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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吕纬甫

2018-11-28  本文已影响52人  奥妙全自动

吕纬甫这个人,想必鲜有人知。这是出自鲁迅先生名篇《在酒楼上》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起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人,是差了些。原因自然多,或是《在酒楼上》不选入教学课文,或是这一形象不具备特点历史背景,没有历史空间支持,或是其他原因。但吕纬甫这个人,其实就在我们身边,这是一个极为典型的人物,他所具备的性格、经历,是读者再熟悉不过的,他的转变,他的妥协也如计划好一般,被书写在命运之书上,他似乎就在我们身边。乍一想,如此之人遍布大街小巷,但实在要抓到他,却又很难,飘忽不定。

这一回在酒楼上遇到的吕纬甫是怎么样的呢?

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直觉很多时候不可信,但吕纬甫是旧同窗、旧同事,那这时候直觉就很准了。这之后,鲁迅又有了详细的描述:

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确实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

失望的情绪不言而喻,又因这一趟“我”本就索然无味,来酒楼喝酒又是打发闲散无聊。这时见到旧时好友,但他衰败颓唐至此,心里自是不痛快。那么吕纬甫旧时如何呢?吕纬甫在后文自己讲到: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吕纬甫当年因为讨论改革中国方法,甚至能打起来,可见他的激情,他的血性,他的进步。而“我”是和他一起去拔神像胡子的人,这一次见面,别过“怕有十年”,见面时两人都颇有些尴尬,但很快在几口酒下肚后,变得热闹许多,吕纬甫怕也是有话要说,一肚子心事压紧了,无处放,又心里多有些看不起自己,这一回遇见老友,也是吐诉心声吧。也许,还有那废园的原因,后文再提。

但这时,“我”还对旧友存有希望,毕竟才刚见面。于是添加了酒菜,预备小酌几杯,这是他乡遇故知,美酒千杯少。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一派热闹景象。故事要顺着逻辑看,这个时候,增添几笔,气氛烘托出来,却又点到为止,十年未联络的好友,此刻小酌几杯,喜形于色。他首先开始讲给他早逝小兄弟迁坟的事,这件事讲到半程,他就有些酒意了。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

而这不过是有酒意的吕纬甫,而不是当下实实在在的他,连他自己也说: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这之后他寂寞地抽了口烟,又讲了阿顺的事。阿顺本是个本分又勤恳的姑娘,在他印象中还是一个颇有好感的姑娘。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

他辗转多处为阿顺寻购剪绒花,到了地方去找她,却发现阿顺已经去世。情节发展到这里,鲁迅又拿针刺了读者的心。吕纬甫拿着手上的剪绒花,一定是心灰意冷。然而,然而他大可不必把花送给阿顺的妹妹阿昭!阿昭是怎样的姑娘——

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

可他还是托人送给她了。

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

纬甫还是变了!他只要模模胡胡就行,他做什么都是敷衍了事,骗骗他母亲,在他心中没有什么价值观,也没有底线了,迁坟一事也是这样,照母亲吩咐做了,不必告诉她实情。

这样的吕纬甫,难怪他说: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

然而他还去教人“子曰诗云”去了,于是“我”说: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然而吕纬甫回答: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难怪吕纬甫不敢访人了,他不仅丧失自信,他连自尊都没了。他竟自甘堕落至此,这是“我”未曾想到的,于是也觉得谈话到此该了结,这时埋单他倒不争了。也是,这时他何必再伪装呢?自己落魄样子都明着给朋友看了,那倒不如把真实一面摆着,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他最后说: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到此,有些同情吕纬甫了。吕纬甫经历了这么些年,一定艰难,他遇到过许多波折,因此他丧失了希望,也因此他早年的激情已磨灭殆尽。然而他不是心里失去一切的,他当时见到废园,眼睛里又射出光来。这是一个怎样的废园呢?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华,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鲁迅被认为是战士,他崇尚力量,他热爱这些傲慢的山茶花与梅花。

当吕纬甫为阿顺去买剪绒花时,又愿意到处奔波去买,究其原因,还是阿顺在他心中是一个美好的象征,他愿意为美好的事情操心,不计成本。

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

吕纬甫为了阿顺变好,忍着饱胀痛苦吃下不可口却十分甜的荞麦粉,他祝赞她一生幸福。可现实又给吕纬甫一次打击,倘若这一次他见到了阿顺,而阿顺又一如既往的,想必他也会好一些。但阿顺,偏又是死于自己,有病不吭声,又轻信她大伯鬼话,导致错失一个好丈夫又丢了命。

鲁迅小说多出现病,这病不仅是肉体的病,不仅是科学的病,而是思想之病。这么一个女人,害了病,常常落泪,有时整夜哭,在现代医疗体系健全的今日,这般思维,这般愚昧,令人惋惜同情,却也相当苦恼,时至今日,有多少人还没彻底摆脱这种思维,形成理智的、专业性的思考模式寻医问药呢?

吕纬甫没见到阿顺也罢,可他又见到鬼一样的阿昭,还有长富那狼一样的儿子,至于长富,幸而没见罢了。

吕纬甫和阿顺,和长富他们是不一样的。可想而知,阿顺和吕纬甫,本该是差不多的人,是都值得欣赏的人。但随着时间迁移,未受良好教育的阿顺,就很可能向着祥林嫂的方向发展,对什么都惶惶无知,她也没有足够认知能力。《祝福》中,祥林嫂的落败,不是完全败在死了丈夫和死了儿子,而是败给了活人。而吕纬甫却不一样了,他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时也血气方刚,但过十年,他完完全全变了人,可怕的事他明知自己走向颓唐,却不再挽回。可是,我们当真不喜欢一个絮絮叨叨的吕纬甫。在他的谈话中,早已失去思想的光泽,想必他要么不说话,说起来也只能谈谈家长里短的事,要与他谈论改革中国,他也只是毫无兴趣听罢,然后说,早已是过去的事。这样的人是可悲的,他的生活中毫无激情可言。他也是可怜的,他明知自己讨人厌,却放纵自己的堕落。于是所谓的幸福,对他而言是不存在的,甚至很有可能的一个猜想是,他根本不会企望所谓的幸福。

他已宛如行尸走肉。

吕纬甫的消亡、没落,极似当下这一代人,越来越多人受了高等教育,但很快丧失了辨知力,一些人如阿顺有区别吗?而另一些人,完完全全就是吕纬甫。钱理群先生曾援引鲁迅的话指引年轻人:一要生存,二要生活,三要发展。如今社会,生存不难,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而发展呢?如果不牢记发展,不努力去发展,那么变得如吕纬甫一般太容易了,吕纬甫自己是在连下一分都不知该怎么办的生活中消灭的。

阿顺和吕纬甫,均是典型的形象人物。他们起初是美的,也崇尚美,这种美可以说是姿色美,可以说是生活美,更应该是生命之美。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在放任生命中强大的内核力量衰亡,可以料想的是,变得象征性的破败,毫无意义的多言多语,放任自己变成空核,只剩下对躯体的折磨。

读鲁迅的短篇小说时,要查阅他最先出版的小说集,或是参阅《鲁迅全集》,短篇小说集是讲究逻辑与连贯性的,鲁迅的小说尤其是。据学者分析,《在酒楼上》承接的是《祝福》,两者在很多方面都是前后呼应,甚至高度对称。而吕纬甫这个人,几乎就是男版祥林嫂,总在碎叨那些事。当然想到祥林嫂就想到啰啰嗦嗦的人,似乎也有不敬,但这到也不是一两人的心思,且看鲁迅怎么写: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迅是苛刻的,他虽然写的是Fiction(小说,英语含有虚构之意),但确实实在在抨击到读者内心,一旦我们遇到祥林嫂,无数次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我们似乎也会厌烦,也会嘲笑,也会变得又冷又尖。这时候,一个糊糊涂涂的吕纬甫就站在人群中,站在我们身边。

犹记得吕纬甫最后说:

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做人,多少尴尬啊。

后记

在中国有一个作家叫做鲁迅,一方面他被奉为圣人,而换一面,他的作品从小学课本移除时,一些人赞不绝耳。在当代中国,鲁迅已经被象征化,象征着中国人民的脊梁,是封建、帝制的反抗者,五四时期伟大旗手,若要称赞当下一个人敢于揭露丑恶,那便可称之当代鲁迅。而自打鲁迅进入中小学教材后,他又成为学生众矢之的,每每遇到考试必考鲁迅,考之又考,以致崩溃。

窃以为,先生是可怜的,百多年来,先生的作品,已经鲜有认真读的人,他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史上被滥用最严重的人,古往今来的文人,哪有被如此政治化、意识形态化的。犹记前些年,一些专挑鸡毛蒜皮好事之辈,将先生在革命关键时期躲避与上海日本友人居所之事挑出来,作为先生所谓不爱国不爱民族的例子。然先生不愧是先生,真正读先生作品,即便如我等鼠辈,也已明白先生之意,先生早已看透百年后的人了。真正要明白先生之意,必要认真读其作品,摒弃刻板的教学参考语。譬如先生的《孔乙己》、《祝福》,是适宜长久读的文章,但不能纠结于一些象征、比喻,这些问题在于先生是一个大论题,单是孔乙己这一人物,它的寓意是相当复杂的,需要贯穿先生的思想脉络去解释,单是纠结三言两语,不仅容易偏离本意,而且拘泥与此,倒显得先生的文章成了真正的八股文!可悲可叹。再说中学课本中,有出自《野草》的《风筝》一文,《野草》何等复杂,专业学者或许究其一生也无法读透,普通中学教师有何能力教学一篇文章,要知道短篇小说集也有文章顺序逻辑,而《野草》一书,更是集结鲁迅文艺精华与思想精华。这么复杂的内容,好比是让中学生先学微积分,再去学平面几何,为难了学生和老师们。

先生思想与文章之复杂,超出本人学识,如有谬误,烦请批评指正。本文中所谓迁坟,与“梦中女孩”阿顺两件事,亦可自行研读学者文章做判断。

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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