安放点。没有了村庄,他们会感到茫然,不适,会心慌意乱。
从生产队的老稻场边缘返回,见到母亲锅屋上升起的炊烟。淡淡的青灰色,像冲锋号的余音,在眼前,在耳际,在心海久久回荡。我忽然就想起许多人在我的抖音里的留言,说有母亲,年纪再大也是个孩子。我想确实是这样,但不知道的是,没母亲的村庄,我还回不回来?
黄昏时我返回铜陵。车子上了江堤,我歪过头忍不住瞅瞅夕阳下的村庄,静静的,如一幅不怎么清晰的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