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杆新秤
记忆像一片无根的云,以它落下的那一瞬间定义了画面,它扎进天地的尽头,大地阔亮,眼前涌出一团浑厚与温暾,间或有一丝丝的荒凉。地上有耕牛,有高杆作物,有土地上杂乱的脚步,以及,满腹满腔的营生。所有发生过的事,说过的几句瞬即被人遗忘但自己时时回响的话,犯过的别人早已忘记而自己永不自谅的浑,或者,在昼夜交替的边缘发了不知多少的痴,这些片段在风流云散的过往里,呈现得合隼合卯,不多不少。
它们这样呈现的时候,内心会如此认同:这就是自己的过去,飞鸿雪泥又不可复制。
对过去的审视往往照应了现今的状态,记忆以一种种子破土般的耐力使自己慌乱,当阳光蓬勃照耀的时候,心绪便如一张水墨洇湿的麻头纸,纹路里爬满了斑驳的以往。其实,以前发生的事,是经不住回忆的,漫不经心的一个眼神,就划过去了几年光阴。也有,记忆的云朵落下的地方,刚好覆盖了一片心迹。
心迹是透明的,和着一抹鸭蛋青,鸡鸭早已远离,暮春的阳光打在墙上,在镜子里反射出石英的冷色调。阳光暖而凉,从地上洇起,一派清新且怀旧的味道。记忆有时候如风吹流云,有时又安详如旧物。比如,屋里几个鼓鼓的麻袋,标包的玉米种子。想想里面的种子,感觉一张葱绿的网迎头罩下,网里的玉米从土垄钻出,飞扑的夏虫会长出羽翅,以后更会有雨中玉米气根的扎地声,以及,秋后的收成。麻袋上放着一杆秤,是新钉的秤,微红的秤杆,白铁皮做的秤盘,很大气的敞口。一方秤砣压在秤盘上,让人想到悠悠平衡的力量。那是一杆一次都没有用过的秤。
独知独享的回视可以盛放所有的宁静,路面也是幽静的,一切俗世尘音仿如作了最彻底的旁白,只有伙伴那辆自行车链条“唰啦唰啦”响了一路。他要跟我一起到县城钉一杆秤。相对于我这个纯粹的门外汉,他就是行家里手,他多年前就随别人玩起了秤把戏,对于秤星的间距如何影响了实际重量,手握提绳的指法怎样做到“避重就轻”,他和我说过好几遍,我也没记住。临行前,他这样说:
“玉米种子太金贵,到那里我要给你钉一杆对你有利的秤。”
钉秤的店铺里充塞着各种秤的组件,长短、粗细、颜色各异的秤杆堆放在货架上,一卷卷白铁皮竖立当地,制成品挂满了半面墙。完整制成一杆秤的工具实在繁多,让我惊讶于一门手艺的精细。钉秤的师傅是一个中年女人,依照行规,她问清了我钉秤的用途。伙伴却袒露了最初的本真,他慎重地要师傅做成标准的衡具,丁是丁卯是卯,秤星位置合规合矩,为天地立心的定盘星,可是稳稳当当的一尊大神。女人指了指门楣上的招牌,表明他们家是祖传手艺,老门面了,被人折断秤杆子的,哪个是他们家钉的秤?
沿袭已久的习俗,自是一只无形而执拗的大手,绳墨了手艺人的内心,坏了规矩是自断生路,就如得道的高人被削去了顶上三花,要回洞府重新修炼一样。在那个守信的时辰,秤砣挂在定盘星上,秤杆刚好水平,女师傅的手很稳定。回去的路上,伙伴告诫我,秤头上不敢欺心,秤上伏着福禄寿,缺斤短两会折福减寿,了不得的。又说,他做过一次昧心的事,一个老太婆背出一布袋棉花,出门时还险些摔一跤,那时用的秤都很呆,怎么也掖了她一斤,晚上心里不好受,隔一天,专程到她家门前买棉花,过秤时多算了二斤。
“一斤棉花六块钱,我多送了一斤,才心安。我记得,还喊了人家一声大娘。”
伙伴很憨厚,三十多了依旧光棍一条。后来外出务工,有一年年底出人意料地带回一个外省女人,据说还是财政供养人员,很年轻,原来的家庭伤透了她的心。家乡人的说法,人的经历与际遇,冥冥中都有一本帐,凡人哪能看得透?年前,老家一场喜宴上,看到他们两人系着碎花围裙,箍着袖套,用三轮车来回搬运酒菜,热心成了脾性。
人都是顺着性子走的,走下去就是人生。
人总是喜欢把心爱之物挂在可视可摸的近处,或戴在颈项间,思绪绽开来,成一个扇面伸向无际,也会循迹看到它的另一个光彩,这说明记忆是易于触类旁通的。我这样想的时候,眼前就凸现了那杆新秤,只是,还有一本书,它们一左一右。
不由一个惶惑,那年暮春的阳光好像一直璀璨。高空漫射下来的蓝,落在地上就渗进平原地区赭红的土里,泛起一股紫穗槐的花色,紫红的地皮上,麦子发黄了,农人要备好玉米种子了。高产的玉米属于杂交种,品质退化得快,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买来高产优质的种子。玉米种子送到门口时,我放下书,赶忙去卸车,卡车的引擎时急时缓。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又确然无误地作了一回种子经销人。
我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经销人。往往是,我左手放下正在攻读的书,右手抄起卖种子的秤,于做一个精明的经销商和一如既往地成为自己之间,不假任何思索地把秤抬高,邻人连呼“够了够了”,我才放手。只能说,被人善意对待是有鼓励意义的。我只做了一次经销人,那是生活实在不济,哥哥托人帮助我的。他知道,任凭我多马虎都没有问题,标包的斤数打了八折,比进价还要低的价格,哥哥只是说,尽量仔细点。当听人说,我第一次用秤,少给邻人一两种子,竟然多送了一茶缸种子时(一斤),他笑了:“一麻包种子也不够折腾。”
第二年,再一年,暮春时节,邻人,还有外乡人,仍有人拿着口袋到家里来买种子。可我只有那一次正式的商人经历。如此,便觉得对不起那杆秤,它那么大气和精确,我只用它作了大致的称量,便也由此感觉,我没有触怒秤上伏着的三架大神。
那杆秤勉强用了一个暮春,种子卖完了,它忽然不见了。它像是清楚,我不属于它们的王国,便自行隐匿了。那是一座喧闹之城,我只能算一个吟游人,沿街问询:哪里是我落脚的地方?有时候,路过就是远离。我也明白,钉了秤,是因了暮春梦幻般的蓝天,为了摆脱困厄,还有梦,还有年轻作为紫红的沃土。就意义来讲,秤的平衡意象还是很具有记忆价值的。